第32章 坦白
坦白
“我,嗯,我一會兒。”離開,沒辦法離開的。
巴特扭過了臉,他不會撒謊,只好低頭,不敢直視普緒克的眼睛。
“殿下……您過得還好嗎”
整整一天沒有喝上一口水,饑餓,幹渴,嗓子低啞粗粝,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幹澀。
普緒克想了想,說道: “除了不能離開,沒什麽不好的。”
這樣啊……
那可真是太好了。
“但是,你要怎麽回格諾斯去”
聽起來普緒克殿下在為他擔憂。
巴特張嘴,嘴唇顫動又合上: “……”
眼前少年的脊背健碩結實,性格也沉默固執,不直面回答,便是否定的答案了。
他如果真是赤手爬上來的,難不成還能從懸崖跳下去
普緒克又摸了摸肩膀上的小鳥。
視線收回來,她說道: “走吧,先進來好了,我帶你去随意洗洗,換上一件幹淨的衣服,吃點什麽,留在這裏好好休息。”
在這小家夥不安分地動作要掉下去之前,她輕輕地攏住了它,放回前襟的兜裏,也一并擋住了它往外看去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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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巴特擡頭,看見站在臺階上的少女沒有一點兒不自然的模樣,大大方方地說出邀請。
“……”
雖然不知道普緒克殿下為什麽忽然改變了心意,但……這樣神聖的居所,不是他可以踏入的地方。
巴特誠惶誠恐地連聲拒絕。
他怎麽能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是為了告訴您,危險正在迫近……”
普緒克擡頭看了看。
赫利俄斯的太陽車恐怕已經行駛到了天空的盡頭,太陽将要落下去了。
“現在不是适合談話的時機,至少等到明天,我的意思是,我們能活到明天的話。”
普緒克打斷了巴特的話頭,不由分說地拽着他的手腕,走進了屋子。
被丢進兜裏,聽見這句話的丘比特卻十分疑惑。
她在害怕什麽
……
讓丘比特唯一還能勉強容忍下去是的,那個髒兮兮的小子只是拘謹地站在大殿裏,也并沒有做出什麽僭越的舉動。
一言一行皆本本分分的。
但普緒克這泛濫到無法忽視的善心。
居然讓那個叫巴特的家夥,和她坐在同一張桌前,還分享食物……
他們的關系是不是太好了一點兒。
“普緒克殿下……”
“不要說話,好好吃飯,然後找個房間休息。”
沒有那些無形的聲音,她甚至找不到廚房在哪裏,這些食物還是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扒拉出來的。
“……”
丘比特從前襟衣兜裏探頭出來,有些嫌棄地看着下前方的碟子。
有些燒焦的豆子在圓盤裏咕嘟嘟滾動,冷冰冰的半截面包。
……這吃的也太少。
也就沒有注意到,普緒克的視線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她拈起一顆黑漆漆的豆子,遞到了他的嘴邊: “吃吧。”
“……”
-
神力在不斷地回複。
也許不用等到明天,就可以化為原來的模樣,現下就安安靜靜地當作一只鳥兒,被她攏在手裏,放在肩上。
丘比特這麽想着。
直到回到房間,普緒克卻并沒有上床睡覺,她坐在窗邊的小椅子上。
而作為小鳥的他,被放在了她的膝蓋上。
噢……
她大概是在等待他到來的,一如前幾個夜晚那樣。
纖細的指尖撫摸過翅膀,柔和的月光落在羽尖,卻是鑲上一層冷漠而剔透的金屬光澤。
“只要你我的婚姻存續一天,我就無法從這裏逃開,是這樣的吧……”
丘比特聽見從上方傳來的喃喃話語聲。
普緒克輕輕梳理着羽毛,手掌環住他細弱的脖頸。
“那麽可以,讓我的朋友留下嗎……我親愛的,丈夫。”
話畢,坐在窗邊的普緒克擡起了手,将捧住的鳥兒往冷冷的深藍色夜空抛去。
大片黑色雲快速移動,将窗外的月色罩得嚴嚴實實。
一聲翅膀掀動響起。
伴随腳步輕盈落地。
果然……
這只白鳥,并不是什麽虛弱得快要死去的小家夥呢。
唯一一個可疑的活物,出現在神的居所,羽毛的色澤和引領她來時的那根一模一樣。
那位愛神,相傳,也有着一雙潔白美麗的翅膀。
“您還盡興嗎”
普緒克托起下巴,揚起嘴角。
“您不在的白日裏,我就是這樣,一次次想着如何離開。”
雪白的臉龐上浮現出意味不明的微醺紅潮。
“啊,夜晚也是一樣的,想着如何從您的身下逃離。”
丘比特站在那兒,看着稍稍仰頭的人兒,褐色的眼瞳裏是一片清明。
健康美麗,毫不羸弱。
她有着靈活的眼睛,修長有力的四肢,輕松俏皮踢開道路上的石子,穿梭過樹林的時候甚至都沒有被林葉枯枝勾住衣裙。
而且……
從始至終,都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沉默着。
“我所做的一切并非徒勞,也不會毫無意義。”
普緒克站起來,單薄的後背挺得筆直,臉卻低垂下去,看着易碎卻又堅強。
“若您稍稍心軟,也許此時的我,已經在格諾斯的宮殿裏,舊時溫暖的小床上睡下了也不一定。”
無比虛假的尊敬。
此前的友好與溫馴,不過是水中月影的一抹假象。
丘比特淡淡地看着她。
一陣夜風吹來,普緒克感到冷意,她摸了摸自己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面起了細小的雞皮疙瘩。
她努力地看向那一言不發的愛神,繼續說着大不敬的話。
“只是您并不仁慈,不肯為為我打開一條離開的道路。”
他不仁慈
聽聽完全理性的預言與光明之神說的吧。
「你該按維納斯所說的,以完完全全怪物的模樣出現,折磨她,淩辱她,讓她乖馴地躺在床榻之上,夜夜等待你的出現,帶來餘生中唯一的光明,用微不足道的安撫與愛憐,取得這姑娘的心。」
丘比特面無表情。
帶着新鮮神力,滾燙的血液從心髒泵出,流遍全身。
他的仁慈已經足夠縱容。
可她不在乎過得是怎樣優渥的生活,也不在乎自己嫁的是個身份如何尊貴的神。
她想要的是……
「靈魂的自由。」
某一張莎草紙頁的字句猛然躍在他的眼前。
潔白碩大的翅膀猛地掀開,發出一聲不小的聲響。
普緒克的心簡直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她果然還是應該直接活埋了這個時不時發神經的愛神,這樣比較好。
雖然當時并不完全确定,而且也可能并沒有什麽用……
下一刻,赤裸在外的肩膀被一雙體溫遠遠高于她的手用力握住。
“你冷靜一點!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你知道的!”
驚慌之下,再也維持不住那假惺惺的敬意,普緒克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将将保持住鎮定,不掄起花瓶砸這個動不動就發春的家夥。
“……”
手掌與細膩皮膚的相觸,讓金箭的傷口又一次翻湧起來,丘比特咬着牙,艱難地松開手,後退兩步。
清澈的眼睛裏是無盡的失落。
該死,這是第二次了……
怎麽可能會是她
空氣中又飄來,不,準确的說,是從這愛神的那片陰影裏,又開始漫出酸酸澀澀的氣息。
這讓普緒克感覺十分的矛盾。
每次,在這種時候,他帶來的那種威脅可怕的壓迫感,好似憑空消失,蕩然無存。
仿佛又重新披上了溫和的外皮。
他在想什麽
也許她不該揣測神的意圖,這些把戲一點兒用也沒有。
普緒克平複下心情,慢慢抿了一下唇,聲音軟軟: “您說過的,不會為難我,強迫我,我只要好好住在這兒,所想的一切都不必煩惱……”
未盡的話語哽住。
黑暗之中的身影再一次覆來,可帶來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
環住她的愛神身形纖細,可普緒克卻無法掙脫。
這是一個,不帶欲念的擁抱,宛若潔白大理石所造的壁畫上,垂下翅膀的天使,擁住他的信徒。
這真是一個荒謬的比喻。
一個清清冷冷,甚至除了籠罩下來的氣息,并沒一點兒別的接觸的擁抱,鼻尖輕輕蹭過她的頭發,像是想要确認什麽。
這份克制,讓她讓失了抵抗的力氣。
反抗的話,局面不會比昨夜再更糟糕,至少他現在表現的“很正常”。
時而瘋狂,時而隐忍。
普緒克失神的想,如果是金箭讓他愛上了自己,他真的明白愛是什麽嗎,還是……只是因為不甘于自己的力量的失控,想要抹除自己這個存在的污點。
造一間金籠子,将她關在這兒,玩着過家家的游戲。
胡亂的思緒被一聲微啞的低問拉回。
仿佛潤了水汽,幹淨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你喜歡的那個人,是他嗎”
“他”
“那個卷頭發的黑皮男孩。”
普緒克反應過來,搖了搖頭: “不是,我喜歡的男孩子,他現在興許正為心上人寫着詩歌呢。”
因為你那該死的愛情破箭,他現在一定正在如癡如狂地追求着那個姑娘。
本以為這是什麽很難以啓齒的事情……沒想到這麽輕松就說出來了。
“你被……”
普緒克快速地打斷他: “是的,我,一個公主,被看上的男人所抛棄了,拒絕了,被宣告單方面的得了一種古怪的,無藥可治的相思病,就是這樣。”
好像只要這麽直接倒出來,那些委屈和不快就一并流淌出來。
這些日子裏,接連不斷的破事讓她無暇去想……
但不去想,不意味着它就消失不存在了,它像一粒漏進心髒的砂石,一直在那兒磨着,磨得血肉模糊。
心底下那雀躍的希望不過短短一瞬。
——連愛神自己都沒辦法拔出的金箭,不過是為她無疾而終的暗戀劃上一個絕望的句號。
為什麽自己也變得低落又酸澀啊……像一只腐爛的青皮水果,還沒有熟,就因為內心的蟲蛀而爛得透透。
一定是因為被這神經病愛神的情緒感染了。
普緒克這麽想着。
在寂靜的黑暗裏,以羽翅環着她的愛神似乎伸出了手,微暖幹燥的手指拂過她的臉頰。
“不要哭……”
他的聲音裏,帶着無法抑制的心疼。
嗯
普緒克怔住好一會兒,擡手淩亂地胡摸幾把臉,摸到一片濕潤。
好丢臉……
她吸着鼻子,努力不再去想。
“對了,讓巴特留下,不要驅逐他,更不要傷害他,好嗎”
至于像樣的理由。
“他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曾救過我的性命。”
“……”
對方不回答。
便報以沉默的抵抗。
人對上神,巨大的隔閡産生的無力與挫敗感讓普緒克的頭輕輕靠在了他的胸膛上,黑暗中的心跳聲,近在咫尺。
此刻,她的頭腦清晰得不能再明了。
她的丈夫,這位愛神,因為那金箭的緣故,對自己抱有好感,但又還沒有到足以放她離開的地步。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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