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千裏空栖依(二更合一)

千裏空栖依(二更合一)

幽州自古為形勝之地,初春之時,向南之山煙潤霧繞,蒼翠蔥郁,其下怪石嶙峋,黃土覆壁,又兼晨風含雨,涼意習習,山腳官道兩旁樹林碧樹參差,鳥聲啁啾,陽春三月,草長莺飛。

官道之上,一處清脆的馬蹄聲與習習微風一并過往林地,轉過山彎而來,馬上一位書生打扮的卻須發盡白的老人愁容滿面,身旁一位穿長衫的年輕的男子挎着包袱跟随,走到林間一處空地時,那老人勒馬停駐,看向坐在路邊休整的一對年輕男女。

那正是蕭瑜和冬兒,二人約行路五日到達幽州城外,在一處道觀投宿,第二日清晨準備進城,因時近正午,人困馬乏,因而在路旁稍作歇息。

“這位公子,請問從這裏到幽州還有多少裏路,到易原縣城還有多少裏路”

蕭瑜和冬兒本在阖目休養,聞言蕭瑜起身,在冬兒耳邊低語幾句,随後冬兒對二人微笑着回答道: “老人家,您已經在幽州的地界了,從這裏到易原縣城還有五十裏路呢。”

“多謝姑娘和公子……聽公子的口音,不知二位可是幽州百姓,難道,二位是易原縣人士”

冬兒埋頭捂嘴笑着,方才蕭瑜才教她如何說一口幽州人的腔調,現在就把人騙到了。

蕭瑜對這一老一小來了興致,擡頭見兩人所騎之馬鬃毛發白,想必已經上了年紀,因想起自己的玄離,便告訴二人自己和冬兒也不過是沿途的旅客,請二人一同休息,等待休整之後一同出發。

老人起初不願,行禮謝過後便要離開,蕭瑜卻忽然說道: “縣令大人,固然赴任焦急,可是總要顧及您的書童和馬兒,何況聽說近日來幽州邊境處強盜猖獗,當心饑渴勞困,若是有什麽意外,可就得不償失了。”

話音才落,遠處一陣蕭蕭馬鳴,馬下的年輕公子幫老人安撫馬兒,急忙上前幾步來問: “這,這位公子何出此言”

蕭瑜問道: “兄臺這樣驚詫,難道是我說對了嗎,令尊真的是易原縣的新縣令”

那位公子望着蕭瑜,更是錯愕不已: “你怎麽會知道馬上的人是家父”

“蘭哥哥,茶已經好了。”冬兒打斷了二人的對話,如今叫蕭瑜這名字是越來越順口了,她扯了扯蕭瑜的袖子,低聲問他怎麽會知道這二人是父子,那老人還是赴任途中的縣長。

“快喝茶吧,你方才不是說茶好了嗎”

蕭瑜看她焦急,反倒一點也不急了,用唇語告訴冬兒一會就告訴她,随後捧起了茶碗,乖乖等冬兒為他倒茶,用只有二人能聽清的聲音說了一句: “多謝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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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公子和老人也已經口渴不止,蕭瑜再次邀請二人,那年輕的公子先一步走上前來拴馬。

“在下宋蕙,不知公子大名,又是何地人士,如何一眼便識得家父和小弟身份。”

蕭瑜正欲回禮,見到此人的面容,不禁眸光一震,下意識說道: “是你……”

宋蕙好奇地問: “咦難道我曾經見過公子,公子認得我”

蕭瑜微微一笑: “不曾見得,只是覺得十分投緣,我叫……我叫衛蘭,見過宋兄。”

“真好啊,蘭賢弟人如其名,蘭芳之姿,真是一表人才啊。”

宋蕙見到蕭瑜談吐有禮,十分喜愛,回頭介紹自己緩緩行來的父親: “這位便是家父。”

“老夫名叫宋濟民,我和小犬祖籍都在幽州,才疏學淺,老來才得舉名,曾在江州任縣令一職,本辭官歸田,聽聞易原縣令之職空缺,特上報吏部,請求赴任。”

冬兒大量着這老人家,他應當比幹爺爺都要年長許多了,怎麽都要告老還鄉的年紀了,還要做縣令呢。

蕭瑜為二人介紹了冬兒: “這位是內子小冬,縣長和宋兄可以叫她冬兒姑娘。”

冬兒只想着蕭瑜口渴,還要說許多這些沒有用的客套話,便請二人趕緊坐下喝茶,宋蕙還是推辭道: “萍水相逢,不敢叨擾公子和姑娘,我——”

“莫不是‘丈夫志四海,萬裏猶比鄰。’既然我四人有緣相識,一碗粗茶有何不可”

四人一番介紹,有一番推脫,最終是一起坐到了樹蔭下飲茶解渴,宋蕙誇獎冬兒烹茶手藝精湛。

宋濟民觀察着蕭瑜和冬兒,始終想不透這年輕男女的身份,便好奇地問: “衛公子不曾見過小犬,也不是易原人士,如何知道我是赴任途中的縣令呢又如何得知我父子二人的身份”

蕭瑜道: “不過憑一雙眼睛,和一些察人之術。”

宋蕙已然是眼中閃着光亮,問道: “本不敢請教,只是見我與蘭弟年紀相仿,可是蘭弟之聰穎端重,我與你天壤之別,還請蘭弟指點一二。”

蕭瑜為冬兒斟了剩下的茶,讓她多喝些水,一面問道: “不如宋兄也推測一番,我是何方人士”

宋蕙擡起頭,一番謙敬道: “那我便鬥膽推測了,蘭弟談吐高雅,謙恭有禮,以我愚見,定然是出身名門”

冬兒看了蕭瑜一眼,露出一抹笑容。

蕭瑜淡淡道: “所謂高尚之品德不需高尚之身份,宋兄的誇獎我心領,只是寒門小戶,實不敢當‘名門’二字。”

“家父為宮中太醫,小生醫術不精,難以侍奉禦前,尊家父之命做一位游方郎中,來幽州尋親定居罷了。”

宋濟民笑了: “公子就不要再戲弄小犬了,就請告訴我二人答案吧。”

“遠在馬上,雖然不見容貌,但可見身形,雖已年邁,卻腰背直挺,不見垂老之态,手握馬繩為官府之儀,故而推斷您是官府中人。”

宋濟民苦笑了一下,搖頭說道: “小官小吏,不過是坐在一個無處施展的閑職上,不敢當此名號。”

宋蕙問道: “可是僅憑此點,就能推斷家父是縣令将前往任職”

蕭瑜便不再保留,直接分析起來。

“大人身上所穿衣物乃是江南織造的工藝,日光和陰影處交替下,淡青色的袍服呈現藍色,北地不必南方富庶,以這匹老馬和所帶的書箱來看,您二位的私財不算富貴,因此這件袍服不可能是江南所進北方的昂貴之物,而這種光錦制成的圓領袍,在本朝,有功名之人按制必須服圓領錦袍。”

“一個有功名在身,卻穿着江南的衣服,行路困渴,不時駐馬遠眺,加之我昨日得知易原縣縣令之職空缺,鬥膽推斷您是即将赴任的縣令大人。”

冬兒聽得欽佩,蕭瑜讨她歡心,繼續說道: “大人年歲已高,祖籍幽州卻任職南方縣令,今年恰逢科考之年,原本定在三年前的科舉因為國喪不曾開科,如此算來六年時間,想必您是前科進士,只是名次不高,因為依照科考之制,科考名在三十之前者都留在京中任職,不會外調做小地縣令。”

宋蕙和宋濟民聽得瞠目結舌,看着冬兒和蕭瑜親密微笑對視,不禁感嘆當時人才之多,心中難免欣慰。

蕭瑜對冬兒說了句悄悄話: “還有一點不好和他們說,當年開科舉子中只有三人年過花甲,一人為探花,還在翰林院當值,另兩位名次都不高,我是沒見過的。”

冬兒佩服又羨慕,輕聲嘟哝着: “殿下真是又聰明又壞,誰都會被你騙到。”

宋濟民不禁感嘆: “衛蘭公子之才,當世罕見,我,我都有些好奇你到底是不是太醫之子了,果然這京城之中人才濟濟啊!”

冬兒為他打圓場道: “要是他真的是什麽隐姓埋名的王公貴族,我嫁給他也就是積了福分了!”

宋蕙是那種性情中人,喜好結交賢能之才,長揖到地: “愧為兄字,還請受我一拜。”

蕭瑜扶起他,眼中雜着一絲難耐的情緒,宋蕙對他一見如故,可是宋蕙卻真真正正是他和冬兒的故人啊。

前一世,冬兒和他來到幽州隐居,途中遇到一位被刺傷背部,稱自己父親被奸臣所害,告冤無門,要到京城中告禦狀的人,正是這位宋蕙,此後蕭瑜和冬兒便意外卷入幽州官場的泥潭中,蕭瑜也正是頂替宋蕙的身份返京,成功複仇。

都說人老多情,蕭瑜的年歲不老,可是他的心卻感到痛楚,如今就只有他一個人記得前世回憶了。

宋濟民和宋蕙問了一些京中近況,冬兒看到兩人愁容滿面的,欲言又止,蕭瑜笑着鼓勵她有什麽話直接問二人就好。

“大人和宋兄都是和藹可親之人,冬兒不必畏怯。”

他又毫不吝啬地誇獎冬兒道: “說來,大人和宋兄有所不知,我這位娘子可實在是我三生有幸得來的貴人,論起身份,我不過是一介平民,她可是陛下親封的二品尚宮女官呢。”

雖然兩人不喜歡提起蕭競權,可是蕭競權給的封賞還是很有用的,能為冬兒長臉是的,蕭瑜是一件都不會落下的。

看冬兒年輕嬌憨,竟然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身份,宋濟民和宋蕙又要大拜,冬兒也不敢當,直截了當地問: “縣令大人已經從江州辭官歸田了,為何又要到易原縣做縣令呢,回鄉安享天倫之樂,不好嗎”

蕭瑜淺笑着看她問問題,用深情的眸光将她的身影一筆一畫勾勒在眼底。

宋濟民也欣慰這年輕的小夫妻恩愛和睦,年紀大了也樂于見得這樣的場面,催促宋蕙也要早些成家。

“父親……大哥不都已經讓您孫兒孫女環繞膝前了,怎麽還催促着我……”

幾人笑了起來,總算是掃了宋濟民和宋蕙臉上的憂愁之色。

“姑娘生在在京城,又在皇宮中當差,可能還不知道幽州生民疾苦。”

冬兒好奇問道: “疾苦幽州毗鄰京州,與京城相連,拱衛京師,我記得蘭哥哥和我說過幽州土地廣袤,人口衆多,又怎會生民疾苦呢”

蕭瑜撫過她鬓邊發髻: “我不是幽州之人,怎能口代他人,轉述他人之苦呢,冬兒就聽大人和公子說吧。”

“嗯,還請大人見諒。”

宋蕙安慰道: “唉,幽州百姓之苦,有人能用心傾耳聆聽,也便讓人欣慰了,姑娘不必自責。

“所謂幽州之苦,不在天地,天地經緯之別不可變,自然之偏私,縱是諸葛在世,亦不能改,可是,若是政有偏私,私在人為,卻如何不苦”

這些文绉绉的話冬兒學得還不是十分到位,可是聽這樣一位白發老人字字悲歌控訴,不禁心中震動,仿佛自己也是一個生長在幽州的人一般。

“人為之私……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為何朝廷會有私心呢”

宋蕙嘆息道: “幽州環圍京師,自古以來,強幹弱枝之理所在,幽州膏脂,盡奉京都,乃至幽州疲敝,物量昂貴堪比京城,可是百姓之收卻貧弱不堪;至于幽州官吏,欺上瞞下,不為百姓安治,只求虛寫政績,早日調任京州斂財,以致幽州之民恭順異常,卻貧困交加,不平自忍,求告無門啊。”

宋濟民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須道: “可惜我才學不成,不能考入前三十名進士,不然也能留在京中,為幽州百姓求告陛下了。”

冬兒輕聲念道: “好可憐,陛下竟然不知道那些官員是這樣作為的嗎,想來不是這樣的道理……”

“當真如此嗎”蕭瑜許久不說話,挽住冬兒的手,向她點頭,她方才的想法是對的。

他聲音冷清,雜着對天下黎庶不幸的衷情,又像是在扪心自問一般審考着他這位曾經的九皇子。

“我倒是覺得有兩句是關鍵, ‘強幹弱枝’, ‘幽州膏脂,盡奉京都。’,據我所知,前朝幽州并不貧弱,自打本朝建元起,幽州便是此番苦景,你說你以功名為變法,可是我卻知道,科考雖是平待天下舉子,其中不平之分,幽州舉子獨占。若是幽州錄考之人與京州相同,幽州真的會三代朝堂,為官者寥寥嗎”

因身上流着異族的血液,蕭瑜受過太多不平,心知這世上最不平之事不在明處,全在暗處,他最敬愛的太傅便是幽州人士,蕭瑜聽多了這其中的不平事,自小便有抱負,希望有一日除弊幽州百姓的苦痛。

宋蕙思忖了許久,眼中閃着淚光,只說道: “是啊,父親忘了你為何白首才得中進士嗎陛下怎會不知道呢……兒子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想必是利益在其中,生生吸剝着幽州百姓的血肉罷了,不為勝過作為罷了。”

冬兒側着頭想了想,答道: “我也是見過陛下的,其實我倒是覺得,有些事也并非是他一個人就能做主的,他要是一個人能管了天下的事,早就忙的不可開交了,哪裏像現在這樣左一個娘娘右一個娘娘的……嗯,若是我說的不對,你們也不要笑話我。”

她的話總算掃除了一些陰翳的氣氛,其餘三人只笑她是性情中人,卻不覺得她說起話來有什麽可笑的地方。

蕭瑜看着冬兒,前世冬兒沒有表露出她喜歡談論和求問的意願,蕭瑜便以為她不懂,可是如今的冬兒和上一世的冬兒都是一樣的,是他蕭瑜的錯,是他讓冬兒不能像如今這般與人談說的。

如今看她腼腆笑容,與人大膽說話,已經不再是那個柔柔弱弱聲如蚊蚋的小宮女了。

風聲若哀,蕭瑜回想前世,又望今生,大多相同,又大多不同,只是他窺見他的冬兒飒若霓凰,振翅栩栩,便得了千萬心安。

蕭瑜問道: “聽聞易原縣民風彪悍,吏治黑暗,大人赴任,可有決心”

宋濟民回答: “江州富庶,幽州貧弱,既然棄江州,便不求身後之名,老夫如今年過花甲,即便從死任上,也願為幽州百姓而亡。”

蕭瑜便笑了: “你們總也說什麽死不死的話來,豈不知性命之珍貴,這世上成大事的法子千千萬萬,既然大人有願,我也願盡薄才,助大人治安幽州,以求民務農桑,士習詩書,再無強暴淩風,蕩盡不平。”

冬兒攬着他的胳膊說: “現在我可能幫不了什麽,但我會陪着你。”

宋濟民和宋蕙感激不盡,盛情邀請,希望蕭瑜和冬兒在二人家眷來到後一同入住縣衙。

蕭瑜還沒忘和冬兒居住過的那間二層小樓鋪,婉拒了邀請,直言會多登門拜訪。

行路尚遠,四人休整之後便要動身,冬兒正把茶具收好,放在驢兒背上,聽到遠處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雜着奔走呼號的聲音直逼幾人,原來是幾個家仆打扮模樣的人追趕着一對母女,好似要生生将那二人踏死在馬下一般。

蕭瑜正為宋濟民和宋蕙父子的馬喂一些青草,看到此情此景,對那馬兒說了一句: “如今你可以歇一歇了。”

那母女倆看到了冬兒是個女子,身旁還有三個男子,只想着抓住救命稻草,便向幾人跑來,冬兒縱然怕,還是上前也從她手中接過了小女孩,可憐那母親為躲馬蹄,撲在一旁昏厥不醒。

蕭瑜不徐不疾,将冬兒和那小女孩拉到身後,讓宋蕙去救那個婦人,冷聲問道: “問你們是誰,想來又要聽你們說一番好笑的胡話,現在我只問你們,是想活命,還是想死呢”

為首的那人冷哼一聲,把臉一橫: “我還以為是什麽閻王爺擋路呢,原來是一個氣喘不勻的老頭,兩個兔相公……呦,後面還有個小美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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