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蔡洲也只是個小縣城,有水沒山,四四方方。
但下起雪來便像是女大十八變的姑娘,不說改頭換面,但也着實雅致不少。
春節時最熱鬧的就是八卦臺,八卦臺原是戰國時期留下來的城牆,唐朝時被當作行絞刑的高臺,改朝換代,後來就成了一座樸實無華的觀景臺。
八卦臺下面有一口忍公湖,很小很小,但釣魚的人特別多,感覺怎麽釣也釣不完。
裘夫人明目張膽地往李星瀛房裏送了人不說,還不分晝夜地來送合歡酒,完全不顧忌廖魚年是什麽想法。
大年初七,李星瀛帶着廖魚年來八卦臺放紙鳶,放到黃日垂山,倆人乘着馬車又去遠近聞名的棋園兒裏搓麻将。
李星瀛差點把褲衩子都給輸沒了,廖魚年卻賺了個盆滿缽滿。
回府的路上,李星瀛喪氣地耷拉個腦袋。
此時已經接近淩晨,煙花炮竹也早已銷聲匿跡,寂靜的街道上只聽見車轱辘轉動的聲音,車道兩邊的枯樹林裏還時不時還傳來幾聲鳥叫。
廖魚年淡淡問:“你準備怎麽辦?”
李星瀛正打着呵欠,被廖魚年突然開口吓了一跳。
“什麽怎麽辦?”
廖魚年啧了聲,“你娘塞給你的那位叫佛音的小娘子呀。”
李星瀛撓頭道:“還能怎麽辦,等過完元宵回了應天府,在路上找機會把她賣了……真是的,什麽不幹不淨的人也給我塞,從小就沒把好東西想着留給我過,做起這種惡心人的事倒是積極。”
廖魚年兩只胳膊撐在膝蓋上,捧臉看着馬車的天花板說:“人家長得也不醜啊,只是臉角那塊疤有些不盡人意,可不故意去看也難以發覺。身段嘛,更是婀娜,不過出身略微低賤了些,當個小妾也值了。”
“呵呵。”
李星瀛幹笑了兩聲,什麽都沒說,拿着廖魚年的手按摩起來。
他低着頭,小心問:“夫人,打了小半宿的牌,累不累?”
“不累。”
廖魚年本想把手抽回去,卻發覺手腕處異常的舒适,于是便任由着李星瀛為自己忙活。
廖魚年微眯着眼,輕靠在李星瀛肩頭。
“催催前頭馭馬的小厮,我好困。”
冬日的午夜是一年四季中最冷的時間段,風最疾,使群青凋零,雲最高,迫使萬物臣服。
李星瀛緊緊抱着廖魚年,用自己的披風把她裹在裏面,這樣,廖魚年只聽到李星瀛的心跳,聽不到窗外風聲的喧嚣。
回到府裏,廖魚年已經睡着了,李星瀛橫抱着她進了左廂房,見佛音鬼鬼祟祟地在廖魚年的妝奁前弓着背翻找些什麽。
“咳。”
李星瀛停在那一動不動地瞪着她。
佛音欲要開口:“妾身來……”
李星瀛重重啧了一聲,滿臉威色。
佛音識趣地把聲調降到極低:“妾身來為相公鋪床。”
鋪床鋪到大半夜?
李星瀛知道她也憋不了什麽好屁,轉了下頭示意讓她離開。
廖魚年察覺到動靜,朦朦胧胧地醒來,佛音福了福身,勾着頭與二人擦肩而過時,恰好擡頭與面無表情的廖魚年對視了一眼,把她吓了一醋溜。
第二天一早,李星瀛留廖魚年一人在床上,黛紫色床幔渺渺垂着,辰時(8:00-10:00)的清陽照進屋子,剛好映在廖魚年的手心裏。
廖魚年起身攏上披風,在妝臺前坐下,發現胭脂的擺放紊亂不堪,放在第二層抽屜裏的那枚鶴紋白玉镯子也丢了,還帶走幾根純金的耳墜。
那鶴紋白玉镯子是薛藻寺贈給她的稀罕物,姐妹兩個一人一對,已經戴了數年,縱使镯子邊上磕了個螞蟻大的缺角,可現今典當出去也能價值連城。
為顯得隆重,在廖魚年特意戴着回來過年,昨日去棋園兒打牌,怕把手腕上的玉器給撞壞了,就一早摘了,安分放在妝奁的抽屜裏。
廖魚年忍着心火對着銅鏡潦草梳洗完就怒氣沖沖地朝佛音的廂房去了。
推開門,只見她背對着門柩,手裏攢着一疊濕漉漉的手巾堵在鼻前,哭聲時小時大,也不矯揉造作,是發自內心的難過。
廖魚年走過去扒拉了她一下,盡力壓抑着不滿,問道:“東西是不是你偷的?”
佛音轉過身,臉上的妝比戲班子裏的角蹭得還花,她眼裏盡是絕望,藏在袖管裏的另一只手緩緩伸出,握着那鶴紋白玉镯的指頭比镯子本身更加冰冷。
“夫人,妾身該死,妾身偷了您的東西,妾身不想活了,夫人賜死妾身吧。”
廖魚年顯然有些被她這陣仗驚到了。
捉賊拿贓,論家法也只不過就是挨幾十下板子,怎麽說也不值得如此尋死覓活的。
佛音見廖魚年愣在那,又一把環抱住她的腰,靠在她身上哭述:“夫人,妾身實話對您講了,妾身并非指望能在當下飛上枝頭變鳳凰,兩年前,妾身在教坊司裏與一錦衣衛相識,他承諾封官加爵後就贖我出去,可中途卻被他的妻子用滾茶潑花了臉扔到街上,萬幸被李家善心大發的裘夫人撿了回去,還贖了身契。裘夫人讓我給您做妾,我也是萬分不敢僭越的,只想着拿這個身份做跳板,早日與那負心人相會,這才偷了夫人的镯子,想賣掉當作跑路的盤纏,誰知那人給妾身回信,只回了‘不識’二字。”
廖魚年捋平了袖口,拍着佛音的後背,輕聲問道:“那,他都這樣了,你還去找他幹什麽呢?”
佛音兩眼一定,抹了下淚水,把手裏緊握着的镯子好生給廖魚年戴上,咬着牙說:“他堂堂一介官職在身的九尺男兒,明明家裏有了妻媒,卻還對我一個煙花女子說一些驚天動地、海誓山盟的話。讓我苦信了半生,日月逾邁,徒自傷悲,如今還渾然把人給忘了,虛無缥缈的福與貨真價實的禍都出自他手,妾身被戲弄人于鼓掌還不明所以。我雖低微,不如蒲葦,冀以塵霧之微,補益山海熒燭末光,增輝日月,我要再次接近他,然後殺了他再自戕,殺了這個肆意玩弄女子的負心郎!”
廖魚年問:“他叫什麽名字?”
佛音:“薛祿。”
廖魚年詫異道:“薛祿?”
雖然是薛藻寺的嫡親哥哥,可這私家恩怨也輪不到她來攔。
廖魚年:“等過完元宵回應天,你就該去哪去哪吧。”
佛音突然跪下,抱着廖魚年的膝蓋,擡頭瞅着她說:“求夫人給妾身一貫盤纏。”
廖魚年嘆着氣扶起她,道:“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先起來吧。”
*
元宵節,剛巧趕上應天朱棣禦賜各條街道上的九龍煙花,讓下人們安頓好行李,薛藻寺便急如星火地來找廖魚年去逛燈會。
薛藻寺懷着身孕,月份大了,不似從前,走幾步就累得直喘氣,廖魚年不敢懈怠,轉角領着薛藻寺去了忘憂齋歇腳,點了兩杯茶水。
店裏客人不多,燈昏酒香,一老仆頭戴黑帽,身披寬袍,拿着巴掌大的蒲扇漫不經心地煮着茶,一直伸頭看着窗外的煙花。
小缸邊有四季海棠一盆,接着排列着各種茶具與茶壺,小缸對面坐着一個紅衣婦人。
紅衣婦人篩着豆皮,時而撸袖,時而擦汗。
“聽唐大人說,錦衣衛裏年前新上任的一個佥事,放肆的很,竟然把給皇上選的秀女給截胡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黑帽老仆說:“錦衣衛這活可是香饽饽中的香饽饽哦,監察百官,還替皇帝抄家,是位活閻王中的活閻王,想來是明祖怕重現北宋末年時朝中的奸佞大臣亂政的局面,不但揚言時刻可以清君側,還整了這樣一間閻王殿出來,眼下,怕是要開始适得其反喽。”
紅衣婦人:“你可知道是誰嗎?”
黑帽老仆瞥了她一眼問:“那些兇官戾員,我怎麽認識?”
紅衣婦人啧了啧嘴說:“是叫紀綱,才上任數月,卻破曉為官之道,還欲要重現當年秦時趙高指鹿為馬的場景,不過唐大人說他二人從小就是故交,這唐大人這麽和藹可親的人,怎麽能跟這樣的豺狼有交情呢?想不通……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我跟你說是為了讓你警醒點,咱們茶齋雖說開在拐彎抹角的巷子裏,可天低皇帝近,便衣的達官貴人也常來常往,碰上與紀家有幹系的人物,能謹慎就謹慎些,可千萬別犯了事。”
黑帽老仆:“選秀不是在春天嘛,怎麽剛過了年就開始了?”
紅衣婦人:“你呆啊?選秀是個大流程,如今這後妃除了特殊立了功的大臣之女,大部分都是地位偏下層的與朝鮮族女,說是廣集秀女,說白了就是搜刮民女的。”
……
廖魚年抱着茶盞,愁雲滿額。
紀綱在教坊司的地下酒窖裏哇哇墜世,父親不明,生母又得了花柳病在不久後去世。
遙想數十年前的應天府攢櫻巷,天很青,水很綠。
送酒的老翁在教坊司前用沾滿唾液的手指尖掐點着銀票,發現多了一張。
又聽見剛回巢的喜鵲連着叫了兩聲,老翁覺得今兒個應是個吉日,就笑嘻嘻道:“回去給我家老婆子買兩張花襖屯着好來年過冬。”
而紀綱,就在這樣一個太陽明媚、春和景明的日子裏出生了。
他剛睜開眼,只看到一片漆黑。
這裏有刺鼻的酒味,鑽心的黴味,更濃烈的是侵人腦門兒的血腥味。
男嬰張開嘴就控制不住地大哭,青裙女人連忙捂住他的臉,想一口氣将他憋死。
須臾過後,他見沒了動靜,以為已經死掉了就松開了手。
後來丢到街邊被一個乞丐撿到,本想用火烤了吃,最終還是于心不忍。
倆人相依為伴過了三年,他一點點長大,乞丐卻被一個富商給活活打死了,從此紀綱便開始了孤身流浪的生活。
好在遇到了廖魚年的父親廖均卿上街買畫符的朱砂,見他正在街上因偷了饅頭挨揍。
深秋,衣衫褴褛的他挺着風穿雨灌,骨骼看起來仍舊十分硬朗,廖均卿便想着把他領回家給廖魚年做個随行的侍衛與劍童,可從沒想過他還能有如此造詣。
廖父當年為他取名漫陽,也是希望以後漫天的暖陽能驅散他幼時經歷的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