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廖魚年醒來時已經到了另一方天地。
矮矮的蕉窗後搭着一面葫蘆紋雪色布幔,蒼翠欲滴的墨綠珠簾安分懸于床帷前。
屋外春光大好,朝世間萬物肆意流淌着暖意,雨露均沾地照射在每一顆清透的翡翠顆粒上,折炸出萬束細柔的青光。
廖魚年伸出手去觸碰那熠熠發光的綠珠,冰冰涼涼的,才發覺自己渾身滾燙。
一陣動靜極小的西風吹過,珠簾像少女的裙擺一樣搖曳起來,碰撞的聲音也如同銀鈴一般。
在诏獄裏驚心動目的幕幕恍若隔世,可她經受的寸寸皮肉之苦依舊久久萦繞于心,難以消散。
唐幼璧一領蔥郁的的青鸾琵琶襟,下曳一尾嬌藕色馬面裙,手捧一碗冒着黃煙的湯藥,笑意盈盈地朝躺在床榻上的廖魚年走來。
“小魚啊,你可終于醒啦。”
廖魚年懵然問道:“幼璧姐姐,我怎麽在這?這是哪?”
感到柳暗花明的廖魚年在見到唐幼璧後更加開心。
唐幼璧是唐覺齋的長姐。
長姐如母,她是廖魚年在這世上見過性情最溫良的女子。
她身子羸弱,常年以草藥作伴食榨菜。
但膽子頗大,氣性也高,為了将病魔踩在腳下,專研了醫術數十餘年。
蒼天不負有心人,從前有老醫者說過她難過豆蔻之年,她卻安然活到了現在。
除了雷聲,她天不怕地不怕。
她不能習武,就靠行醫以及在家府積攢的金庫買購了一批武士,這批武士就是虎符教的雛形。
後來唐覺齋在終南山受一花甲老劍俠指點,為延續罕世武功以虎符劍術關門弟子在江湖初露鋒芒。
引得衆多年輕劍客追随,這才成立了虎符教。
但最讓廖魚年欽佩和向往的就是——她的幼璧姐姐還能做出一桌子好菜,只聞香味就能令人胃口大開。
江鮮海味是她的拿手活,從前,逢年過節她都會往廖府送上八大盒龍蝦蟹蚌。
廖魚年對唐姐姐的愛戴是難以用對唐覺齋的男女之情的深淺來衡量的。
廖魚年艱難從床上坐起,發現渾身上下綁着數不清的白色繃帶。
唐幼璧扶住廖魚年的肩頭讓她安心靠在薰衣枕上,拿着木勺在碗裏攪了不停。
“這裏是鹧鸪茶莊,是漫陽那孩子手底下的産業,他那官位細細說來還是要拖覺齋那個倒黴蛋的福,不過幸好他不是個忘恩負義的,如今風光了也沒忘記安頓從前的哥哥姐姐們——哦,對了,那孩子現在被皇上賜了名改叫紀綱了,我卻總是拐不過來彎,哎呀。”
廖魚年試探地聞了一口藥碗的湯汁,連連皺鼻。
“紀綱剛烈要強,向來不把摸爬滾打當作賣慘的托詞,他很享受上天賜予他的磨砺,可他吃虧就吃虧在少時沒怎麽念過書,否極泰來後往往消耗福報消耗得太過肆意,把本該安享的福報變成了糟蹋美好。”
就像一個暴富的貧賤之戶,不知守財,貪婪妄為。
唐幼璧吹涼了一勺湯藥,遞到廖魚年嘴邊,像喂孩子一樣傻傻地向她演示如何張口。
“他是跟在你身邊長大的,看來你把他的脾性給摸得透透的啦。”
廖魚年小心翼翼地咽下湯藥,含在舌下用鼻子嘆了口氣道:“可更多的還是失望。”
唐幼璧發覺沉重的氛圍如日落西山般猝不及防地黯淡下來,她連忙用輕巧的笑聲懸崖勒馬。
“你唐哥哥去山裏給你打山雞去了,說今晚好讓我給你煎荷葉雞餅湯,你先把這養身棗花羹給喝盡了,開了胃口,晚上才吃得下去。”
廖魚年低頭呢喃:“唐哥哥,他還好嗎?”
唐幼璧蹑蹑地握住廖魚年的手腕,側過頭指着窗外的深青色山頭,說:“他好着呢,左不過被人捅了下骨尖,又不是撥筋剮肉,他要是挺不過去,蒼天也不會安排他與虎符劍的宗主相見了。”
唐覺齋一襲荷色薄衫,身上散發着一股青橘的清香,天還沒黑,他早早就已經下山了。
刻意沐浴更了衣,染上新拆的薰香,才來正廂房見廖魚年。
廖魚年內傷外傷,大的小的數不勝數,難以理清。
起身也不方便,唐幼璧姐姐去小廚房裏忙活,唐覺齋就背着廖魚年到露臺上看星星。
露臺上還搭了個花藤秋千。
秋千,是廖魚年小時候除了刀劍外最喜歡的玩意。
因為她覺得不用自己蕩,身後永遠有人願意推她,欲要把她送上蒼穹時,卻總會在危險時分把她攬回來,當一個快樂的溫水小青蛙。
唐覺齋把廖魚年放在秋千上,照往常一樣站在身後推她。
可這一推卻把她吓哭了。
這熟悉的感覺,讓她再也回不去兒時青澀的玩味,擋在中間的是李星瀛将她重重推向地牢的那個噩夢般的瞬間。
“唐哥哥,我不坐了。”
廖魚年慌張地從秋千上躍下,像找退山之路的跌巢之雀鑽進唐覺齋的懷裏,能讓她尋求安慰以及兒時那段無憂無慮時光的也只有這熟悉的懷抱。
“那我們就安安靜靜地坐在這看星星,這山裏的星星比樓宇間的清朗多了,你別用你那欽天監的那套學術功夫瞧,放空自己,擡頭看看這淵淵銀河,就會覺得所有經歷過的陰霾都算不上什麽,一顆星子在天上只有指尖大小,又何況世間的你我呢?開心點,我們總不能帶着仇恨和恐懼度過餘生,要引吭高歌至太陽壽終正寝,讓沾沾自喜的蝼蟻之輩感到後悔,後悔當初沒能把我們置于死地,就算是報仇,也要一直笑着,你越恨越蕭條,也只能是竹籃打水,越打越空,抽刀斷水,若是把恨都壘到自己身上,痛苦不已的你就會讓敵人達到目的地大嘆滿意。”
廖魚年抿着唇點頭,眼下只覺得能有唐覺齋相伴,比孤零零地在诏獄中命喪黃泉好多了。
鹧鸪茶莊,從前有位隐居在山上的詩人特意飼養鳥獸,後來那詩人舟裏垂釣墜亡後便留下這滿山的鹧鸪。
彼時,二人的頭上突然盤旋着兩只咕咕叫的花羽鴿子。
唐覺齋從腳邊挑起一粒石子,精準地握在手中,瞄了一眼上空,迅速地彈射出去。
撲騰地翅膀掙紮着墜到地面上,廖魚年撿起一看,發現那花羽鴿子的兩只眼球都被打穿了。
廖魚年緊緊抓着鴿子的尾巴,把它倒吊起來,想看咽喉處有沒有藏信卷,而後意味深長地回望了唐覺齋一眼。
“這是錦衣衛才能豢養的信鴿,用來追蹤逃犯和送機密信件,怎麽會跑到這裏......難道李星瀛想取了我的性命?”
唐覺齋輕笑着撫着廖魚年的後腦勺說:“這裏不是應天府,想在我虎府教的地盤上動手腳,再讓他派八千只鴿子飛進來也是徒勞。”
幼璧姐姐熬好了羹湯,拿着冒着熱煙的鍋鏟喜滋滋地從竈房裏出來。
果然,香飄十裏。
夜黑如墨,星雲密布。
廖魚年身處之地正是鹧鸪山莊中最高的亭臺——九糧臺。
九糧臺的四周栽了滿果樹,東邊種的鴨梨、西邊種的荔枝、南邊種的覆盆子,北邊種的櫻樹,無論風從哪個方向吹來,味道都是甜滋滋的。
廖魚年嗅着飯香,逼迫自己把痛苦的事情抛之腦後,腳下不由地便輕了起來。
她一手拉着唐覺齋,踩着期待的小步伐走進九糧臺膳廳。
幼璧姐姐早已把飯菜全部為端到圓桌上,廖魚年看着豬排上空翻滾起來的卷卷香煙,舌下生津不止,夾起半塊被唐覺齋用尖刀切斷的豬排,濃稠的胡椒醬汁流淌下來,她眼冒金光。
此時,有兩名虎符教護衛從廳外匆匆趕來。
“禀告教主,四公主受叛賊誤傷,病入膏肓,尋醫無方,要來鹧鸪山莊求在世醫仙幼璧姑娘出山相救。”
唐覺齋不悅地落筷,問:“她沒有問驸馬的去向?”
虎府教護衛答:“四公主仍舊昏迷不醒,求醫之事,是四公主的嫡姐姐三公主所提議的。”
唐幼從果壺裏倒出一樽葡萄汁,牢牢地遞到廖魚年手中,綿裏藏針地冷笑道:“什麽四公主,能把我的小魚妹妹欺負成這樣,我倒要讓她知道,該是什麽下場。”
廖魚年抱着青銅酒樽諾諾地勸了聲:“幼璧姐姐,她人可并非想象中的那麽人畜無害,她是個狠毒至極的妖類。”
唐幼璧一只手搖晃着琉璃壺裏的杏肉果渣,另一只手溫柔地給廖魚年夾着菜,依舊不以為然地笑道:“公主受萬般寵愛,往往是天真爛漫的代名詞,可她卻反其道而行,作惡多端,身為貴族,卻總以折磨下人為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幾片輕微的草木參到一起可以醫治百病,也照樣可以殺人于無形。”
唐覺齋與幼璧姐姐相視一笑,道:“小魚妹妹,你放心吧,我們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是蛇打不死害衆人,虎打不死留禍根。”
用過膳後,幼璧姐姐帶着廖魚年一起在溫熱的山泉口泡着桃瓣洗了漱,一路趕着月光便回九糧臺就寝了。
二人共抱一枕,吊籠上溫馨的燭火蕩蕩悠悠的,從窗外飄進來的果香在夜裏染了霜水,經夜風刮過來的氣味更加安神。
唐幼璧給廖魚年講着她小時候做過的各種令人發笑的蠢事,不久,她便安穩地睡熟了。
剛過半柱香的時間,門外又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唐覺齋:“姐姐,半夜還要給小魚妹妹起身換藥,要不換我來守着吧。”
唐幼璧看了看眉頭緊皺不展的廖魚年,爬起來對着門外噓了一聲,壓着聲音說:“小魚現在清醒了,孤男寡女的,你再為她做這些,她難免介懷,你好好地去安歇吧,這裏就由我來照看,你還是明天早上再來獻殷勤吧。”
在唐幼璧眼裏,他們好像還只是個孩子,實則二人早已有了肌膚之親。
因為唐幼璧到了春季對一種草藥的粉屑過敏,一旦吸入就會流清水鼻涕,無傷大雅但實在難忍。
廖魚年昏迷的這幾天,一直是唐覺齋為她給廖魚年換的藥,不過唐幼璧一直站在身邊看着,不想讓唐覺齋做什麽手腳。
廖魚年小産後,盡管加上在诏獄裏受的傷,但因為自小習武的緣故,身體素質也算是中上成,她在唐幼璧各種仙方鶴丹的悉心照料下恢複得很好,并未落下什麽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