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兩根桃花枝,三顆小青梅,再加兩勺蜂蜜,你記好了,這是養胃神仙羹的佐料。”
唐幼璧掀開青花窗簾,拿兩截麻繩一綁,金綢緞般的陽光灑到案板上,讓黃燦燦的茶湯看起來更加誘人。
小魚夜裏總是因噩夢驚醒,光是看着就讓人心疼,這是古方上的法子,你照這個湯汁熬着,每日的配料可以在九糧臺下的果樹林裏取新鮮材料,這藥一點副作用也沒用,我去應天府的這些日子,小魚就交給你了,若是我回來前她的病情不好反壞,我一定為你是問!聽到沒?”
唐覺齋一邊安靜看着長姐唐幼璧收拾着包袱和行李,一邊将她所說的吩咐銘記在心。
早上,廖魚年還沒起床。
九糧臺的書房裏沒有多少話本子,全是正兒八經的藥籍典著,比兩疊花瓦石磚還厚,看着就讓人望而卻步。
廖魚年翻開幾頁看了看,密密麻麻的筆記和泛黃的書角以及各種草藥的标本書簽,與其說是震撼,不如說是讓人不寒而栗。
這麽一個窈窕又瘦若柴骨的弱水姑娘,竟然能把這群書博覽得如此透徹,如若不是太醫院的女官只收世家傳襲的女子,否則,宮闱內定要添上一抹獨特的藥香。
不過單是看得進去書,這點也不能作為身為女子就被誇贊的地方,這就像一個本該咿呀學語的嬰兒不再總是魯莽地打翻自己的飯碗,而受到的口頭犒賞。
略顯愚昧與蠢笨。
在這個女子難以與墨水結緣的時代,值得誇贊之處并不是一個女子讀了多少本書。
而是能切切地将汲取到的智慧發揮到正道上,才是最要緊的。
廖魚年又翻看了許久,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發現一本自己能看得進去的書:《唐詩三百首》。
這些在她會識字的時候就已經背爛了,全是被廖父逼着背的,導致她并不能體會裏面的風雅,但李白的詩除外。
尤其是那一首《嘲儒魯》深得她心。
廖魚年坐在竹墊上,捧着書,波瀾不驚地讀着曾經能倒背如流的一段段詩句。
唐覺齋還在小廚房裏拿着一把小小的秤砣手足無措,耐心學着如何配藥煎藥。
小廚房離九糧臺的書房有三牆之隔,廖魚年竟然恍惚地聽到了一耳爆炸聲。
廖魚年尋着聲音放下書尋到外面去,卻發現正門被從外面反鎖住了。
一頭霧水的廖魚年又找到大廳的後門,那是一個狗洞坍塌成的小拱門。
廖魚年只需要微微彎下腰,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從小拱門下面鑽出來。
不出來不知道,一出來吓一跳。
這建到亭臺前的石階也如此的蜿蜒險峻,一個無人問津的荒野茶莊,不知是該責怪裝修不善,還是因曲折苛刻的地勢迫不得已。
廖魚年手腳并用地從石階上一點點地滑了下去,落地時吃痛地慘叫一聲。
“嗚嗚,終于知道幼璧姐姐出門前為什麽把門給反鎖住了。”
廖魚年呆在九糧臺腳下,仰視高聳卻不入雲的青瓦樓閣在陡峭石階的襯托下竟然有些威嚴。
山回路轉,這九糧臺的占地面積也不容小觑,足以比得上皇宮裏任意一間以豪奢為主打标杆而建造又有名伶人駐唱的舞榭歌臺。
隔着一圈圈雕花紅漆栅欄,只能看到九糧臺的屋檐,卻無論如何也摸不着登上石階的路。
繞來繞去,一會兒上,一會兒下。
廖魚年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跑到了半山腰上。
她也發覺出這裏與目的地越來越偏離了,可明媚的春景像一只玉面狐貍的漂亮尾巴,勾着她止不住地邁步前行。
途徑一條小溪,流得湍急。
溪水兩畔,又是荞麥開花,又是綠豆生芽,零碎的叮咚聲在廖魚年的耳朵裏碰撞得無比悅耳,像是山神的新娘在彈琵琶。
再往前走兩步,又有撥動藤蔓發出的沙沙聲響。
廖魚年把手交叉藏在袖中,好奇地探頭去看。
“你是何人?”
一個滿臉憨笑的青壯漢子聞聲轉過頭來,只見他兩腿青泥,踩在一塊長着幾根禿草的矮礁上,手裏握着一只肥油油的大青蝦彈動着小扇葉般的尾巴。
“我是送信的沙三伴哥,是去九糧臺裏給人送信的。”
廖魚年環顧四周,沒聽到一聲馬嘶,連馬的鬃毛都沒見一根。
“真是奇怪,這種徒步信差只在鄉鄰間才有,多半是春耕時家裏的牛不得閑,沒法拉着牛車出遠門,一片村落裏,少不得有遠嫁的姑娘,但凡是想了娘家或是家中有喜事或是白事要設席擺酒宴,都會花幾個小銅板讓這些沙三伴哥去送個口信,可這九糧臺除了唐氏兄妹和我,也別無他人了,你這信是給誰的呢?”
沙三伴哥把大青蝦夾在腋下,從身後的挎包裏掏出一個西瓜大的錦囊,看起來輕飄飄的。
“哦,托我寄信的人只是個小厮,也看不出是誰家的,衣冠樸素,跟尋常人沒有不同之處,就是臉長得異常俊俏,嘿嘿。”
廖魚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眼前這個傻乎乎的沙三伴哥。
沙三伴哥被腋下的大青蝦的胡須給紮了一下,猛地跳出三米高,大力把它扔到岸邊,然後從褲兜子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小麻袋罩住了大青蝦。
随後若無其事地對廖魚年說:“這寫信的只說了給鹧鸪茶莊上九糧臺的一位姑娘,那指不定就是姑娘的,那小厮也并未說是什麽稀罕物件,若不是姑娘您的,打開看了,交給該收到這份信的姑娘就好。”
沙三伴哥在褲子上抹幹了手,把那錦囊遞給廖魚年。
之後,便提着麻袋往叢林裏走去了。
廖魚年見沙三伴哥漸漸消失在綠影中,這才把錦囊裏放着的信給拿出來看。
從外面摸上去薄薄的一層,但卻裹了很多張空白的宣紙。
直到最後一片,是用金紙和朱砂筆寫的,乍眼看去,正面只有三個搶眼又好看的大字。
“念吾妻。”
而金紙的背面密密麻麻地重複寫着“念吾妻”。
三個字,卻得用上大半罐的朱砂墨,墨跡浸染的地方未顯濕痕,可空隙處卻有不易察覺的枯皺,似是淚水落到宣紙上洇涓成的滴滴漣漪。
廖魚年為何能察覺出這細微之處,是因為她在唐覺齋與四公主朱笑萼成婚的那數日裏一直都是抱着唐覺齋的詩文以淚洗面的狀态。
唐幼璧已入全真道教為坤道弟子,在十五歲那年就早已斬斷紅塵糾葛,一心求仙向道。
妻子這個稱號配挂在她身上多少有些荒謬。
而唐覺齋雖然貌美遺世,常常惹得一些具有龍陽之好的美男争相觊觎。
但還到不了以愛妻相稱的這個程度。
所以廖魚年斷定,這封信只能是從李星瀛的手裏送過來的。
再加上蹩腳的字跡,醜的不徹底,美的又有些難以言喻,草不像草,行不像行,但大體的排列看起來又那麽工整,不會把人看得心底過于毛糙。
頗有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的嫌疑。
回想起李星瀛做過的種種,廖魚年回想起親手把自己退下地牢時恐懼,以及他剛正不阿地說自己是逆黨時那不可違逆的語氣,她還是有些後怕,甚至是毛骨悚然。
如果不是李星瀛,那她和唐覺齋本就可以一直過着這樣小橋流水,避世而居的好日子。
可是他的一紙婚約把她憧憬的一切都給毀了。
廖魚年逼着自己清醒,她把那片金紙丢進了溪裏,任由它随風流去。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但此刻在廖魚年眼裏都不及鹧鸪茶莊的十裏荷香。
廖魚年開始往回走去,輾轉過四五棵大樹,就見到唐覺齋戴着幼璧姐姐平時做飯時才穿的圍裙呆在樹下。
明顯他不是穿來做飯的,而是穿來為廖魚年熬藥的。
唐覺齋平日裏嚴肅的時間居多,很少如此不在乎形象地出現在他人面前。
廖魚年也看出了他臉上的擔憂,所以沖着他甘甜的笑容裏藏了幾分愧色。
“唐哥哥,我只是迷路了,沒想着亂跑。”
一陣風吹來,把唐覺齋撩在肩後的炸毛發尾吹到了胸前,唐覺齋也随之石化。
廖魚年眼神飄忽着,上前撫弄起唐覺齋蕩在胸前的那一團兔尾似的毛球,強忍着笑。
“唐哥哥,你要是實在不會煎藥就別硬着腦袋研究那些了,我現在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偶爾會感到有些乏力,幼璧姐姐留下的藥劑也只是為了養生健脾用的,如果不磕不碰,是要不了我這條小命的,你就寬心吧!你看看你,都把自己折磨成什麽樣子了?”
唐覺齋默不作聲,趁着廖魚年在自己的懷中,他不知從拿拉出一卷絲帶,看顏色像是從廖魚年榻前的床幔上撕下來的。
他把廖魚年的手輕輕并到一起,用綢帶綁住,漫不經心地打了一個梅花結。
“李星瀛那個混蛋竟然開始讓他養的那群會飛的畜生往九糧臺裏投信了,我倒是不怕你跑丢了,你現在又拿不了劍,也擡不起腿,我就怕有人把你給拐跑了。”
廖魚年以為李星瀛只拖了沙三伴哥來送信,沒想到竟然往九糧臺裏還如此直白地投了信。
這并不像憑詩信寄情相思,而更像是對唐覺齋赤果果的挑釁。
唐覺齋抱起廖魚年回了九糧臺,發現一大堆宣紙被壘成一座竹凳高的小山,正被一盞短燭烘烤着。
他把廖魚年放下,找來鑰匙開廂房的正門,廖魚年拾起幾張因為被風吹開還未完全點燃的紙看了半晌,發現上面寫的是各種有名的情詩。
只憑一詞半句,廖魚年就能斷出是什麽詩。
裏面寫得有蘇轼的《江城子》,秦觀的《鵲橋仙》,李清照的《鳳凰臺上吹憶簫》,李之儀的《蔔算子》,晏幾道的《采桑子》......
都是宋詞。
廖魚年依稀記得,李星瀛并不是墨香味濃重的人,甚至還有些排斥。
但他卻說過,廖魚年就像是一首宋詞,規矩中故意嶄露着放肆的馬腳,又在放肆中不經意妝點着香柔的婉約。
唐覺齋把廖魚年哄進廂房,喂她喝下藥羹後,日上三竿,她昏昏睡去。
已經有很長時候,她沒有睡過這樣安穩的覺了。
蟄伏一日的夜莺開始清嗓,小月當幕,浩瀚的星河中,衆星藏在雲後,夜空靜谧,如野叢中的井底。
天徹底黑了,廖魚年才吧唧着嘴朦胧地醒來。
見珠簾後,唐覺齋正坐在銅鏡前拿着一副金剪刀修裁着難堪的那一縷發尾。
唐覺齋就是個名副其實的美人公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像是一塊毫無瑕疵的碧玉,凡過目者皆會謂之以“絕”。
“唐哥哥。”
廖魚年翻了個身,糯糯地喊了一聲。
她渾身清爽,這是沐浴後的感覺。
她低頭一看,發現身上早已換了新的衣衫,手裏捆着的絲帶也換成了更加牢固的蛇紋繩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