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請問,有人在嗎?”
容婧從芝士薯片和漫畫中擡起頭,雙眼猶如掃描儀一樣将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手工駝毛大衣,修剪得十分精細的頭發,五位數的手表,還有歐亞混血的英俊面孔。
容婧在短短三秒之內就完成了抹手擦嘴、理頭發,順便把零食一股腦塞進抽屜裏等一系列動作,然後姿态端莊地站起來,雙手優雅地放在身前,笑得比迎賓小姐還甜美。
“我能為您做什麽嗎,先生?”
英俊的客人有點羞赧,但是依舊溫和從容。他将一個小皮箱放在了櫃臺上,對容婧說:“我有一樣祖傳的首飾想請人修理一下。艾麗——我太太把上面的紅寶石弄松了,珠寶店說這是古董,他們不修補,推薦了你們。”
深藍色的天鵝絨上,躺着一只保存極好的黃金鳳釵,造型古樸,線條流暢,金鳳展翅欲飛,鑲嵌着的寶石也溫潤光亮。
那股撲面而來的悸動像聲波一樣穿透過容婧的身體。她露出笑容來。
“先生,這支釵歷史應該非常悠久,少說也有兩千年的歷史了,是吧?”
客人驚訝,“你居然一眼就能看出來?因為它保存得非常完好,很多人都覺得它是仿制品。”
的确,金釵确實保存得極好,整體都很完整,只除了有一顆紅寶石松脫了。普通人見慣了斑駁破損的古董,自然不會認為它是真品。
客人愛惜地注視着鳳釵,說:“我家祖輩在清朝末年作為勞工來到美洲大陸,身無分文,卻只帶了這麽一支金釵,再困苦的時候都沒舍得變賣。我祖母說這支金釵是漢朝的古物,一直都是我們家的祖傳之物。想象不到吧,居然能把一件物品留傳了兩千年。”
“這的确非常不容易。”容婧點頭,“關于這支鳳釵,一定有個故事吧?”
客人微笑着說:“家族裏的人,凡是接觸過它的,都通過它找到了伴侶,婚姻美滿。沒人能解釋這個事,不過老人都說,是因為鳳釵在找另外一半的緣故。小姐,你信嗎?”
客人目光清澈得就像秋天的湖水,容婧努力掩飾着自己花癡的笑,回以她最淑女的的笑。如果這個時候容梓白要是在場,肯定會在她腦後翻白眼。
“我當然相信,先生。”容婧聲音甜美地就想喝了蜜似的,“在我們東方文化裏,鳳凰是一對神鳥,有了鳳釵,多半會有一支凰釵來配。您說的松脫的寶石就是這一顆吧?我們可以為您鑲嵌好。”
“那太好了。”客人松了口氣,“因為我太太失手把它掉在地上,才把寶石摔松了。為此我們的母親這些天可沒少唠叨。”
辦理好了登記,交付了押金後,客人告辭離去,約好三天後來領取。
容婧看登記薄上的簽名:西蒙·薛。
薛氏電子可是本地華人産業大戶,産業領域涉及手機、音響和電視等,家族公司在市中心擁有一座高樓。可是這薛家子弟卻那麽謙和低調,如果不是那塊名貴的手表,他看着就像一個律師。
為什麽好男人都結婚了?容婧長嘆了一聲。
師父出游還沒有回來,而容梓白這小子最近參加了一個考古驢友社團,跟着一群宅男跑去愛情海潛水找古城去了。于是畢業後回家就業的容婧就理所當然地留下來守店。
我也很想曬着地中海的太陽,躺在甲板的椅子上向那些肌膚曬成古銅色的健美少年吹口哨呀。
容婧再度嘆了口氣。
似乎是在響應她,放着鳳釵的盒子發出輕微的波動。
容婧眼珠滴溜溜一轉,抿嘴笑着打開了盒子。
“我說,你在找的另一半是誰?你也有很多故事要講給外人聽吧?”她對着那支漂亮的鳳釵輕聲說着。如果這時有外人進來,肯定會當她精神有毛病。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角度的問題,鳳釵上的寶石突然折射出一道絢麗的光芒。
“好,好。”容婧趴在櫃臺上,眼睛半眯着打了個呵欠,“午休時間,剛好可以來聽聽你的故事。”
她在昏暗中張開了眼。
車正搖搖晃晃地前行着,外面傳來腳步和馬蹄聲,卻沒有人說話。風吹拂着繡着流雲和祥鳳的車簾,流蘇輕擺,帶來了塞外特有的草原的氣息。
她白皙的手裏放着一支金釵,鳳為頭,鑲嵌着各色寶石,富麗華美,讓人無法把視線轉移開。
她擡起手,從頭發上又取下另外一支釵。兩支釵正是一對,一鳳一凰,成雙成對。
他們是在前往關外草原的路上,她将作為大漢的西城公主,嫁于匈奴的單于。天蒼蒼,野茫茫,漢宮的高樓鬥拱已經被遠遠抛在了身後。出關之後沒有回頭路,她再也回不到那個養育過她的土地。
而她也并不是什麽公主,她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宗室女孩,因為容貌姣好、靈巧聰慧,在宮裏服侍太後。外邦藩王上表求公主和親,皇帝的女兒金枝玉葉,哪會送去狼窩?于是她就被挑選出來,做了這麽一個和親公主。
她叫阿初,原本姓劉,如果他的父親沒有犯謀反之罪,家族沒有覆滅,那她也還是那個養尊處優,又快樂自由的宗室貴女。但現在這一切都已是舊話。
草原的天空沒有雲,蒼鷹振翅飛翔,羊群像雲朵一樣從山坡上緩緩流下,牧人在馬背上高歌。
這一切都是她很熟悉的。父親的封地就在邊塞,她從小看城裏有游牧的民族來往,用寶刀和皮草換取糧食和藥材。她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和少年們一起縱馬城外的草原,吹着口哨趕着鷹。所以她被選中出塞和親,熟識的宮女們為她惋惜流淚,她卻為能從宮廷的桎梏中掙脫而出而歡喜。
女人總是要嫁人的,嫁給誰自己也做不了主。不管是吃細米、睡高床的王孫公子,還是吃生肉、睡氈房的匈奴漢子,對于她并無多大區別。
只是,近來的政局風雲變化,容不下她作為一個普通女子做個短暫的夢。
她是被匈奴的騎兵迎接到王帳的——或者說押送。那些匈奴士兵彪悍健壯,冷酷無情,對她并無多少尊敬。他們粗魯地催促隊伍加快行程,驅趕他們就像牧羊犬驅趕着羊群。
她的貼身侍女阿姜害怕地瑟瑟發抖,問:“公主,他們是不是要殺了我們?”
她這個新出爐的西城公主也回答不出來。不過單于倒是很快給了她們答案。
那是粗犷硬朗的男人,像草原上的蒼狼,或是天空中的鷹隼。他魁梧的身上穿着華貴的皮草,淩亂的長發披在肩上,胡須濃密,高鼻深目,視線帶着嫌惡和仇視落在漢朝公主身上。
單于身邊的男人陰陽怪氣道:“公主來得真不是時候。我們單于不久前已經發了鏖戰書,即将帶兵攻打你們漢朝。公主這個親,可要合不成了。”
阿初一愣。兩地開戰,她的和親已再沒有了意義。這是否說明,她可以回去了?
可是單于的話很快就打破了她一切的幻想。
“漢帝狡猾,出爾反爾,一面許我漢朝公主,一面又派兵驅趕我們的牧民。漢朝皇帝如此愚弄我們匈奴人,用一個不知道從哪裏找來到女子,封一個公主頭銜,就想應付我們了?”
男人話音淳厚優美,語氣卻陰森冰冷,讓人不寒而栗,“既然是冒牌的公主,那怎麽可以留下來玷污我匈奴天威。此等來路不明的女子,即刻架出去燒死吧。”
他要燒死她?
阿初瞠目結舌,驚訝得忘了害怕。
她是被漢帝禦筆親封的公主,堂堂正正和親而來。而這個張狂自大的男人,竟然能如此輕描淡寫地将她一個女子處死,就是為了報複大漢?
士兵已經住抓了她的袖子,将她往帳篷外拖去。漢使起初先是激憤地怒罵,随後也跪在地上哀求了起來。阿姜已經完全吓傻,淚流滿面地抓着公主的裙擺哭泣。
她也就是在這一刻,靈臺空明,鎮定了下來。她甩開士兵,迎向男人,聲音晴朗地開了口。
“單于,您是草原之王,要處死我這樣一個小女子,實在易如反掌。可是我生命卑微如蝼蟻,不論死活,都于大漢國威無礙。當然,我并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想要游說你放我一命。單于您要處死我,我無力反抗,只求單于對小女子心存點憐憫之心,給我一個痛快。畢竟千裏迢迢到草原來,熱茶還沒喝一口,就被架出去做成一個炭火烤全羊什麽的,真不是小女我所願的。”
話音落後,帳內一片靜默。半晌,男人仰起頭,發出豪放的笑聲。
使臣和侍女都驚慌失措地看着單于,只有阿初從容淡定,臉上依舊帶着那份單純地誠懇。
男人笑夠了,低頭俯視這這個嬌弱的漢女,“你不怕我?”
“我當然怕。”阿初說,“您要處死我。我不想死。所以我怕您。”
“你看上去并不像怕死的樣子。”
“如果哭着跪下來哀求您,能讓您放我一條生路,我絕對會這麽做。可是我不認為我的懇求會改變您的決策。”
男人意味深長地笑着,“你揣測我的想法。”
“總值得嘗試嘛。”阿初習慣性地聳了聳肩,這是個絕對不該出現在一個端莊的漢室公主身上的舉止。
在所有人屏氣凝神中,男人終于聲音低沉道:“那麽,我給你機會來摸清我的心思。公主,你可以不用被處死了,可你也不會成為我的阏氏——漢妾這個身份于你,已是足夠了。”
使臣驚慌地抗議,可是沒人理會他。對于阿初來說,她能不被處死,就已得到最大的恩典。而她會接受這個安排。因為她必須要活下去,她有必須要完成的責任。
***
新婚之夜對于阿初來說,也是不願意再回憶起的往事。
單于立阏氏,會有一場盛大的婚禮,但是阿初沒有這個待遇,她只是一個被納的妾侍。分給她的帳篷小而昏暗,沒有紅燭,沒有羅帳,沒有合卺席,也沒有祝賀的人群。阿姜哭着服侍她沐浴更衣,宮女們都一臉憂傷。
她穿着單薄的亵衣等待着單于。男人輕蔑地打量着她單薄的身軀,就像看着一匹母馬或者一只母羊。
“他們沒有教過你怎麽伺候男人嗎?”羞辱意味明顯的話語,伴随着粗暴的動作。
……
太痛了!少女再也無法要強,她哭泣叫喊了起來。男人卻因此發出暢快滿足的笑意,開始在這具柔軟的身體上馳騁……
結束後,她滿臉淚水地蜷縮在床榻角落裏,男人愉悅地将她撈進了懷中,撫摸着她顫抖微涼的身軀。
“原來這就是漢女的滋味。那麽柔弱,完全沒有我們草原女子的強健,我真怕一不小心就把你弄壞了。”
可是盡管這麽說着,男人還是堅定地再度覆在了阿初身上。
女孩忍着痛,沒有再流淚。她婉轉承歡,迎合着男人,□□媚笑,用生澀的手段去讨好他。男人是滿意的,她能感覺到。她閉着眼,不讓身上的男人看到她飽含冰冷恨意的目光。
新婚之夜後,單于就再也沒有進過她的帳篷。很快,王庭拔營遷徙,為了方便單于指揮戰争。阿初也跟着隊伍出發。
跟随阿初來的使臣已經被驅趕回國,阿初的身邊只有阿姜一個侍女。他們自己打水洗臉,領每日的飯食,穿着粗糙的布衣,晚上睡在獸皮之中。草原的夜晚寒風呼嘯,兩個女孩擠在一起互相取暖。
有時阿初睡不着,就獨自依去外面眺望星空。這裏的星空和家鄉是那麽相似,總讓她有種錯覺,似乎下一刻,慈祥的母親就會來喚她進屋。屋裏有溫暖的火爐,熱茶和細點,有親人的歡聲笑語。雖然那些歡樂是那麽短暫。
家已經不在了,她沒有了歸去的方向。
阿初就這麽和阿姜艱難地生存着,身為漢室的公主,卻過着奴役般的生活。單于又有了新寵,日日宿在那美姬的帳中。那些随軍的姬妾原本視阿初為眼中釘,現在看她并不得寵,又将箭頭對準了那烏孫國來的美人。
那日王庭駐紮在河邊,單于帶着姬妾和将士縱馬狩獵。阿初作為唯一的漢妃,也同行在列。她接過缰繩,輕松地翻身上馬,利落矯健,哪裏有漢家柔弱女子的影子?
單于投以意味深長的一笑,帶着寵愛的烏孫美人策馬而去。阿初從容地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輕蔑與同情。
深得寵愛的美人自然是那些姬妾的眼中釘。所以阿初看到烏孫美人的馬莫名其妙受驚時,一點也不驚訝。
發狂的馬載着美人在營中狂奔,受了驚的人們驚慌四竄,一個孩子跌在塵土裏,哇哇大哭。沒有人過去攔馬,因為怕傷了美人;也沒有人去救孩子,因為怕被瘋馬踩踏。
孩子的母親發出凄厲的呼喊,想要沖過來,卻被拉住。就這緊要關頭,一個單薄而又敏捷的身影一閃而過,掀起一根支帳篷的長杆,橫舉起擋在孩子身前。馬兒沖到跟前,一躍而過。
阿初抱着瑟瑟發抖的孩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發狂的馬終于被男人們套住,吓得花容失色的美人也被扶了下來。美人一頭撲進了單于懷裏,嚎啕大哭。而單于撫慰着懷裏的佳人,視線卻落在了不遠處那個清瘦的身影上。
這天夜裏,男人第二次走進了這個漢朝公主的帳篷裏。阿初跪在地上迎接他,迎接自己的丈夫。她溫婉羞澀地笑着,像一只邀寵的貓。男人愉悅地撫慰着她的身子,和她一起翻滾在獸皮褥子裏,在這具格外嬌嫩柔軟的身軀上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事後,男人把玩着阿初的頭發,漫不經心地問:“你怎麽那麽懂馬?”
阿初溫順乖巧地回答:“我父親是江都王的小兒子,鎮守邊塞青風城。我自幼在邊關長大,從小就和哥哥們一起草原縱馬。”
“那後來呢?”
後來……
“後來,他們說我父親叛國。父親和哥哥們被斬首,母親上吊自盡。我因為年幼,又是女孩,才被寬赦。太後憐我幼小,便将我養在宮中,陪伴侍奉她,直到後來,朝廷需要一個公主來和親……”
男人譏諷而笑,“原來你這個公主是這麽來的。”
阿初把臉貼在男人汗濕的胸膛上,輕輕蹭着,說:“我已經沒有家了。如今,單于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男人輕吻着她,自豪滿足,“放心,你畢竟是漢朝公主,我不會薄待你的。”
***
漢朝公主重新得到了單于的寵愛,這很快就成了衆人皆知的事。自從烏孫美人驚馬的事件後,單于便日日宿在了公主那裏。美人平白遭殃,好處卻全給阿初撈去了。
阿初那座小帳篷次日就換成大而舒适的,她一下多了許多侍奉的人,帳篷裏有了火盆和最上等的皮褥。從家鄉帶來的香餅在香爐裏靜靜燃燒,升起袅袅輕煙。肥美的兔子架在火上烤得吱吱響,熱騰騰的奶茶就擺放在手邊。
而阿初穿着紅色的漢衣,袖口露着雪白的手腕,頭發松松地挽着,只插着一支鳳釵。她慵懶地靠坐在虎皮榻裏,細致地擦拭着另外一只金釵,再優雅地戴回發間。然後她用纖手握着刀,利落地削下一只兔腿,遞到男人嘴邊。
沒人教她這些,她無師自通,知道這樣最能吸引那個高傲狂放的男人。這融合了草原的粗犷和漢人的精致的情調,正是這個男人所癡迷的。她要通過這點來引得他全部的寵愛。
不!更甚,她要他愛上她。
阿初得到了一匹溫順漂亮的母馬,她騎着它,寸步不離地跟在單于身旁。她也就像這匹馬一樣,在人前,是那麽端莊優雅,溫柔和善,完全地符合她漢朝公主的高貴身份——盡管她的身份只是個妾。
酒宴上,妩媚的姬妾在單于面前跳着挑逗的舞蹈,然後假裝熱情地将阿初拉進了場中。在座的匈奴大将和王公都哄然大笑起來,連單于都沒生氣。一個妾而已,當庭獻藝又如何?
阿初看着男人含着戲谑的冷漠眼神,看着那一雙雙含着輕蔑和敵意的眼睛。她露出甜美而又優雅的笑來。
“請大王允許妾身獻上一段劍舞助興。”
男人露出期待的目光。一身紅衣的公主步履輕盈地靠近他,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她拔出了男人的佩劍。
衆人嘩然,可不等侍衛有所動作,她身影一旋,像只蝴蝶似的回到了場中。
單于哈哈大笑,化解了這一刻的緊張。
那柄給男人用的劍長而厚重,可是漢朝公主握着它,如若無物一般。她纖細窈窕的身子随着鼓點而扭轉出優美的弧度,腰身後仰彎折,柔軟得不可思議。那柄長劍仿佛認了她為主人,任由她輕松揮舞。
鼓點沉穩,她徐緩輕慢;鼓點急促,她靈動跳脫。
鼓聲完畢,她返身回到單于身前,單膝跪下,雙手将長劍奉上。
大帳中響起一片鼓掌叫好之聲。男人收回了劍,順勢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進懷中。
阿初白皙的面孔上泛着紅暈,雙目水光潋滟,幾分惶恐,幾分羞澀,還有幾分因受辱而帶來的隐忍。她腼腆地抿着唇,微微側過頭——她知道自己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線條最為優美秀麗。
單于目光飽含着欲望,抱着她站了起來,大步向自己的寝帳走去。她低呼一聲,将面孔埋在了男人的懷裏。他們身後,是男人們起哄的笑聲,和姬妾嫉妒怨恨的目光。
那一夜,他們歡愛通宵,纏綿輾轉,直至東方天際微明。阿初在激情中顫抖□□,緊緊擁抱着男人精壯的身軀,猶如藤蘿纏繞着大樹。她還是像初次承歡那樣,生澀地去取悅他。她知道,男人喜歡她這副模樣,這能讓他一次次重溫對她最初的征服,和對大漢帝國的羞辱。
筋疲力盡之際,阿初聽到男人在問她:“漢朝皇帝殺了你全家,你恨他嗎?”
阿初迷茫地回答:“我這麽微小,恨對于我來說,太渺茫了。”
從那一夜後,阿初就成了毋庸置疑的最受寵的妃子。她整日陪伴在單于身邊,只有在他處理政務的時候才會回避開。挑釁過阿初的姬妾被單于送給了手下有功勞的将士,怠慢過她的奴仆也被鞭打。
這個秀麗的漢朝公主喜歡紅衣,單于就為她尋來漢朝最名貴的紅色絲綢,用漢家的繡工縫制出精美的衣袍。他愛她纖細的腰肢,盈盈不足一握,所以阿初總是把腰系得很緊,就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更加窈窕纖細。
阿姜私下擔憂地說:“公主,你這樣對身子不好,氣血不通,不容易懷上孩子。”
她扯出一個笑,低聲說:“永遠不會有什麽孩子的。”
她為單于舞劍,美人如玉劍如虹,用劍把酒杯送到男人的面前。旁人吓變了色,只有單于大笑着接過酒杯,再将她摟進懷裏親吻。
從來沒有人像阿初這樣對單于放肆,可也沒有人像她這樣懂的分寸,謹慎機敏。她占據了這個男人全部的心思,就像蔓藤爬滿了領地。
***
連綿起伏的小山丘,蜿蜒流淌的河水,迎風飛舞的旌旗,飄着乳酪香氣的大帳篷。
阿初別着匈奴的寶刀,穿着匈奴的衣服,随着匈奴的王策馬奔馳在殺場,同他一起征服了臨近的部落。
她依舊穿着紅衣,那顏色仿佛鮮血染成。很快,無人不知大單于身邊有一個漢妃公主,穿着紅袍,腰配銀劍,與王如影随形。不論那個男人策馬奔馳得有多快,她都能緊緊跟随。只要他回頭,都能看到那個明豔如火的身影。
草原的夜,漫天繁星,篝火邊的歌傳得很遠很遠,卻不知道是否能傳到家鄉人的耳朵裏。王最愛摟着她,坐在僻靜的山岡上,望着月夜下的草原,同她看着月上山岡,河水靜淌。
那時候,阿初終于對男人講述了自己過去的生活。
她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和這裏極像。蔥蔥群山靜,悠悠白雲遠。關外,就是一望無垠的大草原,那裏有剽悍的游牧民族,放牧高歌于天地之間。城中也擠滿了高鼻深目的商販,賣肥骠駿馬和鋒利寶刀。
她酷愛寶刀,常愛去翻淘,因為識貨,還頗得那老商販賞識,結成知己。
草原駿馬狂野未馴,被這洶湧人潮和雜耍的鑼鼓聲一驚,竟然掙脫缰繩,揚開蹄子,在街道上發瘋地奔踏起來。關鍵時刻,一個匈奴漢子掀起一支竹杠橫在馬前。馬出于本能一躍而過,避免了一場慘禍發生。
“我便是從那次學會了這招,那天才救下那個孩子的。”阿初微微笑着說。她并沒有注意到身旁男人凝望着她的意味深長的目光。
幼年的阿初天真爛漫,以為那樣快樂的生活會持續到永遠,卻不知道,國安家寧的夢,次年就結束了。那年開春,匈奴揮兵而下,攻城掠地,燒殺屠戮。
父兄披堅執銳,在城上不眠不休堅守着。她随母親城下照料傷病士兵,聽着城外的厮殺聲,聞着空氣裏的血腥味,她知道那無憂無慮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
死守了數日,匈奴突然詭異地改道圍攻他處。本以為危機已解,沒想到皇帝昏庸,聽了小人讒言,竟以為父親私通敵軍,将他們滿門抄斬。
她記得那個生離死別的早晨,父兄被押往刑場,和她們母女訣別。她為國盡忠、兩鬓斑白的父親,她年少英俊、勇敢有為的哥哥們,微笑着從容地離去,再也沒有回來。
“你恨漢朝皇帝嗎?”男人又這麽問,“你應該是恨他的吧。”
阿初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裏已經沒有我的家了。”
單于擁着她,溫柔輕吻,“你的家在這裏,阿初。我會将你立為阏氏,和我的大阏氏并肩。我的臣民都會尊崇你,匍匐在你的腳下。”
她無聲地流淚,五味雜陳。
男人将她壓在柔軟的草地上,她潔白的身體就像月光凝聚而成,嬌嫩晶瑩地觸手就要破碎一般。男人為她癡迷,虔誠地膜拜。他向往着那個富饒而文明的世界,而她就是通往那個世界的大門。
“為我生個孩子吧,阿初。”激情時,男人在她耳邊一遍遍說着,“我們會生下很多孩子,男孩像我一樣勇猛,女孩像你一樣美麗。他們繼承我的草原,然後回到中原,統治整個天下。”
她只是笑,眼色閃動,烏發散落在草地上,鳳釵折射着清冷的月光。她是一株生長在草原上的梅,不合适宜的,倔強的,想要綻放一樹花。
回到王都後,單于帶着阿初去見了大阏氏,他的正室發妻。
那是個面容方正、神情莊嚴的女子,比單于大許多歲,比起妻子,更像個嚴肅的姐姐。她給予了阿初一個漢朝公主應該享有的尊重,阿初回以了一個公主得體的禮節。
“他很喜歡你。”單獨相處的時候,大阏氏對阿初說,“我第一次看到他對一個女子這麽癡迷。如果你不是漢人,如果你不是什麽和親的公主,那該多好。”
“我是王的女人。”阿初顯得那麽安分。
大阏氏苦笑着搖頭,“不,我能看出來,你會給我們匈奴,給他,帶來一股兇狠的血雨腥風。”
阿初露出恰到好處的委屈和驚訝,假裝不懂大阏氏話裏的含義,“阏氏,我的使命就是和親,是為了促使匈奴和漢朝和平相處,再無戰争。阏氏您誤會我了。”
她流了淚,不安地嘆息,直到單于來把她帶走。男人安慰她,說:“大阏氏只是有點嚴厲,她并不會為難你。”
“讓我和您在一起吧。”阿初懇求,“只有在您身邊,我才能安心入眠。”
單于享受着心愛之人的溫情,愉悅而滿足地笑着點了點頭。
阿初很快在離單于寝宮最近的地方擁有了自己的寝宮。她在這裏穿着漢服,梳着漢式的頭發,帶着她陪嫁的金釵,吃着大漢的食物,把宮殿布置得就像千裏之外的未央宮。
單于日夜流連在這裏,聽她彈琴,看她舞劍,和她賞花,與她纏綿。唯一的遺憾,就是阿初始終未能有孩子。
***
來年,阿初終于被立為阏氏,和單于的發妻平起平坐。單于的孩子尊稱她為母親,匈奴的臣民對她俯首屈膝。
可是這并不能緩解緊張的局勢。漢帝同匈奴開戰早已在衆人預料之中。單于終于按照對阿初的承諾,撇下一幹妃子,只帶了她随軍。
兩軍對陣,漢軍中一個少将的面孔那麽熟悉,那竟是兒時青梅竹馬的副将的兒子!
劉家敗落之際,父親手下的将領們也紛紛被牽連,入獄的,貶職的,精兵鐵騎轉眼就被拆得七零八落。
阿初還記得自己一家被押解前往長安時,這個少年不顧押解士兵的鞭打,固執地追着牢車,一次次想要抓住她的手。
昔日瘦弱的少年已經成長為英武挺拔的年輕将士,他的臉上已經再沒了當年的溫情。他怒視着阿初,高聲呵斥。
“西城公主,你身為漢室公主,和親匈奴,本該為我大漢□□大策出力,勸解單于少生事息。就算戰事不為你力轉,可你亦不該親随單于出征,同祖國作戰,你良心讓狗吃了嗎?”
她在馬上身影一晃,面色如紙。
那場仗打了許久,兩軍一直相持不下。她那次被斥責後就少鮮上陣,只每日在帳中抄些文書,描些地圖,等候男人們回來。
單于帶着一身血腥擁住她,“我的阿初受委屈了。不怕,等我打贏了漢軍,活捉了那個小子,交給你随便處置。”
她只淡淡說:“你這樣待我,我不委屈。”
戰事一直僵持到入冬,終于有了變化。匈奴丢失機密,一連吃了幾個敗仗,元氣大傷,無奈下撤退千裏。軍中徹查奸細,查到她這裏來。
會審時,她只輕聲說:“單于,我本該早早就被您燒死。這條命本就是您的。只要您一句話,我這便自行了斷。”
單于一把将她抱起,大步踏出帳去。從此再無人敢提此事。
可是機密依舊不斷洩露出去,漢軍深入草原窮追不舍,匈奴兵敗如山倒,丢盔棄甲逃竄。這是一場勝敗沒有玄機的戰争。其他的小國,例如烏孫國,也旋即加入到了這場追殺之中。
她的王,一代枭雄,落魄時依舊不減王者風采,滄桑的眼睛裏,始終帶着愧疚與憐愛注視着她,自己唇已幹裂,卻問:“阿初,你渴不渴?”
阿初怔怔道:“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我只是一個送來和親的女人,只是你衆多女人中的一個。你為什麽愛我?”
男人用傷痕累累的手小心翼翼地撫摸着她的臉,說:“如果當年沒有在清風城遇見你,就沒有現在的一切……”
她一驚,正想詳細追問,斥候吹響了敵軍來襲的號角。
那個皎潔月夜,漢軍騎兵終于将他們團團圍住。單于舍下一切,獨獨帶着心愛的女人準備突圍。
突然胸口一股尖銳刺痛劇痛。金色凰釵染着王滾燙的血,深深插在了他的心口。
她自成為他的女人起,就日日擦拭打磨的金釵,那麽尖銳鋒利。多少次她都想這樣把它插進這個男人的胸膛,而多少次她都猶豫了。只有今天,只有此刻,她下了最終的決定。
單于起先一驚,終于笑了,注視着阿初的眼睛始終充滿柔情。
年輕的将軍一馬當先,揮刀而下,男人的頭顱在月色中滾落到她腳下。
“阿初!”少将激動地喚她,“多虧你一直給我們傳報,這仗才贏得如此漂亮。新帝登基,已經給你父親平反,你随我回去吧。”
阿初沒有回應。她平靜地走到男人陳屍的地方,跪下來,将他的頭顱抱在懷裏,無動于衷。
少将又說:“阿初,當初就是這個男人僞造文書,陷害你父親通敵,累你全家冤死。你當年主動請求代替河陽郡主來和親,不就是想向他複仇嗎?現在大仇已報,你父母兄弟在天之靈終可安歇了。”
是啊,如果當初在那個邊塞小城,你沒有遇見我,我沒有邂逅你,那就沒有了後來的一切。
可偏偏那時,那匹馬驚了,偏偏你就在旁邊,偏偏你就挺身而出,救了那個孩子。女孩對着英武的男兒嫣然一笑,雖然轉身就忘卻,可孽緣就此再也解不開了。
為了得到這個女孩,又順便可以除掉一個精忠的大将,于是這個男人使出了最卑鄙的手法。本來,女孩被送入了宮廷,他已經死心了。可她偏偏又和親而來。
你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為複仇而來。如果你爽快地處死了她,又怎麽會有後面的迷情亂愛,以及王朝的覆滅?
“阿初,一切都結束了。”少将柔聲呼喚,“随我回家吧。你是立下功勞的西城公主,陛下會厚待于你的。你再也不用留在這裏吃苦了。”
很苦嗎?阿初問自己。
嗯,真的苦不堪言。
為了複仇而在這個世上茍延殘喘,想愛而不敢、也不能去愛。
鳳凰金釵,一支已經融入了你骨血,那另一支,就由我來收藏。期望在許久許久以後的來世,我們的靈魂能憑借它們再度相遇。
到那時候,你我不是仇人,我們平等而自由,能夠相親相愛。
阿初笑了,對着懷裏頭顱說:你用江山贖了我家血仇,我便也用所有,報答你的愛吧。
說罷,不等旁人阻止,鳳釵插入頸項。兩人的血終是融在了一起。
***
容梓白把背包丢在櫃臺,環視了無人的前堂一圈,擡腳往後堂走去。披薩搖着尾巴跟在他的腳後。小別了半個月,這只臘腸狗受夠了沒有罐頭的日子,不免對總喂他肉骨頭的容梓白分外熱情。
後堂一團亂糟糟的,容婧就是有十分鐘之內把剛收拾好的屋子變成垃圾場的特異功能。看目前這狀态,她至少四、五天沒有收拾屋子了。容梓白無奈地嘆氣,一邊順撿着雜物,一邊尋着聲音傳出來的方向找過去。
容婧正埋在一堆書籍資料裏,就像一只正在結繭的大肥蟲。容梓白走過去踢了踢她的腳。
“翻什麽呢?”
“別添亂!”容婧頭也沒回,在書堆裏面拱了半天,終于發出歡呼,“找到了!我就記得在這裏嘛!”
她找的是一本解放初期出版的考古學內部刊物,顯然是師父的師父之類的人的收藏。
容婧翻着書頁,很快就找到了她要的。書頁已經發黃,上面的鉛字和圖案也模糊不清。可是兩人依舊能辨認出圖裏的金釵華美奪目。
圖下的文字很簡單:“東漢金釵,1950年于某某省某某縣出土。原收藏于省歷史博物館,後于70年代動亂中失竊。”
“這是一支……凰釵。”容梓白說,“你找這個做什麽?”
“因為鳳釵出現了。”容婧神秘一笑,“中國有首古老的歌,叫《鳳求凰》。那只鳳飛翔千裏,栖息在梧桐樹上,鳴叫歌唱,想尋找到它的伴侶。後人描述男女愛情,都愛引用這首歌。”
容梓白挑了挑眉,“那它後來找到了凰鳥了嗎?”
容婧笑而不答。
前堂門上的鈴铛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容婧叫着歡迎光臨,抱着書走了出去。容梓白起了興致,跟了出去。
前堂裏站着一個高大的男子,衣着體面,面容非常英俊,一看即知是歐亞混血兒,但他并不是之前送鳳釵來修的那個斯文的年輕人。之前那個年輕人溫和腼腆,這個男人卻深不可測。
“老板,我是來取放在你們這裏修理的首飾的。”男子遞上票據,“之前是我堂哥把東西送過來的。他和妻子有事出城了,讓我來代取。”
容婧笑盈盈道:“正是。我已經等你很久了。”
男子有點意外,“你知道我今天要來?”
“有人知道。”容婧打開櫃子,取出了那個匣子,“首飾已經修理好了,請過目。”
絲絨布上,金釵的珠寶已經被鑲嵌回去,完全看不出半點修補過的痕跡。連當初摔落在地時碰撞彎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