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着,在敵軍攻城前就離京了,現在應該正在南下的船上。趙美人身懷六甲,臨走前突然開始鎮痛,只有留在宮裏生産。

他看着城外那個架勢,遺憾地嘆了一聲。這孩子就算能順利生下來,也未必能逃過此劫難。

趙美人的痛呼聲漸漸弱下去,皇後走出來低聲說:“孩子胎位不正,沒法順産。大人孩子,只能保一個了。”

他凝望着皇後。這個美麗的女子面頰上有着細細的汗,目光依舊那麽鎮定沉穩。

他微微笑,說:“時間來不及了,保孩子吧。然後,你帶着孩子先走。他……不會傷害你的。”

皇後身子一震,“陛下……”

皇帝低頭輕咳,口腔裏一股濃濃的血腥,紅地黑紋的長袍掩住了血跡。

“你不走也行,我也打算廢了你。從今天起,你就不再是我的皇後。日後你如何婚嫁,與我無幹了。”他又輕笑一聲,“我想管,也管不了了。”

他靠在軟墊上喘息,皇後踉跄走過來,跪在了他的身前。

“陛下……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皇帝把目光從那張他愛慕多年的面孔上,移到了手邊的香爐上。爐子裏還燃着香,爐壁溫暖,雕刻精致的孔洞裏,輕煙飄散。

“早就擔心,從來不敢去确實。直到,這香爐送到我面前。你恨我。我雖然不知道你竟然恨我到如此地步。而四弟他……我也不知道,他會為了你,不惜叛變。”

皇後神情凄楚,眼裏卻沒有淚水。她冷冷笑,配合着內室裏傳來的趙美人的痛苦□□,顯得猙獰又可憐。

“你早知道,還縱容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梅蓁不是日日都勸說你提防晉王嗎?你卻在上個月尋了他一個錯處,将他削官貶職,趕回了老家。我知道,你是在保他。你眼裏只有梅蓁。什麽夫妻深情,什麽兄友弟恭,不過都是做給世人看的。”

“你在說什麽?”皇帝忍着胸口劇痛,問,“難道我對你不夠好?”

皇後凄厲笑道:“幽禁我在深宮,忍受無邊寂寞,将我和心上人分離不說,還總是提點刺激我。我若應對得有半點不是,你就會冷落我數日。陛下是帝王,臣妾不得不從,就算為了娘家人,為了他,臣妾也要忍。可是今日,臣妾終于忍到了盡頭!”

他提起一口氣,想辯解兩句,然而又是一口瘀血湧出喉嚨。

他的心肺都已經壞了,不論叛軍會不會攻進來,他都活不過今晚。他想對皇後說,我對你的愧疚是真心實意的,我不見你也是因為覺得你不想見我,我從未想過冷落你。可這誤會卻又沒有什麽解釋的必要。

恨已經恨了,叛也已經叛了,說什麽做什麽,都無法挽回。

他只覺得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父皇母後。特別是母後,最是擔心晉王叛變,對他耳提面命,可是他還是犯了錯。

他喘息着,視線一陣陣模糊。趙美人終于沒了聲音,過了片刻,微弱的嬰兒啼哭生響起。

産婆戰戰兢兢地來報,說娘娘生了一個小皇子。

他哂然一笑,這個孩子來得可真是時候。

外面的厮殺聲越來越近。李德開一臉激動地沖進殿裏,撲在皇帝面前,顫抖着道:“陛下,是勤王的軍隊來了!梅相果真如約,同定國侯一道率軍前來勤王了!”

皇後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望向皇帝,“你……原來是計!”

他掙紮着下了榻,手一擡,香爐翻落在地,摔碎成了數片。

皇後撲過來抓住他,撕扯搖晃着他,“你逼反他,原來是為了請君入甕!他是你兄弟,你竟然要手足相殘!”

他也不掙紮,只淡淡笑:“我也并不想。我已經一讓再讓,可他還是要反。”

皇後惡狠狠道:“你以為殺了他,我就會愛你嗎?你錯了!他若死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他扣着皇後的手,把衣襟抽了回來,道:“皇後,你知道我的底線是什麽嗎?”

皇後一愣。

他道:“我這底線,就是這天下百姓。所以,你們當初用香爐給我下毒時,我還能容忍你們。可四弟起兵造反,導致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我亦忍無可忍了。”

皇後面色發青,花容月貌也變得猙獰,“他……他比你更适合做皇帝。先帝本來要廢了你改立他的。太後先下手,毒死先帝,逼死劉貴妃,你才做了皇帝。你這……優柔寡斷的人,根本就……你哪裏及他一分好?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我從始至終,愛的都是他。”

他聽了這話,本應該渾身冰涼、痛徹心扉的。可是大概毒已經壞了五髒六腑,他倒是全無知覺,不悲不喜了。

他搖了搖頭,道:“皇後,你知道你為什麽一直活得這麽累?”

皇後道:“為什麽?”

他不答,吃力地一步步朝外走去。

皇後驚訝地跟在他身後,“你要去哪?你這樣,莫非還想出去殺敵不成?”

他回首朝她淺笑,“我只是想去看看他。”

突然很想看看,曾經被他如珠如寶呵護大的少年,如今變成什麽樣了。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怕等他打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看不到了。

登基至今,一別十年,他真的很想看看他的小四。

先帝駕崩那夜,也是這樣濃黑詭異。他倉皇奔跑,趕到劉貴妃的宮裏,然後一把抱住吓傻了的四弟。兩個少年躲在角落,看着劉貴妃被灌下毒酒。他用盡全身力氣抱住四弟,不讓他動,手緊緊捂着他的嘴。

劉貴妃凄慘尖叫,詛咒着皇後和太子,然後七竅流血,抽搐地死去。他把少年的頭按進胸口,對他說,對不起,忘了你今天看到的吧,忘了這一切。哥哥會好好補償你,哥哥會照顧你。

母後說,斬草要除根。

晉王不是誤食了毒草,就是落馬受傷,竟然沒有幾日是安寧的。他終于忍痛割愛,不顧反對,将晉王驅逐出京,趕去了邊關。

芷環就此恨了他。那又是另外一話。就像她自己說的,她從不愛他,估計他們成婚時就開始恨他了。恨他自作多情,恨他強取豪奪。

其實他也早知道,自己優柔寡斷,并不是個做國君的料。想比起來,行事果斷的四弟比他更适合那個位子。想想母後争了一輩子,以為把劉貴妃母子踩死了,結果到頭來,自己兒子沒用,皇位還得拱手讓人。

他吃力地走着,視線裏一片模糊,他朝着有火光和人聲的地方走去。皇後竟然一直跟在他身後,似乎想要扶他。

“你……陛下,你會殺他嗎?”

他停下,辨別着聲音朝她道:“這不由我,也不由你。我若贏了,廢後的诏書明日就頒發下去。你若不想在感恩寺裏出家,現在走還來得及。”

皇後抽了一口氣,道:“他絕不會讓你這麽對我的!”

他淡淡一笑,“皇後,你活得那麽苦,就是因為你把自己看的太重了。”

皇後臉色更加難看。

他道:“這場政變,從始至終,都是我和四弟之事,與你無關。你到現在,還不清楚嗎?”

皇後踉跄一步。

男人的政治,男人的戰場。沒有什麽沖冠一怒為紅顏,也沒有什麽兩小無猜生死相許。不過是個野心的王爺想要篡位罷了。

皇帝側耳聽聲,聽到金戈交鳴,聽到騎兵的馬蹄,聽到嗚嗚的風聲。突然之間,一切安靜下來。他感覺到無數鋒利的視線凝聚在自己身上。

他往下望,朦胧的視線裏,是晃動的火光和刀劍。陣前有個人騎在高頭大馬上,似乎是他的四弟,似乎又不是。記憶中的小弟弟沒有這麽高大健碩,沒有這麽英武勃發。那只是個雪白嬌嫩的孩子,手指纖細,聲音柔軟,為了能在他懷裏多依偎片刻,總是裝睡。

那個孩子,早已經在父皇駕崩時,随着劉貴妃死在一處了,活下來的,是一個忘了過去,只知道仇恨的鬼魂。

懷裏的新生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城樓下的人沖他喊話,他也已經聽不清了。芷環說那香毒不死人,說的是真話。只是她不知道,當初母後對四弟下毒,是他代四弟吃了那份糕點。雖然救了回來,可是餘毒未清,如今再和這香毒混合在一起,足以致命。

“陛下,叛賊押到!”清潤文雅的聲音,那是梅蓁。他今夜随軍奔波,出生入死,可依舊這般從容優雅,波瀾不驚。

由他來輔佐皇兒登基,治理江山,他和祖宗們在九泉之下都該能安心。

一個人被士兵押着待到他跟前。皇後發出哭喊,又被宮人拉了下去。

那人尖銳灼熱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他似乎說了什麽,成王敗寇,心甘情願什麽的。皇帝已經聽不清了。

他只說:“四弟,我一直等你回來。只是沒想到等來的是這樣的結局。”

他的眼裏失去最後一點亮,耳朵也再聽不到半點聲音。風一吹過,他輕輕飛起來,乘着風朝天上飛去,飛向一片星海。

星海深處,有兩個孩子,女孩遞給他暖手的爐子,男孩依偎在他懷裏。他教他唱民間小曲:“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常健……”

後面是什麽?已經不重要了

7:00,紐約,唐人街。

鬧鐘響起,容梓白睜開眼,按停了鬧鈴,起床準備早飯。

容婧已經在廚房裏打豆漿,看到他過來,指了指竈臺說:“你來煎蛋。”

容梓白紮起頭發。他的碎發半長不長,烏黑得就像化不開的夜,将他襯托得肌膚勝雪,眸若寒星。他今年十八歲,身體介于少年與成年之間,猶如一株柳樹,修長柔韌。只有熟識他的人才知道,這具看似柔弱的身體裏蘊含着怎樣強大的力量。

容婧打開冰箱,撇嘴道:“又該去趟超市了。你等下別忘了,如果有打折的櫻桃,記得給我買一盒。”

“你不去?”

“我們小組今天碰頭修改畢業設計方案。”容婧理直氣壯。她如今已經是紐約大學的提斯克藝術學院的畢業生,天知道以她這吊兒郎當的态度,能否通過畢業答辯。

“你昨晚沒睡好?”容婧問。

容梓白熟練地把平底鍋裏的雞蛋翻了個面,嗯了一聲,“夢到以前的事了……我的第一次……”

“那個香爐?”容婧瞪大一雙漂亮的杏眼,“十年前的事了呀。呵,不過我也常夢到我第一次在師父的帶領下去聽那些古董的故事。第一次,總是最難忘的。”

那是多麽奇妙的經歷,終身難忘。師父發掘出他們身上超乎常人的感官,教他們如何去感受那些不會說話的古董,體會它們歷經了千百年的滄桑,讀懂他們的故事。這不僅僅是修複古董,而是讓它們在手中複活。

當年的那個翡翠香爐是別人典當在店裏的,雖然早修複好了,可破損的玉器無人問津,于是這十年來都一直放在櫥窗裏做擺設。破碎後又修複的香爐,畢竟經歷了千年風霜,不少部位都已經輕微鈣化,色澤早不如當年,斑駁滄桑。

用了早餐,容婧背着包就跑走了,丢下容梓白一個人收店。

披薩去年已經去世,現在店裏的狗是它的孫子,也叫披薩,也是那麽好吃又膽小,傻乎乎地。

容梓白正在描着一張工筆畫,身後門鈴輕響,有人走了進來。

“容老板……”

少年轉過身。

客人一愣,笑道:“原來是容小老板。”

“師父外出,還未回來。”容梓白道,“先生是有東西送修,還是想買點東西?”

那三十歲左右的英俊男子點了點頭,伸手一指,正是櫥窗裏的翡翠香爐。

容梓白微微一怔,“先生,這個香爐是別人典當的。”

男子又取出了當票。

“這香爐雖然破了,但還是家裏祖傳之物。當初我哥哥為了供我讀醫學院,不得已變賣了它。如今條件好轉,我想贖回來。”

支票上寫的數字,是當初典價的五倍。男子那張上過著名醫學雜志的面孔上,有着得償所願的滿足。

容梓白收下支票,将香爐捧了出來。

男子微笑着,細致地輕撫了一下,“哥哥患有眼疾,已經失明,我如果将這香爐帶回去,他一定會很高興。”

容梓白忽然問:“那芷環呢?”

“你認識我前妻?”男子驚訝,“她已經去了英國,終于可以追尋她自己的事業了……家長裏短的,說來話長,讓容小老板見笑了。”

容梓白搖了搖頭,輕笑一下。美少年一笑傾城,客人也不由露出贊賞之色。

容梓白找來匣子裝香爐。他伸出手,揭開了香爐的蓋子。裏面光滑的內壁上刻着幾行字。

“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常健,三願臨老頭,歲歲與君見。”

那一刻,暗香撲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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