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白狐裘。

雪白燦爛的白狐裘。

領口袖口幾點玄色沾雪出鋒,拎在手裏輕輕一抖,流光似水,宛如還有生命。

男孩滿眼贊嘆地看着手裏的狐裘。這是他整理庫房的時候無意中發現的。庫房裏堆滿了古董花瓶和字畫,這樣一件極上等的皮草,不易保存,怎麽看都像是放錯了地方。它該屬于哪個精致的衣櫃,而不是這個昏暗而神秘的閣樓。

“喜歡嗎?”身後忽然傳來溫柔的聲音。

“師父!”男孩看到來人,眼裏充滿了仰慕,“這是您的衣服嗎?怎麽放在這裏?”

溫文儒雅的男子淺笑着,從男孩手裏接過了狐裘,輕輕撫摸,像撫着愛人的青絲。

“它不是我的衣服。事實上,它不屬于任何人。”男子的話語意味深長,“記住了,梓白。這裏的一切,在外人眼裏,都是死物,是殘破的花瓶,是生鏽的銅器,或是斑駁的畫卷。但是,它們其實都有生命,都有自己的意志。它們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有着凡人無法理解的靈力。而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去修補他們殘缺的肢體,讓他們重歸完整,繼續履行它們的使命。”

“那……它的使命是什麽?”男孩問。

男子低頭朝他微笑,目光皎皎,出塵脫俗,充滿對孩子的憐愛。他穿着月白色的深衣,蒼綠色的絲線繡出花紋精美的衣邊,整個人就像由溫潤的月光凝結而成。男孩仰頭,癡癡地望着他,就像望着一個神。

容梓白張開眼,眼簾裏是潔白的天花板。

空氣裏有淡淡的食物香。那是早起的容婧在做早飯。新鮮的豆漿和牛奶,煎得嫩滑的荷包蛋,炸得金黃的油條,還有脆爽可口的腌菜。在唐人街這十年來,他已經徹底接受了中國的食物、語言和生活方式。

他的人生目前分為兩半,前八年是颠沛流離的乞讨和偷竊,後十年是養尊處優地教養學習。昔日在下水道裏茍且偷生的孩子如今以及有了正式的身份,美國的護照能讓他去到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而改變這一切的那個男子,卻不知道此刻正在哪裏。

吃早飯的時候,容梓白對容婧說:“我昨天夢到師父了。”

“你總夢到他。”容婧見怪不怪,她正逼着披薩吃蔬菜,頭也不擡,“你的戀師情結很嚴重,一直都是師父的崇拜者和跟屁蟲。他外出的這幾個月,你天天都魂不守舍的。不知情的還當你失戀了呢。”

“因為我一直是師父最乖巧聽話懂事又能幹的徒弟呀。師父最疼我,我當然也最愛師父了。”容梓白翻了個白眼,“話說,家裏的白狐裘,還放在庫房裏的?”

容婧驚訝地擡起頭。逃脫慘無“狗”道地填塞的披薩立刻抓住這個機會從她膝蓋上跳下地,跑走了。

“怎麽想到問這個?”容婧高挑着漂亮的眉毛,站了起來,“應該好好放着的。我去看看。”

容梓白也放下了碗,跟在容婧的身後,走進了幽暗的庫房。

密密麻麻的陳列櫃上,擺放滿了工整的箱子,全部都用特殊的符號做了标記,寫着最後一次開封的日期。

“啊——”容婧發出了驚叫聲,一連串絕對不應該從一個淑女口中出現的髒話非常流利地噴了出來。

容梓白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地上有一個被撓得稀爛的盒子,裏面是個打開的金絲楠木匣子,匣子裏空空如也。

“那個……要不要報警?”容梓白摸了摸鼻子。

“報你個頭!”容婧氣憤地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讓那個家夥跑走了,這下可要熱鬧了!”

“沒什麽大不了的。”容梓白滿不在乎,“在這盒子裏悶了幾十年,它也應該出去活動活動了。”

師父說的,那是每一個成列在這裏的古物的宿命。他們被修葺好,靜靜地沐浴着月光,吸取天地精華,休養生息,恢複靈力。

昨夜的白茫茫之中,有什麽東西掙脫了束縛,消失在夜色裏。那個身影敏捷靈動,要去實現他的使命。

皇後區偏僻又肮髒的街道上,兩只野貓在垃圾桶邊争奪着一塊魚排,遍布積水的地上散落着煙頭、口香糖和瘾君子們丢棄的針頭和錫箔紙。這裏散發着垃圾酸腐的臭氣,危險和不安的氣息也充盈在空氣之中。

阿傑把煙蒂丢在地上,用腳碾滅。深秋的紐約很冷,而他在這條偏僻的巷子裏也已經等了兩個多小時了。大少爺和人談事還沒有結束,作為一個小司機,他所能做的也不過抽煙解悶而已。

争食的兩只貓打得越來越激烈,阿傑怕它們動靜太大,會引來附近住戶注意到他和這輛名貴的奔馳轎車。于是他撿起一個啤酒瓶子,用了一個巧勁兒,彈了過去。

中招的野貓慘叫一聲,夾着尾巴跑走了。就這時,阿傑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白色的身影。

那個白色的小毛球正怯怯地縮在垃圾桶後面,顯得無所适從,一雙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光芒。

阿傑心裏一動,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把那只小毛團拎了起來。

“狗?”

尖尖的耳朵和嘴巴,眼睛卻是貓一樣的金黃色。盡管在這種肮髒的地方出沒,可是皮毛幹淨雪白,蓬松如雪。這大概是貴婦們喜歡養的那種狐貍犬,只有一個多月大的樣子。阿傑沒有在它脖子上找到項圈,也許這個小東西是從寵物店裏跑出來的。

“嘿,夥計,你從哪裏來的?”阿傑說着家鄉話,想到這只美國的小狗或許聽不懂,又換上了帶着口音的英語,再問了一遍。

小白狗當然沒有辦法回答他。它只是用那雙炫目的金色眼睛盯着阿傑,然後伸出粉色的舌頭舔了舔阿傑的手。

就這個時候,旁邊建築裏一道不起眼的門打開了,劉家大少爺劉擎在保镖的陪伴下走了出來。阿傑想把小狗藏在身後,可是已經晚了一步。

“阿傑,你手裏拿着什麽?”保镖警惕地問。

阿傑無可奈何地把小狗拎了出來,“剛才撿到的。也許是附近人家丢的……”

小狗無辜地擺着尾巴,天真無邪。

“你太閑了嗎,還有功夫撿小狗?”保镖叱喝着,“趕快把這小雜種丢了!”

“等等!”劉大少爺出聲。他是個三十出頭的男子,年前才從故世的劉老先生手裏繼承了龐大的家業。生長在這樣縱橫黑白兩道的家庭裏,給他俊朗的外表渲染上了冷酷陰郁的氣質。

此刻,劉擎看着小司機手裏的白狗,想到的是剛才見過的算命大師看似無意的一句話:“若想上達青雲,唯有白犬為衣。”大師的這句話并未指名是對他說的,但是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這狗挺可愛的,我養着好了。”劉擎說,“劉家也不至于容不下一個畜生。帶上吧。”

就這樣,小白狗就被丢到了保镖懷裏,搭乘着阿傑開的車,回到了劉家主宅。劉擎沒有在給它起名字上花什麽心思,只是簡單地叫它小白。劉家大少爺自然不可能親自照料一條夠,于是小白就順理成章的歸阿傑管了。

“歡迎加入劉家,小白。”阿傑給小白洗了一個澡後,将有銘牌的項圈套在了它的脖子上。小白并不适應項圈,不停地甩着腦袋。這可愛的動作惹來阿傑的笑聲。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也養過一只小白狗,可惜後來它誤食了耗子藥被毒死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養過寵物。你雖然是大少爺的狗,但是由我來照顧你。大少爺是你的主人,那麽,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小白用它漂亮的金色眼睛望着阿傑,又舔了舔他的手。

“餓了嗎?不愛吃狗糧?這可是最好的純天然狗糧呢。”

小白嗅了嗅狗糧,一臉鄙夷地別開頭——如果一只狗也能有鄙夷的表情的話。

不能慣壞了。阿傑想。也許等明天它餓了就會吃的。

“真高興有你做伴,小白。”阿傑收拾好床鋪,躺在了床上,“我們一起好好生活。呵呵,我要幹出一番事業,賺很多的錢,然後娶一個漂亮媳婦……”

純樸的年輕人喃喃自語着,漸漸睡去。

趴在墊子上的小白狗站了起來,金色的眼睛裏閃爍着異樣的光芒。它走到床前,仰頭朝阿傑的面孔吹了一口氣,淡如薄霧的輕煙被阿傑吸了進去。他睡得更沉了。

窗外明亮皎潔的月光照在傭人宿舍的窗臺上。小白敏捷地躍上了窗臺,身體沐浴在月光下。

地上的影子晃動着,開始變幻,越來越大。

然後,一雙潔白如玉的腳輕輕地落在了地板上。

風從敞開的窗戶灌了進來,把窗簾吹拂得不停飄動。銀白色的發絲也随之在風中飛揚,折射着柔和的月光。金色的眼睛裏,光芒妖異邪魅,像是劃過天際的神秘流星。

白皙修長的手摸索着脖子上的項圈。指甲猛地暴長,鋒利地指甲轉眼就劃斷了牛皮項圈。項圈啪地落在地上,但是熟睡的阿傑依舊沒有知覺。

人類,好奇怪……我好像忘了什麽?

少年絕色妖豔的面孔上浮現困惑迷茫的神情。

咕嚕……

嗚,好餓。都有快五十年沒有吃東西了。食物,大塊大塊的肉,在哪裏?

嗅了嗅空氣中的各種氣息,銀發的少年開心地發現了自己要找的東西。他的身影仿若一道銀色閃電一般躍出了窗口,直奔主宅而去。

***

“有小偷?”阿傑嘴裏含着半個包子,含混不清地說,“什麽人有膽子偷到我們劉家頭上?掉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嗎?”

“也沒掉什麽值錢的東西啦。”廚娘說,“就是昨天采購回來的打算在複活節吃的火雞,還有香腸、牛排什麽的,全不見了。”

“偷的都是食物?”

“可不是嗎?”花匠翻着華語報紙,“所以沒準是內賊幹的。外面的小偷何必那麽辛苦地通過宅子裏那麽嚴密的保安措施,就為了偷點吃的?”

“等我抓出這個家夥,有他好瞧!”廚娘氣呼呼地站起來,“好了,我要重新去一趟超市。”

阿傑咬開蟹黃湯包的皮,吸着裏面香滑可口的湯汁,眼前一花,一個白毛的小東西跳上了桌子。

“小白!”

小白狗眨巴着一雙無辜天真的眼睛,舌頭卻毫不客氣地在剩下的兩個湯包上舔了一口。

“我的包子!”阿傑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眼睜睜地看着小白叼着湯包抛向空中,然後張開嘴啊嗚一口接住,咕咚吞進了肚子裏。

“到底是大少爺看中的狗呀,和別的狗就是不一樣。”花匠大爺還很是贊許地點了點頭。

阿傑看着沒有動過的狗糧嘆息,“小白,你這樣是不對的。你應該吃狗糧。”

正在吃第二個湯包的小白徹底無視了阿傑的唠叨,幹脆把屁股對着他的臉。

“就算是只狗,也不能慣呀。光吃肉怎麽行?”花匠搖頭。

“算啦。”阿傑微笑着摸了摸小白毛茸茸的腦袋,“劉家養一只只吃肉的狗,也不是什麽問題。”

小白似乎聽懂了他的話,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劉大少爺自從把狗帶回來,就不聞不問,阿傑便理所當然地成了小白的保姆。

“小白,接住這個!”阿傑丢出一個棒球。

小白坐在柔軟的草地上,對從眼前飛過的棒球視若無睹。阿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小白好像用一種看白癡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

一定是錯覺。狗怎麽會翻白眼?

“好吧,你不喜歡棒球。那麽飛盤呢?或者樹棍?”阿傑撓頭。

實踐後證明,小白是一只特立獨行的狗。它不喜歡其他狗都喜歡的玩具,也從來不追汽車和院子裏的雀鳥(事實上,自從它來了劉家後,劉家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雀鳥了),它不吃狗糧,只吃烹饪好了的熟肉,而且食量很大。

“可是你一點都沒長大呀。”阿傑抱着小白掂量了一下,“平時又不愛運動,吃了就睡。吃下去的東西都到哪裏去了?”

小白甩了甩尾巴,眼睛無辜地眨了眨。這天真可愛的萌樣讓阿傑立刻心軟了,把困惑抛在了腦後。

“你真像我小時候養過的那只狗,它也叫小白。”阿傑孩子氣地笑着,“不過它的眼睛是黑色的。你的眼睛可真漂亮。你應該是一只血統純正的名貴的狗。”

吾才不是狗呢,愚蠢的人類!

“剛才那是個白眼嗎?”阿傑覺得自己又眼花了,“今天真熱,出了一身汗。走,我帶你洗澡去。”

什麽?

“哎呀呀,小白,你在幹嘛?喂,你是一只狗,怎麽也會抓着門框不放?”

“旺!嗷嗚!吱吱——”

“不要亂叫,你是狗!”

小宿舍裏人飛狗跳,椅子翻倒聲,盤子落地聲,人摔跤聲,和古怪的狗叫聲響成了一片。

終于——

“好吧,我現在知道你還很讨厭洗澡。”阿傑呲着牙摸着左臉上被撓出來的爪印,無奈地看着地上的小白。

小白氣鼓鼓地抖着濕毛,金色的眼睛裏燃燒着怒火。年輕人的唠叨和抱怨他全都沒聽進,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憤怒中。

人類真是變态,居然喜歡用那種惡心的液體來洗澡。

“怎麽抖得這麽厲害?是冷了嗎?”阿傑立刻用柔軟幹燥的毛巾将它包裹起來,然後取來的電吹風。

“乖,吹幹了就不冷了。”阿傑愉快地打開了電吹風。

很快,一聲凄厲的慘叫再度傳了出來。

阿傑悲憤地摸着右臉上的爪痕,欲哭無淚。而小白則慢條斯理地舔着它才撓過人的爪子。

這個人類雖然看着很白癡,血液的味道倒是非常清甜。

“我也是大開眼界了。”阿傑揉着身上的傷,唉聲嘆氣,“明明撿回來的時候,那麽乖巧可愛的,怎麽現在會變成這樣?”

“阿傑,大少爺有吩咐!”一個保镖敲響了門,“大少爺要出門,你開車。對了,把還有,把這只狗也帶上。”

“為什麽要帶上狗?”

“大少爺說了,算命的說這狗是他的福星,能幫他招財消災。”

正在撓着耳朵的小白朝說話的黑衣保镖抛去了譏諷的一瞥,可誰都沒有注意到。

***

阿傑抱着小白,小心翼翼地跟在劉少爺的身後。而在他們身後,則是神情警惕的保镖們。

劉擎朝着龍江幫的二當家冷冷笑,“二當家,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那塊地皮不論祖上是不是你們的,現在我們買了,有手續有證明,這地就是我們的。法律可是站在我們這邊。”

二當家嗤笑:“混道上的,還拿法律來壓人,置道義不顧,更何況那地是被你們騙到手的。劉擎,你真丢了你爹的老臉。”

阿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攀談,更何況現場氣氛緊張,□□味濃重,兩派人馬都劍拔弩張。

千萬不要打起來。阿傑暗暗祈禱。可是上天聽到了他的禱告,然後惡作劇地給出了反面的回應。

雙方像是約定好了似地掏出了槍的時候,阿傑也從走神中反應了過來。他一把将小白夾在胳膊下,一把拽着劉少爺的胳膊,将他拉進了保镖的包圍中。

槍聲像冰雹砸在鐵板上一樣,又像過年時的鞭炮聲,一片混亂裏夾雜着傷者痛苦的慘叫。劉擎很快作出了反應,掉頭就朝外停車的地方跑去。

“不行,少爺。”阿傑抓住了他,“龍江幫有備而來,怕會在車上做手腳。”

“那怎麽辦?”

追兵步步緊跟,他們就快要被抓住了。劉家的保镖顯然招架不住對方兇猛的進攻,死傷無數。

“跟我來。”阿傑眼珠一轉,拉着劉擎朝另外一頭跑。

一梭的子彈不知道從哪裏射過來,剛好打在了阿傑的腳邊。年輕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懷裏的小白狗也被抛出很遠。

“小白!”

“這個時候,別管狗了!”劉擎氣急敗壞地大吼。

“不行!”阿傑甩開了劉擎的手,“那也是一條命!”

小白從容鎮定地從地上站起來,抖了抖毛。遠處的槍林彈雨和前方兩個男人的争執對于他來說沒有絲毫的意義。人類的武器是無法傷害到他的,不過為了繼續僞裝,他大概還是需要假裝受傷。所以他裝出瘸了腿的樣子,艱難地走了幾步。

人類真是太好鬥了。如此喜歡自相殘殺的物種,早就應該滅亡才是。偏偏吾的使命還和他們不可分割。真是氣死個人,啊不,神……

比如那兩個男人,大概正猶豫着是來救他,還是丢下他逃走。按照常規來說,人類的自私會讓他們選擇後者。畢竟,沒有人會為了一只狗,而以身涉險……等等!

阿傑貓着腰跑過來。子彈在他身邊飛梭,擊碎了的玻璃渣子落了他一身。他沒有受過訓練的動作顯得有點笨拙,但是目光卻是那麽執着。

“小白,過來!”

白狗猶豫地站在牆角,一動不動。

“該死的!”阿傑咬牙豁出去,朝小白撲了過去。幼小的白狗被他抱進懷裏,然後他随即在地上打了幾個滾,躲在了一輛車後面。

小白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這個氣味他很熟悉,是從這個年輕人身上散發出來的。

他受傷了。

但是阿傑顧不上自己。他撿起地上的石塊砸碎了車窗玻璃,鑽進了車裏。

“小白,乖乖趴着。”阿傑扯出了電線,麻利地打燃了火,然後他一腳踩着油門沖了出去。

劉擎跳上了車,車窗玻璃也紛紛被子彈打碎。

“快開!快!”劉擎早已經沒有了剛才談判時的高傲,而是臉色煞白,吓得魂不附體。

阿傑講油門踩到底,車沖破了對方的防線,殺出了重圍。

龍江幫的人并沒有追過來,阿傑他們得以将車開回了劉家的地盤,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你……做得很好。”驚魂未定的劉擎到底沒有忘了表揚阿傑,“我不會虧待你的。你以後就跟着我吧。我說,你在聽嗎?”

年輕人已經倒在方向盤上,失去了意識。血浸透了他黑色的襯衫,順着袖子一滴滴落在車地毯上。

劉擎急忙下了車,用手機聯系劉家人來接應。他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車裏的那只小白狗,身體正緩緩上升,漂浮在了車廂的半空中。一團玄秘的白光籠罩環繞着白狗的身體,小狗金色的眼睛正折射出刺目的異光。

他要死了。

這是流光的第一個念頭。

這個男人身上的生命的波動正在逐漸消失。他的傷比自己估計的要重很多。而他,正是為了來救自己,救一只這個人類眼裏的小狗,而受的傷。

在時光裏徜徉了數千年,萬物的生與死在流光這樣的神獸眼裏,不過昙花一現的風光,從來都引不起他過多的注意力。但是眼前這個男人,卻讓流光産生了好奇。

為什麽要冒着生命危險,來救一只卑賤的狗呢?

可是如果真要他死了,那他就再也嘗不到那沒香甜的血液了……

喂,人類,你有什麽願望?

阿傑在一片渾沌之中,聽到了這個傲慢威嚴的聲音。他渾身疼痛,疲憊不堪,神志不清,無法思考。

問你呢,你有什麽願望?

我的願望……我的願望,就是……

哦?原來如此……明白了。那麽,我們來做一個約定吧……

白光從狗的身上蔓延出去,将阿傑也籠罩住。那光芒越來越強烈,從破損的車窗迸射出去,一閃而逝,猶如流星之光。

劉擎打完電話,回到車裏。阿傑依舊倒在方向盤上,昏迷不醒,而那只小白狗正忠心地守候在他身邊。

“倒是一直忠犬。”劉擎說着,摸了摸阿傑的脈搏。原本已經微弱地摸不到的脈搏,正有力地跳動着。看來這個人是不會死的了。劉擎放心下來。

***

“阿傑,多吃點,吃飽了,才能把身體養好!”廚娘一邊說着,一邊将炖的香噴噴的老鴨湯盛在碗裏,“哎喲,你也算是熬出頭了,成了大少爺的救命恩人。”

“張嬸,你放着,我自己來。”阿傑腼腆地笑着,用沒受傷的手拿起一塊烤得金黃的大雞腿,自己卻不吃,而是朝懶洋洋地趴在床邊的小白狗遞了溝渠。

“小白,來嘗嘗。”

“哎喲,好好的雞腿,怎麽拿去喂狗?”廚娘看着小狗啃着雞腿,怪心疼的。

目送廚娘離開,阿傑再度将目光投向床頭的地板上。

再也沒有什麽小白狗。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銀發白衣的少年,□□着雙足,盤腿坐在毯子上,正捧着雞腿啃得津津有味。粗魯的吃相和他美豔到男女莫辯的容貌十分不搭。

阿傑忐忑地開口:“那個……我該怎麽稱呼你?”

少年擡眼掃了一瞥過來:“吾的名字,汝等人類是沒有資格稱呼的。不過,看在我們已經締結契約的份上,吾可以告知于你。我叫流光。”

“流光。”阿傑回味着,“那麽你從哪裏來?你看上去像是中國的神靈,怎麽會出現在美國?”

“真啰嗦!”流光噗地吐了一根雞骨頭,“誰說神靈就不能出國?誰規定的?吾是為了使命而來。一切在冥冥之中,有上天注定。汝等凡人,跟你們說不清。”

阿傑目光深邃地注視着流光,“可你……為什麽選定了我?你真的,可以達成我的願望?”

流光還未回答,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嗖地一下,他又變回了一只純良無害的小白狗。

“阿傑,”管家敲門進來,“大少爺要見一下小白,讓我過來把狗帶過去?”

“怎麽了?”阿傑警惕地問。

“上次給大少爺算命的先生又來了,說想見見這只幸運狗。”

“可是……”

“你好好養傷吧。”管家沒有廢話,拎起小白就離開了。

“就是這只狗?”

“是的。”劉少爺說,“您給我算完命後,我出門就撿到了它。那天情形那麽兇險,可現在回憶起來,一切都好像冥冥之中有誰助力一樣,讓我逢兇化吉。”

毛茸茸的小白狗搖着尾巴,金色的眼睛天真無邪地注視着眼前兩個神情陰郁的男人。年輕點的男子是劉少爺,另外一個幹瘦黑黃的中年男子,則是……

一個神棍罷了。不過他能算出吾能助姓劉的一臂之力,也算有那麽一點點真功夫。

“大師,真的是它?那我将它養在身邊,就可以保我平安?”劉擎急切地問。

“話是這麽說……不過……”中年男子摸着光禿禿的下巴,貪婪而陰險地笑了,“金黃色的眼睛呀。如果它真的是傳說中的那個神獸,那麽,使用它的方法就會很特別。”

“如何特別?”劉少爺追問。

而感覺到了惡意的白狗,也警惕地怒視着他們,毛發豎立,嘴裏發出了威脅的低聲咆哮。

中年男人說:“那都來自一個古老的傳說。中國古代,有一個朝代,年年争戰,軍閥割據,大地荼毒,民不聊生。這時,有一個将軍進山狩獵,射中了一只白狐……”

白狐後腿受傷,無法逃走。但是它已經修煉成精,可通人語。于是它流着淚對将軍說:如果您能放了我,我會用我的法術來保佑您,讓你成為這片土地上的霸主,成為一代帝王。

将軍聽着有趣,真的放了狐貍。白狐并沒有走,而是留在了将軍身邊。它平日裏就幻化成為一個年輕人,做了将軍的軍師,開始輔佐他成就霸業。白狐精明博學,才華無雙。将軍果真在他的輔佐下,将家業發展的越來越大,作戰也無往不勝。

終于,将軍吞并了各個諸侯,自立為帝,如白狐所說,他終于如願成為了一代霸主。

可就是登基那夜,白狐功德圓滿,悄然離開。

“這倒是個感人的報恩的故事。”劉少爺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可這是只狗,不是狐貍。而且,它也變不成人。”

“不試試,怎麽知道?”

***

“報仇?”

“是的。”保镖把槍遞給阿傑,“上次少爺被龍江幫差點殺死的事,不能就這麽算了。那次我們有四個兄弟都死在了那裏。這次,我們一定要把龍江幫的二當家幹掉,給弟兄們報仇。怎麽,你害怕了?”

“當然不。”阿傑說,“可是這次還要把小白帶去?”

“大少爺相信它是個吉祥狗呀。”保镖話語裏輕蔑譏諷的意味十分明顯。

阿傑沉默地檢查着槍,目光投向流光。乖巧的小白狗一派純良無邪地舔着碗裏的牛奶,仿佛真的聽不懂人類的語言。

這注定了是一場血腥鏖戰。

郊外廢棄的鋼鐵廠裏,遍地都是尖銳的廢料,機油和灰塵布滿了所有生鏽的機器。子彈在空中飛梭的聲音像尖銳的口哨,彈頭在金屬上彈跳,發出清脆的響聲。灰塵飛揚起來,讓本來就昏暗的空間裏更加混亂。受傷的人發出慘叫,濃重的血腥味混雜在了機油的氣息中。

阿傑緊握着手裏的槍,借助一面牆藏身。他的懷裏還抱着白狗,這讓他看上去和如此嚴肅血腥的場合格格不入,十分令人可笑。

流光倒是一派淡定,對漫天飛竄的子彈和雨點般的槍聲沒有任何反應。

阿傑第四次看了看腕表上的指針。支援的人怎麽還沒來?再這樣下去,傷亡會更多。局面也會變得無法收拾。

“阿傑!”劉少爺在不遠處的一個破機器後面叫,“帶着狗過來!快!”

阿傑不能反抗命令,至少現在還不能。他匍匐着前進,躲避過子彈,來到了劉少爺的身邊。

“快把狗給我!”劉擎說着,手上已經不客氣地從阿傑手裏把小白搶奪了過去,然後拔出了一把匕首。

“你們要幹嗎?”阿傑一愣,立刻出手想要奪回流光。

“放手!”劉擎咆哮着。

阿傑死命扣着他的手腕。就在這時,他感覺到胸口一痛。劉擎握在左手的槍在他肋骨上打出了一個洞。槍聲則融入在了這一片混亂的環境中。

阿傑捂着胸口的傷,倒在地上。可讓他吃驚的還在後面。劉擎瘋了一樣笑着,對眼前重傷的人視若無睹,嘴裏念念有詞。

“破解封印,白狐再世。剝皮裹身,君臨天下……”

他在說什麽?阿傑眼前一陣陣發黑,頭腦暈暈沉沉。他的血液迅速流失,或許等不到他的人趕來,他就會死在這裏。而流光這次自身難保,也未必救得了他。

他才不相信那麽一只可愛的小白狗會是什麽神獸。他要是能活着,一定要去看看心理醫生,治療一下自己的臆想症。

到時候隊友們一定會笑話他,說他作為卧底潛伏在黑道裏,被同夥開了一槍也就罷了,居然還産生幻覺,覺得自己被上古神獸所救。

太可笑了。

如果他能活着完成這個卧底任務,他一定會收養小白。他一定會……

劉擎朝白狗舉起了刀。小狗茫然地看着這個将要屠殺自己的人,搖了搖尾巴。

刺下的匕首被人赤手握住,一個鐐铐扣在了手腕上。阿傑用盡了全身力氣,将手铐的另一邊扣在旁邊的鋼管上。然後抓起劉擎的槍,遠遠扔開。

阿傑手上的鮮血順着指縫流下,一滴滴落在白狗的頭上。小狗一點都不驚慌,反而伸出舌頭接住滴落的血液,啪嗒啪嗒地品嘗着。

“你被捕了,劉擎。”阿傑氣息微弱地說,“你仔細聽着外面……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警笛聲果真劃破了夜空,将工廠裏那些還沉迷于槍戰的人驚醒過來。人們開始四下奔逃,根本就無暇顧及同夥。

“不……”劉擎慌亂地叫起來,“大師說的,必須要有戰争,有很多的人血,才能接觸它的封印。它怎麽沒有動靜?”

“它就是一只狗而已。”阿傑嗤笑,眼睛已經張不開,“就是一只狗……”

***

阿傑感覺到自己正在被搶救。老大憤怒的咆哮穿過層層睡意鑽入他的大腦裏。

“一定要救活他!我手下可沒有更多的優秀探員了!該死的,讓那個姓劉的家夥不要再嚷嚷了!”

劉擎似乎是瘋了,還在大喊大叫着:“只要殺了它,剝了它的皮,披在身上,我就能君臨天下。我就能成為中國城的帝王!”

太累了,阿傑只想休息。如果能這樣永遠睡着不要醒來,該多好。

眼前一片白光。阿傑又看到了那個漂亮的銀發少年。

幻覺,是幻覺。阿傑對自己說。作為國際刑警組織裏一名年輕有為的優秀探員,他是不相信任何鬼神的。

喂,人類,你的願望我給你實現了。

願望?

是的。上次他垂死的時候,就是這個少年出現在夢裏,問,你有什麽願望?

我的願望,是娶妻生子,不,是飛黃騰達,也不。我只希望,只希望這個任務能順利完成,犯人能被一舉抓獲,犯罪集團能被全部剿滅。

我只希望……這樣。

真是個怪人。流光漂浮在半空中,俯視着下方正在被搶救的年輕人。

他碰到過的人,心中的理想無一例外都是想要成為天下至尊。而只有這個年輕人,居然只是希望這麽一個普通的卧底任務成功而已。

這世間居然真的有這樣無心功名的傻瓜。

喂,我再問你一句,如果要殺了我,剝了我的皮,你這個任務才能成功。你會這麽做嗎?

阿傑困惑地望着白光中的少年,良久,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雖然不知道你到底真的是神獸,還是我的幻覺。但是我自己的任務,不會建立在對無辜生命的殺害上。哪怕你就是一只普通的小狗,我也會尊重你的生命。”

流光笑了笑。

我不是狗。

“那你是……”

刺目的光芒将美豔少年包裹住。等到光芒退散時,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只通體雪白,體态修長優美的白狐。白狐一雙眼睛猶如最璀璨的黃金,光芒流轉,向阿傑投來深深的一瞥。

走了那麽多地方,過了那麽多年,終于遇到了一個有意思的人……我當年輔佐英帝登基,而後想要離去,卻被他用上古寶劍殺死,剝皮制衣,只因為他心胸狹窄,殘忍暴戾,擔心我會去輔佐別人來推翻他的王朝。

我的皮做成的狐裘,在無數人手裏輾轉過,我在他們眼裏,或是孩童,或是美人,或是天真可愛的動物。可是他們只要知道得到我的皮就可實現自己的願望,他們無一例外都會毫不猶豫地動手殺我。

只有你,年輕人,你和他們不同。

我會再實現你的一個願望。你會好好活下去,看着你的下一個願望實現。

白狐姿态優雅地原地轉了一個圈。白光驟然消失,空氣湧進了阿傑的肺部。

“好了!他回來了!”急救醫生放下心髒複蘇器,松了一口氣。

***

“我說,您老要去哪裏呀?”

白狐悲憤地回過頭,看着身後緊追不舍的少年,氣得胡子都在發抖。

“都說了別跟着我,你這個小娃子,怎麽這麽不聽話?年紀小小,卻那麽愛管閑事。走開!吾要去哪裏,用不着和你這樣的小家夥彙報!”

“這可不行。”容梓白誇張地嘆了一口氣,“師父要是知道我把您給弄丢了,非把我抽脫一層皮不可。您老還是乖乖跟我回家的好。”

“喲,我怎麽不知道老容那個家夥這麽暴力?他是最陰險狡詐,不過卻從來不愛親自動手呀。”

“他不動手,我師姐也會代勞來揍我。”容梓白不耐煩,“我說流光大爺,您就跟我回去吧。如今世道變了,外面一點都不好玩。沒準哪天你就被抓住,又被剝皮了……”

一提到“剝皮”兩個字,狐貍周身的白光就暴漲,散發出狂躁的怒意。

“诶好好!”容梓白急忙說,“那把您關起來做個寵物,您也不高興呀。我可先說,您的運氣也不是回回都那麽好,能碰上這次這種傻頭傻腦的小警察。”

“老夫我就不回去,你能把我怎麽着?”流光倚老賣老。

容梓白摳了摳鼻子,“您逃走得匆忙,大概還不知道,我們店隔壁就是一家老字號烤雞店……”

“一天五只烤雞!”

“一只!”

“三只。少一只老夫就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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