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遲皇山中
遲皇山中
“師父,天亮了.....”
“遲負霜,您最狠了.....”
“師父,我念您名諱,您還不來罰我.....”
“遲負霜,我腳疼......”
......
遲清陽一步一步走回頂峰赤殿,途中無數次攏緊懷裏的衣袍。
頂峰赤殿,碧落院中。
遲清陽喚來山中剩餘弟子,言明自己有事出遠門,不知有無歸來之日。便囑咐他們随心而做,若有難以抉擇之事,由藏書閣大弟子李旭生做主。
遲清陽直接将掌門印令丢給跪着的人面前。
掌門明顯想撂挑子嗎?
不對!
掌門的頭發怎麽回事?
一群弟子心中全炸了鍋,但知曉掌門現在的脾性,又不敢多說挽留的話。掌門一旦決定的事,連祖師都不一定拗的過來。
這,唉,給他們憋的想跳腳。
遲清陽揉了揉眉心,不去想這些寧守空山也不肯離去的弟子們。
這遲皇山固若金湯,是出自師父之手。
這裏足夠安全,安全的像是師父故意為之。
中天門位于遲皇山的半山腰,山勢險峻,接天外重天,連地下府邸,三千小界獨一份。是各界擠破腦袋都想來此修行的寶址,也是邪門歪道想方設法要攻奪的巅峰。
奈何山中對于入門弟子選骨擇心要求極高,能入得中天門的只有千餘人,更別說遲皇山頂峰的赤殿了。奪山更不可能,曾有多派以身試法,最後變成花木‘肥料’。
萬年前,遲負霜飛升,留遲清陽一人在凡仙交界的遲皇山。
自那以後,師徒二人相見之數寥寥無幾,關系似乎越來越遠。
遲負霜修為越發可怖,幾乎能與孤君比肩。
反觀他遲清陽——年年閉門寫陣無實練,爻爻指向他被困塵緣。
師父說他不争氣,脾氣太善太軟,連修為亦是。
或許是師父瞧他絲毫不長進?所以來看他的次數越來越少。連僅有的那幾次見面,也只是核查他的陣法課業,再無其他。
遲清陽一直無有飛升契機,卻不知自己為何不死不滅?
為此,他請教過師父。可師父說是他爛好人,所以功德厚重。
他總覺得師父在诓他。
他不如師父那般斷情絕義,除了修行修煉平衡三千小界之外,再無其他感情。
師父是師父,他是他。
所以在遲負霜飛升後,遲清陽就開始了作天作地之舉——
遲清陽向來規規矩矩,溫和儒雅。到後來,變得越來越孤僻冷淡。
他開始對外大肆宣揚自己年歲老矣,一直未能突破瓶頸,估摸着大限将到,無心再管理遲皇山中天門雲雲。
弟子們默默盯着自家掌門,不知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自祖師飛升後,掌門就越來越不正常了。
衆弟子覺得,掌門可能瘋了?因為掌門真得開始像個‘老’掌門了!
大部分新入門沒幾年的弟子被連哄帶騙地遣散,遲清陽便封鎖山門,待在峰頂赤殿中不再外出。剩下那些遲遲不願離去的弟子,現今各司要地,照看着中天門的舊址陣盤運轉。
遲清陽無法,便随他們的意了。
此消息一傳出,引得那些別有用心者蜂擁而至。
他們早就想奪占遲皇山了,終于熬到這老妖怪掌門油盡燈枯的時候!如今遲清陽上沒師父做靠山,下沒衆弟子做基石,此處寶地便是他們囊中之物!
也不知誰給他們的勇氣。
事到臨頭,山中餘下的十三名年輕弟子雖不懼戰,但敵衆我寡,又怎能不慌?可還沒等他們禀到掌門處,山下的風向就變了。
那些浩浩蕩蕩勢要鏟除遲清陽的一衆宗門,連遲皇山的山腳都未能及,只見上方清光一現,首沖而來的人就被結界絞殺成一片紅色煙霧。
留有小命的慌忙回撤。
弟子們抽抽嘴角,覺得祖師幫護掌門跟守孩子似得,結界只增不減。
百家掌門更疊換代多番人,唯有遲皇山裏的遲清陽一直未變。人人皆想坐收漁翁之利,終究懼于遲皇山的恐怖屏障。
這下,傳聞中又給遲清陽添上一筆——
坊間傳言,那茍活萬載的天門山老掌門就快死了,只是苦于遲皇山的結界不好攻破......還有人說他是因為修練不入流的邪術,勾引師父未果,被其師抽去先天仙骨,扔在中天門妖不妖仙不仙的,再也不能飛升,所以他老了瘋了......
弟子們瞧着這位青絲烏發,身形高大,動動手指就能砸爆幾座山的“老掌門”,百思不得其解。
遲清陽偶爾也會開啓陰陽鏡觀察外界,這些謠言或多或少他都知曉,哪怕比這難聽千百倍的,遲清陽照樣聽得津津有味。
反正他們诋毀的是自己,又不是師父。
畢竟...無人敢言上仙的不是。
尤其說他勾引師父這段,遲清陽聽得傻笑。心道哪裏是抽骨?若非他命大,早就做了這赤殿碧落院裏的肥料罷。
時間百年千年的過去。
再後來,遲清陽徹底将自己關在赤殿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再不問世事。除了寫陣,便是臨摹師父的字與符。
而等這些荒唐事傳到他師父耳中的時候,已是萬年後了。
就算遲負霜再如何哀其不争也好,怒其不成大業也罷,分離的時間太久太久,遲清陽早不在意了。
遲清陽一心想着:怎麽還不快些下來罰他?
也好見上一面。
重天百天,凡界萬年。
在這之間,發生了許多變故。
而今——
師父仙身隕落,留下一只琉璃目,這只眼睛已經玉化,按說落下九重天也該是碎了,偏偏它完好無損......師父這是...還給他嗎?
吃了就吃了,還還什麽呢?
他在想,他沒有師父了。
以後都不能再見師父了。
長明燈不曾滅過,遲清陽不知呆坐多久。
在遲清陽快要被心魔吞噬之時,遲負霜的怒斥聲言猶在耳。
他捂着懷裏的眼睛,終于從痛苦中掙紮出來。
神識清醒了些,腦袋終于開始轉動。
在他的記憶中,應該見過拿引路童子傳聲的人,是個擅做泥木軀殼的怪人,早間與師父相識......此番帶話來讓他為師父集魂,那人或許知曉師父死因?
師父犯了何等大罪,會遭如此重階天罰?
那人提到在其位被太上法典規束,那麽他也是重天之上的仙家神祇,又或是與師父走的很近?他冒着天條之險前來傳信,又是如何逃過神霄孤君的眼睛?
孤君?
有誰能瞞過孤君?
他分明感覺捕捉到了什麽,可怎麽越想越不清楚?
師父總罵他蠢,很對。
恨只恨自身執念消消漲漲,道心不穩,便一直都未得去往萬重天之上的法門。
師父不來看他,他亦無能去看看師父,以至如今,他連師父仙隕的原因都不知!
若有...一線轉機......
碧落庭院清淨下來,擡眼便能看到朱門旁那棵老棗樹。
這樹經歷萬年風霜,先前半死不活的從亂石陣挪到這裏,現已如小山亭亭而蓋。風起吹動着樹葉,一花一木皆有師父的身影。
遲清陽踱步過去,草地上落着幾顆鮮紅的棗子,他彎腰拾起放入口中,滋味還是甜的。
沒有師父丢給他的棗子甜。
赤殿鋪滿長毛獸皮制成的雪白絨毯,沉木書格上擺滿師徒在各種秘境中帶出的各式寶物。兩處寝殿中的暖陽陣法依舊生生不息,是遲負霜留下的。
這兒是他與師父一起生活最久的地方。
“師父,您想丢下徒兒。”
遲清陽赤腳踩在絨毯上,站在空蕩蕩的床榻邊。
“您...做夢。”
遲清陽咬了咬牙,手中反指結訣揮袖成陣,陣紋繁複古老,亦是他師父的絕學,三層結界籠罩整個赤殿,非仙階不可破。
待走完赤殿的每個角落,遲清陽簡單收拾幾件物什放入指間的芥子環中。
封門鎖院。
下山入世。
他想尋師父遺落的殘魂,不為師父送葬,是為集魂複生。這種術法是為邪術,他在師父留下的古陣中見過。
并且,會寫。
會寫,不會用,這讓他有些頭疼。
師父說過飯可以亂吃但陣術不可亂寫,錯一分便是罪業。遲清陽虛虛地擡手揉了揉額頭,從前偷摹這個被師父發現,罰了半死,現在想起來還是會害怕。
心裏掙紮許久,遲清陽還是打消了這念頭。
師父不會允許他這樣。
那便...送行吧。
下輩子轉生,他繼續守着師父。若師父娶妻生子,安樂百年也好;若師父斷情絕愛,重修大道也好。陪着師父,走到自己壽限最後一日,也好。
遲清陽最後望了一眼朱門銅環,轉身消失。
山下凡界,南蠻之處又現亂世。
放眼望去,密林之中物種陳雜,藤蔓覆蓋雨林,空氣酸腐潮濕,毒蟲遍地攀爬。曾經的花果之國,如今只能依稀看出還有人生活的痕跡,幾乎沒有完整的可供居住的屋舍。陸地荒蕪不堪,腳下是或黏膩或幹涸的血皮子。
天青色浮空掠過,與這裏格格不入。
遲清陽避開髒污土地,在樹梢之上浮浮停停,神識擴開萬丈,搜尋着凡界異像。
師父曾帶他來過。在這裏,教會他莫要心懷慈悲。他不聽,害的師父損了件寶器。
遲清陽捂着胸口處的那顆珠子,心道:是徒兒錯了。
林中似有逃荒者被藤蔓與毒物寄生,聚集啃食着什麽,關節和頭頂皆是暗紅巨口,幹枯變形的手裏抓着半條腐壞的大腿正往頭頂送,毒蟲爬在上面産出幼蟲。
遲清陽看到了它們,它們也發現了遲清陽。
怪物從未見過如此幹淨新鮮的‘食物’,它們早已喪失思考能力,只知道餓極了,憑借本能卻無力奔跑,只能曲着變形的雙腿,碾壓着關節上的髒污牙齒一點一點往遲清陽的方向挪動。
遲清陽的到來無疑是觸到某種機關一般,遠處怪物頭顱攢動,雨林中密密麻麻爬出更多,味道令人作嘔。
遲清陽垂眼看着這一幕,學着師父的習慣,輕輕歪了歪頭。
眼中無悲無喜,聲音又低又輕。
“師父。如此,您會怎麽做?”
窸窸窣窣的聲音離他越來越近。
此刻,若是師父在......
遲清陽溫聲細語:“幫你們解脫。”
言罷,一擡手,遲清陽掌心陣紋微亮,風如同萬罡利刃,鋪天蓋地而去!眨眼間,便将所有不能歸置為人的怪物裹挾其中,絞成肉末,化為血霧。
陣光再現,清風拂山崗,結了血痂的土地冒出新芽。方才所見就像場噩夢,醒了個幹淨。
師父常用的殺招‘清風’在遲清陽手中一般無二。
遲清陽初次這般殺戮,只覺有些恍惚。
這番景象,如同回到了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