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仙別走
神仙別走
萬年以前,無名山中,幾小村莊。
衆人失德,瘟疫橫行,民不聊生。
典妻換女,易子而食,菜人抵糧。
“放開我啊!你們是誰啊我不認識你們!放開!”兩個佝偻村民在河邊正拖着一個小娃娃往屠生之地去。
近了才見竟然是兩個中年人,衣着又髒又破。反倒是這白白淨淨的小娃娃,一身綠衫子,與這裏格格不入。
小娃娃不停掙紮,叫喊一路都無人來管,他再怎麽拼盡全力,也敵不過兩個成年人,拉扯拖拽之間耗去所有力氣,最終被那兩個村民扔到髒污的砧板上。
“別看這小孩兒年齡不大,力氣不小!一路上累死老子了差點讓他給跑了!”那二人對那屠戶道:“老哥,這是西頭那家的傻孩子,留着浪費糧食,你看着切,老樣子就行。”
這人口中說的“老樣子”,就是頭、身、胳膊、腿兒分成六塊,屠戶收下一條腿做為辛苦費,剩餘五塊讓他們帶回去自己處理,總之也夠吃上十天半月的了。
菜人,是人也是菜。
遠處有看熱鬧的三倆婦人心生不忍:“這孩子不像傻的啊,穿着也不像我們這邊的啊......”
另一婦人回道:“诶你知道什麽,送到水溝這邊的,管不了那麽許多,不都是這麽說的。”
......
屠生之地屠禽肉,也屠菜人。
村莊依山而建,村口皆設有一處屠生之地,在這連續多年天災,顆粒無收的小村莊裏,割肉飲血成了常見的事,被送到這裏的人,有的是為了父母,有的是為了孩子,有的是為了自己活下去。屠戶會将活生生的人肉割下來,挂在村口菜市買賣易物。
新舊血液彙集成一條狹長的臭水溝,溝壑之上支着九尺餘長的砧板,不知是從哪兒取來的一條腐木,像極了棺材板。
那砧板上不知結了多少層黑紅色的血皮子,上面擺着幾條手指粗細的麻繩,兩把豁口浸血的砍刀。
小娃娃身着及足的暗紋綠衫,薄衫因一路的拖拽已經變形裂開,精致的小臉兒白嫩如玉脂,臉頰因磕碰到肮髒的砧板,染上血污。
一雙墨綠瞳中盛滿驚慌無措,死到臨頭卻沒有哭。
“松開!我與你們無冤無仇咳你們,咳咳......”
小娃娃掙紮逐漸弱,聲音也變得嘶啞。薄薄的一層綠衫子因為掙紮變得的更破,直到不可蔽體,露出玉脂白的皮肉,在肮髒的砧板上更為刺目。可這并不會激起這些人的憐憫心,反而讓他們覺得今日撿到了‘好糧食’。
屠戶擡起滿是皴裂的手,理了理髒污的麻繩,繞向小娃娃頸間勒去,像栓牲口一樣綁在砧板上,磨了磨刀,準備切斷其脖子,和往常一樣肢解開。
手起,刀落。
-
青衣男子翩然落下,白靴踩在新生的土地上,目之所及山河無恙,這才是南蠻花果國該有的模樣。
他隔着層層鲛紗薄衫,摩挲着懷裏的琉璃目。
邀賞一般喃喃——
“師父,您看,徒兒的修為如何?”
“師父,您無牽無挂,我不知能拿什麽威脅您回來。”
“師父,徒兒害怕,可否為我指條明路......”
遲清陽伫立許久,直到日落西山,夕陽撒入河流。
河面上閃爍着細碎的赤金光芒,印入遲清陽眼中。
眼睛......
他的眼睛?
遲清陽呼吸一滞。
不,他還有一條路可走!
-
小娃娃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他記得好像待在山裏。他什麽都沒做,為何受此對待?小娃娃眼睜睜看那把破刀砍向自己。
閉眼瞬間,耳邊清風漸起,周圍安靜下來。
是頭斷了嗎?
為什麽聽不到聲音了?
小娃娃用盡力氣睜開眼睛。
空中飄浮着紅色霧氣,腥味很重。
小娃娃好奇,這是什麽?
沒等小娃娃看清,又一陣清風拂過,紅霧散盡。山水河流如有仙術清洗過,極度幹淨。
砧板現出淺黃的原木色,小娃娃還躺在上面,睜着一雙大眼睛,懵懵懂懂地望着天光。他這是...死了嗎?
“嗯?漏掉了一個。”
一道好聽的聲音從小娃娃上方傳來,如流涵玉潤般闖進他的耳朵。随之映入他墨綠眸中的,是一張淺淡容顏。
墨染的眉眼冷得很,盛着淩厲,像狐又不像,似仙并非仙,分明帶着輕佻,卻又有幾分肅重。
這人身形高大修長,一襲月紗綢衫,腰間玉帶緊束,他輕輕歪頭,右側耳垂連接下颌處,有三顆垂直的赤金小痣。
很特別。
小娃娃一眼就記住了。
這...是......神仙吧。
遲負霜居高臨下的瞧着小娃娃,一挑眉,像是發現了什麽好玩的物件兒,薄唇輕啓:“嗯?這窮山惡水之處,還有頭小蛟龍呢。”
出乎意料。
蛟龍是什麽?小娃娃太小,聽不大明白。不過...這位一定是神仙,不然怎麽會用仙術呢?
小娃娃在心裏重重點頭:嗯,神仙!
遲負霜攏着袖子,遺憾道:“罷了,還得好好修習這‘清風’。”
‘清風’陣術是他的得意之作,但凡風過之處,可絞殺所有活物。
無一幸免。
今日漏了這小娃娃,證明此術仍有不足。
不過......
這小破孩兒命不該絕,剛經歷人與妖的兩道殺劫,都未死去。不如...再添一道試他一試?若能不死,再從長計議。
遲負霜向來視萬物命如草芥,那些過不了劫數的,也不必留在世間受苦受難。
更何況,這小娃娃是條蛟龍。
龍族一脈,歷代帝王為煉長生丹,尋龍入藥。此族被屠,幾近滅絕。地位高不可攀的龍族成為歷史,哪怕帶有一絲血脈的都在茍延躲藏,厚積薄發只為了活下去。
遲負霜也是其中之一,不一樣的是他沒了龍身,也沒有完整的記憶......
他在心裏盤算着什麽,目光沒在小娃娃身上停留過久。
“別走。”小娃娃的嗓子又奶又啞,衣角劃過小娃娃的手,他想伸手抓住神仙,又擔心弄髒神仙的淺色衣裳,急得不行。
遲負霜停下腳步,突然轉身。
衣珏擺動,潔如山花。
遲負霜離得不近不遠,在兩步的距離處瞧着小娃娃,問道:“是你喊我?”
躺在砧板上的小娃娃身上青綠薄衫破破爛爛,脖頸被麻繩勒破了皮,艱難的點頭:“是。”
遲負霜:“想我救你?”
小娃娃:“是......”
一顆複族的種子在遲負霜心中萌芽:如何提純一條龍的血脈原身?
遲負霜眼中泛着淺褐微光,斂去幾分淩厲,說出的話帶着玩味。
“我要報酬。”
小娃娃不知神仙想要什麽,只知道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這般好看的眼睛,這種感覺就如同暖陽照進了皚皚白雪,融成一汪溫水。他像是被迷惑了,什麽都想給這個人。
可是,他什麽都沒有啊?
小娃娃抵不住這樣一雙眼睛的注視,忍着脖頸的傷口,再次艱難點頭。
“好。”
遲負霜勾起唇角,輕飄飄的說道:“我要你的眼珠子。”
“......”小娃娃睜大眼睛。
是他聽錯了嗎?
神仙在說什麽?
遲負霜才不管小娃娃聽了是什麽反應,接着道:“我想吃你的眼珠子,你給不給?不然我把你的頭折斷了再吃,也不遲。”
說着,邊上前一步到砧板左側,擡起骨節分明的右手,虛空指了指小娃娃的眼眶。
這眼眶裏頭一雙墨綠泛黑的瞳仁純潔幹淨,确實讓他很有食欲。
又是他這身蜘蛛蛻在作怪了。
不過,吓唬吓唬小蛟龍玩玩兒也不妨事,又不急于一時。
若真命不該絕......他就帶走他。
遲負霜逆着太陽,日光落在他身上像布了一層仙光法相。小娃娃震驚過後,倒沒了害怕,這會兒出奇地安靜,他眯了眯眼睛,視線落在遲負霜耳垂的三顆小痣上。
小娃娃問:“給你吃了,我還能活嗎?”
遲負霜道:“這可不好說。”
遲負霜根本不是在與小娃娃商量,雙指并劍與拇指離寸成匕首狀,作勢就要隔着小娃娃的眼皮挖出眼珠來。
小娃娃盯着眼前這只白淨的手,猛地深吸口氣,閉上眼睛,認命道:“神仙這麽做自然有神仙的道理,眼珠子是我自願給你。你...你拿去罷。”
遲負霜指訣一頓。
驚訝于小娃娃的反應,又驚訝于這句回答......這小破娃娃稱他為神仙?
遲負霜輕輕歪了歪頭:“你剛...稱我什麽?”
小娃娃磕磕巴巴回道:“神,神仙。”
神仙?神仙。
遲負霜收回手,攏在淡色廣袖裏,身形放松起來,瞥眼瞧着小娃娃。
“你怎知我是神仙?”
遲負霜薄唇微挑,沉浸在“神仙”二字之中不可自拔,看得出來心情不錯,直接打消給小蛟龍再添殺劫的念頭。
這是遲負霜埋在心中的第二顆種子。
遲負霜想得大道成真仙的執念已根深蒂固了千年,初次聽到有人稱他為“神仙”,這種感覺,怎能不動容?
況且,這還是條小蛟龍。
“我...我不知道......”
小娃娃等了又等,一直沒聽見動靜,大着膽子道:“你,你能,幫我起來嗎?我這樣,脖子好疼。”他指了指綁在脖子上的麻繩,白嫩的頸間已經磨出指甲深的傷口,一直滲血,看着就令人心疼。
偏偏遲負霜不是人。
不過此非彼時,遲負霜心情大好,并不做計較,擡手一陣微風,将小娃娃托扶起身,束縛全部散成粉末。
“謝謝神仙!”小娃娃更崇拜了。
再聽到‘神仙’二字,遲負霜唇角笑意更深。
小娃娃這才完全看清——山川河流變得清朗明淨,方圓百裏枯木逢春,荒蕪土地抽芽漸青,連砧板下的惡臭水溝也逐漸變成了清澈的溪流。
果真就是神仙啊!小娃娃更加堅定了這個念頭。
小娃娃偷偷觀察神仙,神仙說要他的眼睛,卻一直沒動手,是不是嫌棄他太髒?他瞅着自己身上破爛的衣裳,小臉兒上漸漸挂上愁容。這...不叫衣裳,應該叫幾塊破布了。
小娃娃坐在砧板上,一雙墨綠瑞鳳眼很是罕見,他仰望遲負霜,小手躊躇着,祈求道:“神仙,你別嫌棄我,我的眼睛不髒。”
“......?”遲負霜不解。
這頭幼蛟莫不是傻的?
不是求他放過他,而是求別嫌棄他的眼睛?
這...很好笑。
對,很好笑。
遲負霜從未遇見過這種‘赤子之心’。
遲負霜是被中天門的老掌門哄來此間游歷的。每隔些年,那老掌門便會叨叨不停,說要磨一磨他的淡漠脾性,不然以後大禍臨頭,悔之晚矣。
誰知他一出山就盡往荒涼無物戰争不斷的地方跑,看哪兒不順眼,直接夷為平地,讓其重新生長......為此受過不少雷霆天罰。
可遲負霜積習難改。
用他常應付老掌門的話說:“若是不畜不人無德無行,那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清理幹淨重來一遍!”
老掌門聽得腦門兒上的青筋直抽抽,對遲負霜這種介人因果還要連根除去的想法很是反對。
遲負霜并非中天門的弟子,自他有記憶以來,是在一副蜘蛛蛻裏活下來的,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是妖還是別的什麽。
直到有一天,老掌門路過山腳,遲負霜見其拂塵不錯,爬在塵絲上跟進了山。
他不貪心,在界碑旁的棗樹枝桠上結了張網,整日癡迷忙碌着修煉,只食花蜜和露水。他在此一待又是百年,也算慢慢在中天門紮了根......
遲負霜不曾動過恻隐之心,唯獨這次破了例。
或許是在一聲聲‘神仙’裏迷失了自己,亦或是...別的什麽。
“小蛟龍。”遲負霜念了一句。
“嗯。嗯?”神仙是在喊他?
無人發覺不遠處的隐身陣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