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落腳百濮

落腳百濮

夕陽落,夜幕起。

遲負霜散開水鏡,随手啓了傳送訣,拎着光溜溜的遲清陽,轉眼便到百濮之國。

這裏常年溫暖如春,街頭舊巷古築木屋連廊,足夠清淨,适合蜘蛛蛻修養冬眠。遲負霜收了陣法,步伐輕盈,就算手中拎着遲清陽,也不顯得腳下沉重,所過之地連腳印都無。

而被拎着的遲清陽還不知羞是什麽,小娃娃眉眼彎彎,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他想:跟着神仙,除了身上涼飕飕的,也沒什麽不好。

神仙給他起的名字如此好聽,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帶他一起走?

一定是的。

神仙會喜歡他吧?

一定是的。

小娃娃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遲負霜像拎雞崽似的,也不知這小東西在傻笑什麽。莫非是金絲蛛網結成新眼球的後遺症?

待行至城中溫暖之處,遲負霜每走一步都在更改皮相。

幾步之後,斂了七分容貌,卻仍然清俊異常。

他一身淺淡的月紗綢衫,披着暗紋外袍,未曾束冠,一條金絲緞帶松松地綁在腦後,十足的貴公子模樣。

遲負霜一路行至巷尾,找了家稍大的驿館,往櫃臺上丢了幾顆金珠。

“店家,一間上房,要清靜些。”

店家正打盹兒,瞧見出手如此闊綽的公子哥兒,頓時來了精神。

“好嘞,您跟我來!保證是我們這兒頂尖的上房。我們這兒四季如春,可暖和了。這全城啊,就我們這幾家有天然溫泉的,您可算來對地方了!請。”店家在前頭殷勤帶路,熱情介紹着。

穿過兩道連廊,花草修剪适宜,構成山水庭園。店家推開房門,将遲負霜二人迎了進去。房內布置典雅,是間足夠寬敞的住所。

“送些熱水,多備些菜。”

店家忙應和着:“好嘞,您先歇歇腳,飯菜馬上就來!”便合上了房門。

這裏氣候足夠溫暖,讓遲負霜的蛻殼好受許多。遲負霜進了房門,随手将遲清陽丢在地上。

拎了這赤身的小東西一路,不知是被拎習慣了還是如何,不怕羞?

整個房間的地板上都鋪了厚厚的萬花毯子,遲清陽并未摔疼,幹脆坐在地上,雙手交叉在恥骨間,就這麽赤條條的望着遲負霜。

遲負霜走到床榻旁,仿若無骨了似的倚在床角。遲清陽挪挪身子,太陽花一樣跟着遲負霜轉了半圈,目光黏到榻上。

小娃娃不懂便問:“那個人,為什麽對你這麽好啊?就是,嗯,态度很好的樣子。”

遲負霜懶懶應着,卻是認真釋疑:“因為客人給了他金子。”

遲負霜觀這幼蛟有靈,實屬不易,且這小東西只有少數的詞彙不熟悉,在靈獸開蒙之中算是上乘。原身骨齡有百歲?或是不到三百。這幼蛟能自化人身,為何看不出化回原身的痕跡?扔進河裏也沒有動靜,真是奇怪。

他得想辦法,讓這小東西學會化回原身。總不能養着個人身蛟族,去複龍族?滑天下之大稽!

遲清陽又問:“什麽是金子?”

遲負霜:“一種能交換東西的珍貴物件兒,金銀銅錢。”

遲清陽再問:“[您]是什麽意思?”

遲負霜“對尊敬的人稱謂,[你]之上的敬稱。”

遲清陽牢牢記住了。

他撲閃着大眼睛,說:“神仙,您...您真好。”

神仙很厲害,很溫柔,很耐心,很好很好,遲清陽覺得一定是他修了千年萬年才得來的福氣,才能見到這麽好的神仙。

可這歡喜之餘又有些難過,自己什麽都不懂,會不會給神仙添麻煩?遲清陽悄悄嘆氣,擡起小小的胳膊環抱着自己,将頭埋在膝蓋裏。心道:神仙如此好,該如何回報啊?

遲負霜注意到了遲清陽的小動作,道:“以後你就會明白,我不好。”

等他的蛟龍之軀成年,或許可以奪來為己所用;或者幫蛟龍塑成真龍之身,再趁弱奪舍;又或者養成自己的一把刀,這些,遲負霜都想過。

小娃娃以為的神仙,可自己并不是神仙。

自己只想着如何好好活,如何成大道,如何複族。

遲清陽擡起頭,目光純真極了,說:“不,您是神仙,神仙怎會不好?若您以後不......不,一定是我做的不夠好。”

遲負霜輕輕笑了一聲,眼睛眯成了一道:“小東西,我可不是神仙。你以為飛升成仙那麽容易嗎?說是九死一生都是唬人的,那天劫雷罰位階之重,不可估量,遇上幾乎必死無疑。神仙?呵......太難了。真的,太難了。”

遲負霜一番話,是在笑遲清陽的天真,也在笑自己萬死不改初衷的執着。

可小清陽卻輕輕搖頭,眼神無比篤定。

“不,您一定是神仙。”

咚咚咚,敲門聲打斷了二人。

“公子,熱水和飯菜送來了。”

遲負霜坐起身:“進。”

店家招呼小二将飯菜逐一擺好,布巾浴桶也擱置在屏風之後擺放整齊,很有眼色的另備了一套男童衣物放在了小桌上。

店家見這赤着身子坐在地上的遲清陽,又看那公子哥自己倚在床榻上。心中為遲清陽哀嘆不值:這是哪家纨绔子弟在外拐帶了個孩子做娈童,竟連衣服都不給穿!實在可憐。

那公子看起來并不好惹,他們自知人微言輕,也幫不上什麽,只能唏噓嘆氣,買了一套衣裳也算做做善事——畢竟給的金子夠他們小半年掙得了。

“公子,您慢用,有事再吩咐。”言罷便關上了房門退下。

遲清陽幾番好奇,學的有模有樣:“公子?公子,我也能這麽稱呼您嗎?”

遲負霜瞥了遲清陽一眼,有點好笑:“随你,不過一個稱謂而已。”

不知他哪兒來的自信,覺得這是神仙在寵他,遲清陽笑着,清亮地喊:“公子?公子,公子。”

這張稚嫩的小臉笑起來還帶着幾分媚相,不知過些年再長大一點會是何模樣?遲負霜眯着眼懶懶應着:“嗯。小東西,學得很快。”

幾番折騰下來,遲清陽早就餓了。現在房內擺着一桌飯菜,香味直往他鼻子裏鑽,肚子不自覺的咕嚕嚕亂叫。遲負霜聽到了,沒有說話,只擡手指了指熱水的方向,示意遲清陽。

遲清陽得到指令,起身走到屏風後,自覺的攀爬進浴桶。

水位對他來說有些高,已經淹沒到了肩膀處。不過遲清陽水性極好,并不影響。水是溫熱的,很舒服。遲清陽的小臉兒被水泡的泛起粉紅,摸索着學會了用皂角泡泡,認認真真的洗了一遍。

遲清陽被遲負霜拎了一路,雖然用了陣法,但他畢竟光着身子,小腿以下還是沾染了些灰塵。

遲負霜有輕微潔癖。

他每天掐最多的就是潔塵訣,最喜歡的就是将雙手攏入廣袖中,覺得這樣可以減少塵埃染身。

遲清陽擦幹頭發,摸索着穿上衣裳。是灰青色的棉布料子,雖然有些不合身,但比起不穿要好很多。

做完這些,才小心翼翼的往榻上的遲負霜身邊走去。

這副乖巧順從的模樣,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被遲負霜養在榻上的漂亮娈童。這些都無所謂,反正遲清陽現在還不懂。就算以後懂了,照樣是不在意的。

反而,樂在其中。

遲清陽坐在放鞋的腳凳上,扒着床沿,細白的手指被泡成淺粉色,仿佛還冒着熱氣,一雙異瞳瑞鳳眼眨了眨,小聲問道:“神仙,我好了。您吃點東西嗎?”

遲負霜剛躺下一會兒,殼蛻正松弛着。他緩緩側過身,看着眼前稚嫩的小臉兒,又往飯桌上瞟去,道:“我從不吃這些東西。”

他的殼蛻,吃不了凡界食物。

只能依靠本能:食目、飲露。

遲清陽不知:“那您想做點什麽?或者我可以陪您說說話。”比起食物,遲清陽更想跟神仙待在一起說會兒話,安全感從未這麽滿足過。

遲負霜半垂着眼,沉思半晌,才道:“小清陽,你有厭惡的東西嗎?例如,殼子之類的。”

遲清陽疑惑:“什麽是殼子?”

他聽不懂,但還是一邊想一邊認真回答:“厭惡的...我厭惡那些欺負我的村民,厭惡…嗯…還有剛才那店家為何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說不出來那是什麽眼神,好像沒有惡意,但讓我覺得很不舒服,不知道算不算厭惡......”

遲負霜:“殼子就是原身,以後你會懂的。”他擡起指尖點了點遲清陽的眉心輪:“欺負過你的,那些村民全都死了,幹幹淨淨的。嗯...理應如此。至于店家,你若覺得厭惡,也可......”

那店家是只老魚妖,年輕時作惡多端,老了開始發發小善。其實,死了也不足惜,只不過這小娃娃不知道罷了。

“不可!”遲清陽睜大了眼睛。一瞬間,他忽而想起原來那時候看到的漫天紅色霧氣,竟都是那些村民的屍身嗎?

怎會如此?神仙怎會視人命如草芥?

遲清陽不敢置信。

神仙亦正?亦邪?

遲清陽生怕遲負霜再因為他的一句話而遷怒到店家身上,立即答道不可。随之就反應過來,他不該如此失态,神仙的本意應該是為他好......

遲清陽正了正心,他的神仙不會錯。

若是覺得神仙錯了,必定是他錯了!

遲清陽接着道:“我只是覺得...有些奇怪。”

遲負霜收回手:“不必奇怪。你模樣生的誘人,骨齡幼小又被我這般對待,他們只是把你當成了我的娈童罷了。”

遲清陽眼中一動。

遲清陽只是人身骨齡幼小如十歲孩童,原身的骨齡怎麽也有百十年了,雖處于懵懂之中,但還是懂一點點好賴話。

“意思是……是說我好看嗎?神仙…神仙也這麽覺得嗎?”他下巴擱在床沿上,大眼睛眨巴眨巴,心裏樂開了花,問:“哪般對待?您待我很好很好。娈童?娈童又是什麽?”

遲負霜應了聲:“嗯,好看。”

“娈童,就是陪我睡覺的人。”

遲清陽騰地坐直了。

小臉蛋認認真真,很是正經正直的說:“那我很願意做您的娈童呀,只是怕您...怕您嫌棄。神仙……”

遲負霜:“......”

稚子之言不可當真。

遲負霜困意上卷,眯了眯眼睛,重新翻過身去,朝遲清陽擺了擺手:“你去吃飯吧,我睡會兒,無事莫來擾我。”

神仙是在關心他餓肚子了。

遲清陽乖巧地點點頭:“知道了。”

神仙好像很累的樣子,為何如此疲累?遲清陽在心中暗暗發誓,待他長大,不會再讓神仙這般憂思。

遲負霜合衣而眠,是殼蛻舊疾犯了。算不得什麽大毛病,只是一到寒冷季節,睡眠時間變得越來越久,身子越來越懶散。

這是蜘蛛蛻的天性,進入冬眠期,視物能力也會随着複眼移位而變得模糊不清。等醒來,也許是幾個時辰後,也許...是幾個月後。

他不喜歡這樣,會誤事。

可……他沒有原身,改變不了。

所以遲負霜每年秋末初冬都會找個溫暖氣候的地方,布上結界,躲一陣子。從身不由己,逐漸成習慣。

例如這裏,氣候溫暖,雖說能緩解他的不适,卻擋不住四季輪換帶來的影響。

這次帶着個小蛟龍,不知是福是禍。可即便是福禍相依,即便是在冬眠期,時間不等人啊,也不得不将計劃提上日程了……

遲負霜想着想着,終于沉沉睡去。

遲清陽坐在腳凳上,打量着榻上的神仙,趴在床沿邊守了好一會兒,直到神仙的睫毛不再顫動,便知曉是睡着了。

遲清陽松了口氣,小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承天應物,這是神仙送給他的大禮。

他要好好對待神仙啊。

遲清陽悄悄起身,蹑手蹑腳地來到屏風後,爬上椅子,在飯桌前坐穩。舉了舉碗筷小勺,發現...不會用。

忘記請教神仙如何用這些東西了。

罷了,下次吧。

遲清陽卷起袖管,抱起一整只白灼雞在飯桌上風卷殘雲,這他是有生之年第一次吃飽肚子。

很飽,感覺很好。

遲清陽淨了手,滿是皂角味道,聞了又聞,一臉滿足。他小心翼翼地回到榻邊,上半身趴在腳凳上,下半身躺在地毯上,就這麽睡着了。

有天青色的衣角劃過,兩個睡着的人都察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