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赤子之眼
赤子之眼
遲負霜并指成訣,足下啓出小小陣法,展出數丈遠。陣光所及之處再次清塵而去,絞碎最後一處砧板。
小娃娃摔在地上,愣愣的看着。遲負霜身旁有棗樹破土而出,幾息之間便越長越大,直至枝葉成蔭。
這是遲負霜走哪兒帶哪兒的栖身之地。
天色漸晚漸涼,他又不趕時間,就想先睡一覺。
遲負霜掌中劃出一根赤金蛛絲,纏上那棗樹枝桠結網,盤成一副不小的金絲秋千,在綠茵之下熠熠生輝,遲負霜雙手攏回廣袖中,飛身倚入金絲蛛網裏。
蜘蛛蛻天性如此,遲負霜順其自然。待醒後再找點解渴的物什來,這一天就算過去了。等第二日太陽出來暖和些,再去他要去的地方。
蛛網散着淡淡金光,半裹着那抹修長的身影,淺淡衣擺在空中随風蕩啊蕩。遲負霜閉目養神,長睫随着晃動的秋千風動顫啊顫,随意捏出指訣,手指微微劃出個弧線。
小娃娃正看得呆愣,小嘴微張,還沒反應過來,‘咚’地一聲被丢進不遠處的河裏。
“咳咳...咳......”
小娃娃不防,還是嗆了幾口。河水冰涼刺骨,小娃娃卻不覺得,他劃拉着四肢,腦袋浮出水面,露出一雙眼睛。
遲負霜并未看見小娃娃現在的模樣,他閉着眼睛,神識也未散出,只懶懶地傳音而去,明知故問道:“會水嗎?”
“咳...咳咳...會。”
“小東西,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
“會收集竹葉青露嗎?”
“......?”
那是什麽?露水嗎?知道了,雖然他不太會做,但如果......以後...他會學。
“用來拌眼珠子吃。”
“......!”
差點忘了,神仙要吃自己的眼珠子。小娃娃心裏有點害怕,但比起這個,更怕神仙嫌棄,而且也怕死。所以,還是跟在神仙身邊最安全。
“罷了,你先洗洗幹淨。”
遲負霜已經打消吃眼珠子的念頭。他有個更好的計劃,或者說是...更瘋狂的計劃。
天冷,到申時末,他的殼蛻之軀開始泛困。
“......好。”
小娃娃并不知遲負霜所想,自認為神仙讓他洗洗幹淨,是要吃他的眼睛。
他最初醒來,正是趴在這條河灘上,身上除了這身綠衣裳,什麽也沒有,什麽都不記得。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剛醒沒多久就被這裏的村民捉走......
很奇怪,他好像懂得一些詞意,例如知道‘神仙’是什麽意思。他知道‘神仙’和人和村民都不一樣,和自己也不一樣。
自己是什麽,自己也不清楚。
天色漸暗,小娃娃望向遠處的棗樹,樹冠裏散着淡淡金光。
神仙在休息。
可是,神仙叫他‘小蛟龍’......
磨蹭大半時辰後,小娃娃終于把自己洗幹淨了。
小娃娃其實并不髒,手腳和脖頸被麻繩勒破了皮肉一直滲血,才久泡在河水中清洗,直到傷口泛白,再也流不出血來,小娃娃才覺得洗幹淨了。
可惜青衫薄裳破損的厲害,像蛻下的皮一樣,剛入水洗了幾下就碎成片沖走了,小娃娃并不懂羞.恥是什麽,只是輕輕嘆口氣,游到岸邊爬起來,赤着白嫩嫩的.身.子就朝棗樹方向跑去。
骨齡雖小,卻已是禍水模樣。
小娃娃悄悄地摸到樹下,小心翼翼地探着腦袋,眨巴着大眼睛往上瞧。
遲負霜阖着眼睛,呼吸均勻,身下的金絲蛛網微微搖晃,月紗綢緞垂下一角,随風輕動。
神仙睡着了?
小娃娃松了口氣,一屁股坐在樹根上。他還是不放心,一遍又一遍檢查自己身體每個地方,确定沒有一點點泥污,才算徹底松了口氣。
等神仙睡醒,要等多久?
小娃娃等啊等,手指不安地敲着膝蓋。
他不困,不想睡。
小娃娃在想,如果神仙不讨厭他,如果他能跟着神仙就好了。
如果...如果失去一雙眼睛......他能留下嗎......
可若自己沒了眼睛,變成一個瞎子廢物,而神仙如此厲害,怎會許廢物跟在身邊?
不,他不可,不可盲。
神仙之所以要他的眼睛,是不是餓着了?是不是有什麽隐疾需要他的眼睛?是不是喜歡他的眼睛?小娃娃一字一句琢磨遲負霜說過的話,腦袋裏篩選着各種可能。
他是年紀小,又不是傻,想來想去總會猜到一些。
見遲負霜未有轉醒的跡象,小娃娃光着屁股一溜煙兒跑開了。
又過半個時辰,天徹底暗下來,只餘夕陽染紅小半邊天。
遲負霜感到自己的靈身晃了晃,殼蛻忽然醒來,視線模糊不清,等片刻緩和後,才單手扶着樹身輕輕落地,收回金絲蛛網藏于袖內。
季節輪轉,殼蛻舊疾。
他揉了揉眉心和眼眶骨,緩了緩未歸位的複眼,等視線重新聚集起來,在周圍掃視一圈,并未看見那小娃娃。
或許逃走了罷?
反正也逃不遠的。
正當遲負霜想放出神識查探之時,突然聽到微弱的腳步聲。
一步一步,像是有些不穩。
遲負霜循着聲響,緩步尋去,最後在河流下游處發現了小娃娃。
那小娃娃正往遲負霜的方向走來,腳步有些不穩,白生生的腳丫子被河石磨的通紅,手裏捧着一半盛滿清水的蚌殼,裏頭躺着一顆血紅的珠子。
待分辨這是什麽之後,遲負霜剛聚焦不久的複眼有些震蕩。
珠子随着小娃娃顫抖的手,在殼中來回滾動着。但看這顆墨綠珠子,其中一面泛着黑綠瞳線,這分明就是小蛟龍的眼珠子!
一條冷血動物,親手送上自己的眼睛?
這小蛟龍,瘋了?
遲負霜幾步走到小娃娃面前,視線移至眼珠主人的臉上,幼小的身軀還在因痛楚而顫抖,小娃娃的頭發擋住了半張臉,能聞到新鮮的龍血味道。
真的是美味,很好的味道。
遲負霜震驚之餘更多的是疑惑,他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如此蠢貨。
“小娃娃,你去哪兒了?”
小娃娃邊往回走着,邊想該如何說才能讓神仙留下他,正出神呢,神仙突然出現在面前,吓的小娃娃差點打翻手裏的蚌殼,‘撲通’跪在遲負霜腳邊,一雙細白小手舉到額上。
小娃娃迫使自己鎮定,可心中還是恐慌,小聲回答:“我...我去後山..找了...找了一些竹葉露水...想着...想着等你睡醒了...給你......”給你吃。
遲負霜盯着他,沒再說話。
小娃娃沒聽見聲音,不敢擡頭。
他不識得誰,也不識得自己,他只識得神仙。他得想出不讓神仙厭棄,又不盲眼睛的辦法,才能有機會跟着神仙。
這是他想到的......唯一能試一試的辦法了。
小娃娃害怕神仙看見他臉上的血會厭惡,他不懂這種情況需要止血,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經洗過很多次了,但還是洗不幹淨,他擔心時間太晚,萬一神仙走了怎麽辦?只好趕緊返回,這一路上,半邊臉已經沾滿血液了。
小娃娃強忍着疼痛,控制着不讓手抖得太厲害,磕磕巴巴的解釋着:“你,你說要吃我的眼珠子,我擔心...弄髒你的手。你的手很幹淨...所以我...我找了螺殼碎片,挖了一只......”
遲負霜的眼睛動了動,除了之前那瞬間的訝異之後,已經沒什麽特殊情緒。
“我在村裏見過他們處理人,是...這樣...所以我...我是按眼眶骨的形狀取出的...很完整,我擔心它不幹淨,就用露水沖洗了好多次,現在已經很幹淨了。真的,你看看。”小娃娃又往高處舉了舉。
“我擔心...兩只眼睛都......會回不來,只...剜了一只......”小娃娃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像蚊子哼哼似的,心虛極了。
神仙只吃一顆,有點委屈神仙。
可如果挖兩只眼那自己就看不見了啊,他又不傻。
“行了。”遲負霜打斷小娃娃。
遲負霜聽得有點兒想皺眉頭,他擡手接過小娃娃手中的蚌殼,端近看了一眼。
這頭小蛟龍的瞳孔顏色很特別,嗅覺靈敏的蜘蛛蛻早被勾起了食欲。遲負霜活這麽大,還未吃過蛟龍的眼珠子。自己是......罷了,他頂着蜘蛛蛻的殼子,便不算同族而食,這送到嘴邊的龍目,若不用才是暴殄天物。
露水中的眼珠子實在勾人,遲負霜遮袖飲盡,将蚌殼丢到一邊。
評道:“難吃。”
這是假的不能再假的假話,只有遲負霜自己知道蛟龍眼珠有多美味。他一道靈身沒有味覺,依靠着不屬于自己的本性掠食,于這副蜘蛛殼蛻來說,他已經許久沒吃過這麽鮮活大補的食物了。
小娃娃聽見遲負霜這話,連痛都忘了一瞬,小腦袋垂的更低了,眼眶裏的血滴落到他膝蓋上,口中有些嗚咽:“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不知道......”
遲負霜懷疑這小蛟龍是否換了物種,莫不是成了溫血動物?他伸手扳起小娃娃的臉,聲音依舊清淡:“起來。”
小娃娃被強迫着擡起腦袋,直接薅得他站起來。
遲負霜将小娃娃半邊臉上粘連着血液的頭發撥到耳後,左邊臉頰暴露出來,眼眶凹進去一塊雞蛋大小的血洞,在昏紅的夕陽下,血洞裏頭汩汩滲人。
遲負霜瘦得像骨爪的指尖摩挲在血洞周圍,看着看着,輕輕歪了歪頭,薄唇淡淡,“不妨事,補上就好了。”
言罷,修長指尖浮現一小片夜明珠大小的金絲蛛網,這網一旦脫離他的手指,便鑽入血窟窿中。蛛網入目,越來越痛,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小娃娃并未掙紮,狠狠咬着牙齒,緊緊望着神仙的臉,忍着不呼出聲。
見了血的網如有生命一般,蛛絲末端在四周蔓延,連接成完整的經脈,然後凝成金色的一團,結成了一只赤金色眼球。
就在小娃娃快要撐不住的時候,痛感忽然消失了。半邊臉上的血跡被吸噬幹淨,恢複如初。
遲負霜松開手,一揮袖,從河中引出清水,在小娃娃面前凝結成鏡。
他擡手指着鏡子裏的小娃娃,說:“小東西,瞧瞧,眼睛給你補好了。還挺好看的,是不是?”
遲負霜這話說的輕輕松松,好似縫補衣裳一般稀松平常,活閻王也不過如此,字裏行間除了稀奇好玩,一點憐憫之心也無。
小娃娃靠近水鏡,水鏡裏是個約莫十歲人身的孩子,披頭散發赤着身子,模樣說不出的妖冶。小娃娃摸了摸左臉,眼睛是赤金色的瞳孔,除了顏色之外,和正常眼睛一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小娃娃總覺得這只眼睛甚至比他的右眼看得更清更遠。
他愣愣地看着,然後開心得快要昏過去。神仙沒有厭惡他?還給他治了眼睛?接下來可以争取如何留在神仙身邊了?
小娃娃的眼睛裏盛滿了光。
“神仙,我能跟着你嗎?”他設想過無數次該如何開口,沒想到自己會這般輕松地問出這句話來。
遲負霜本來還在考慮該如何将這小蛟龍帶走,訓為己用。聽到小娃娃的話後,遲負霜懶懶地歪了歪頭,還饒有興致地挑了眉梢。
正是巧了。
最後一縷夕陽映上河面,由紅入暗。
清風拂晚陽,很是應景了。
“好啊,你以後就叫——遲清陽。”遲負霜攏袖,周身仿佛散着微光,耳下三顆赤金小痣,每一顆都像烙進了小娃娃的心房。
“遲..清..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