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前塵相見
前塵相見
他算盡人事,從不聽天命。
若此事不成,遲負霜也不差多這一條殺孽。遲清陽死在他手裏,總比死在那些個凡人手中的好。若此事能成,也不枉他這千年所遭之罰!
遲負霜并未打算在此浪費時間,待平澤與平汐取出秘寶誅令,記下咒法後便返回了凡間界。
連一句道別都沒有。
遲清陽站在雙界交彙之處,望着遲負霜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海央中,哭的滿臉淚花,一雙異瞳又紅又腫。
平汐于心不忍,尾巴撥動着水花游低了幾分,與遲清陽一般高。安慰道:“小娃娃,別哭了。你爹爹有事,帶着你不方便。等他處理完,過段時間就來接你了。”
“......!”一旁的平澤心中訝異,遲負霜已經當爹了?
遲清陽沒吭聲,先前被遲負霜灌了酒,後來又一直哭到現在,嗓子啞的說不出話來。
“好了,你再哭,你爹爹可就真不要你了。”
平汐這話極其管用。遲清陽聽了,眼淚一下子憋了回去。收的太快,還咳了幾聲。
遲清陽:“爹爹嫌我蠢笨,要我化形,再去九淵。我什麽時候能化形?什麽時候能去九淵?”他只想爹爹快些來接他。
得,還有上趕着找死的!
平汐又心疼又頭疼,焦躁地大尾巴直往平澤身上拍:“哥,這等殘忍之事我做不來,你看着辦吧。”
平澤看向這小娃娃,他身為海族高階修者,一眼便可分辨出面前是條小蛟龍。鲛人與蛟龍有世仇,恩人這麽做......或許是想借九淵之地除掉這孩子也難說?
誰會喜歡自己的兒子是個雜種?
平澤:“恩人所托,自當照做。”
雖說平澤毫無私心,但對遲清陽也無有憐憫。
圓月高挂,遲負霜回到湖上,停在水中亭臺。
遲負霜攏着廣袖,神情淡淡。實則雙手在袖中掐訣,一出海央,便早早啓動了秘寶誅令。他倒要看看,那人到底有何目的。
他本打算啓程去西覃古國第三峰一趟,可眼下被人盯上......不知敵友,便是隐患!運行秘寶誅令損耗極大,先解決了那人再說。
遲負霜飛掠到岸上,裝作不緊不慢的往驿館走去。
他身上的赤金暗紋映着月光,讓人置身黃粱夢中。前腳剛走不遠,那人便現了身,跟随在遲負霜身後。
直到他回了房,合上門。
遲負霜按以往的習慣,在暗處四角結了網。這次是用秘寶誅令加持在金絲蛛網上,真仙之下修為根本看不出他做了什麽。他照舊布上結界,息了燭火,踱步上榻,側着身子躺下假寐。
秘寶誅令印在掌心,神識覆蓋整個驿館。
片刻過後,只見一道天青暗芒身影穿過行廊,進入房門繞過屏風,步伐不緊不慢的走到他床榻前。
這人身形逐漸凝實,身披墨綠輕裘,衣着天青鲛紗,玉峨高冠淺博帶,玄月長眉瑞鳳眼,形貌昳麗卻并非女相。單看行走幾步之間,便如同真仙臨世之風。
儀态無雙。
遲負霜反觀自己,綁着頭發的緞帶,中階的淺淡綢衫,還有他這破舊的蜘蛛蛻......他比起別人算得上矜貴,但比起這人…簡直…無可比……
他與這青衣男子,便是泥雲之別,兩個世界。
這人,是要奪寶?
可他并未帶寶物下山,且昨日并未取得秘寶誅令。
這人到底要做什麽?
只見這青衣男子俯身看他,陌生的竹葉藥師香仿佛無比熟悉,青衣男子的發絲随之落在身前,只這小小動作便讓遲負霜恍了神。
該死!
這人定是修了什麽見不得光邪術,才讓自己生出塵念!
遲負霜鎮了鎮心。
他等了許久,青衣男子都未有異動。
這青衣男子只是在遲負霜塌邊伫立須臾,又坐在床沿一會兒,每每看向他時,總流露出許多哀戚來,這種眼神太過悲痛,遲負霜看着別扭又難受。
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則秘寶誅令還沒用上,他今日的靈力就要耗光!遲負霜立即收起神識,驅動秘寶誅令陣法聚集掌中,用了十成十的力,想一擊要害,招式淩厲地直直向這人眉心襲去!
遲負霜想要略過審問,直接搜魂!
怎麽可能?!
遲負霜不敢相信眼前一幕。
青衣男子在他動作之前,便瞬移到遲負霜身後,連四周的金絲蛛網撲了個空!這青衣男子只訝異一瞬便略微擡手,輕而易舉地就将遲負霜手中的秘寶誅令——拿走了?
青衣男子身法輕而穩,連根頭發絲都未亂?
遲負霜想過會有懸殊,卻不知會如此之大!
他沒吃過幾次虧,初次被人完全碾壓的感覺,一招都未過,讓他很不舒服。如果這人要殺他奪寶,完全不必多此一舉,反而一直跟着他?
遲負霜思索了許多可能,都被一一否定。
既然不是要他性命,那......遲負霜上下打量着青衣男子,語氣冷冽中帶幾分恭敬:“前輩一直跟着我,可是有事?”
青衣男子往前一步,眼神複雜,幾分歡喜中夾雜着幾分怯懦,忽而又糅雜着委屈的淚光。
青衣男子歡喜的是:終于聽見遲負霜與他說話了。怯懦的是:被發現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青衣男子拼命壓制着翻湧的心緒,攏了攏身上的薄氅,緩緩退去半步,不敢看遲負霜的眼睛。他垂眼,盯着遲負霜被秘寶誅令灼傷的掌心,用力抿着唇,控制着自己不可失态,可聲音還是滲出沙啞:“我見您...你...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所以......所以......”
遲負霜在他走神之際,翻掌聚靈施去“清風”一術。兩人離得很近,遲負霜右掌正中青衣人的胸口處,萬罡利刃裹挾而入!
房內息流大亂,好在結界穩固,桌椅茶具只是顫顫移位。
青衣男子又是一臉不可置信,轉而又覺得理應如此。青衣男子出手了,卻不是反擊,而是踩着金紋小陣,護着遲負霜,不至于再被秘寶誅令加持過的金絲蛛網所央及,同時又加固了房外結界,免得傷及無辜。
呵,好一個善人?
遲負霜死盯着青衣男子這張豔絕的臉,眉頭皺的更緊了,左手繼續結陣而上,毫不憐惜道:“故人?不如我送你回故鄉!”
一聲嘆息。
青衣男子好似被遲負霜的‘清風’所傷,退後兩步便摔倒在地,四面八方地金絲蛛網從青衣男子的雙腳攀爬而上,将其捆個結實。
遲負霜掌中還運着殺招。
青衣男子反倒如釋重負般,悶悶呼出一口氣。
這蛛絲表面如同淬了火,燙破了青衣男子的薄氅,露出了裏頭天青色的衣裳,卻是完好無損。在這無光的房內,仿佛一汪湖水,龍鱗碧玉。
碧落裳——萬法不入,水火不侵。
是他那位‘故人’所贈。
青衣男子垂首,似笑非笑。
如今......
遲負霜後退半步,下意識想逃離這裏。
可理智告訴他,不能走。
亦或是……根本走不掉!
秘寶誅令還在這人手裏,這人若非真仙,也必是半神境修為。看他這樣,不像是被‘清風’擊潰,更像是他自己站不穩......自己摔的?
故意的?
‘清風’沒有反應?怎會如此?!這人到底是哪兒來的棘手玩意兒?!
遲負霜戒備到不敢眨眼,天外有天,不可再莽撞!
青衣男子擡眼望他,他了解遲負霜向來陰晴不定,心思狠毒,不置對方于死地絕不罷休。眼前的遲負霜應該也不過千歲吧?就已經有了...雛形,不難想,再千年萬年後......
青衣男子目光又落回遲負霜的手上,有些擔心地說:“你手掌...被灼傷了。你用法器總是......你,你能不能小心些。”話還是說的磕磕巴巴,眼中滿是心疼。
“......”遲負霜以為自己聽錯了,看這人倒在地毯上的模樣,心裏不由生出一陣怪異。
這人手中拿着秘寶誅令,即使不知咒法,被它加持過的金絲蛛網也不會直撲上去,難不成是他隐了寶令?自己找死!
遲負霜又退一步,斥聲道:“你到底是何人!”
青衣男子神情有些受傷,妖冶的眼睛越發水紅了。
他是何人?是何人呢?
青衣男子思索良久,才敢正眼看向遲負霜,他仰着脖頸,聲音沙啞,像塵封萬載的玉器突然重見天日:“我,我說了,我...我來尋...故人......”
看的遲負霜渾身發麻。
青衣男子眼眶赤紅,忍了又忍,還是洩出幾分哭腔:“您...你很像他,所以...唐突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吓到你了...我...我真的,沒有惡意。”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跟蹤我的?”
“你救下...遲...遲清陽的時候。”
他早早就在小村莊裏等着了。等着遲負霜和......自己。
“你說的故人,是誰?”
“我...我不能說。”
“你師承何處,是何修為?”
“我不能說,修為...我...我不知。”
他确實不知自己是何修為,萬年之間,雷劫過了幾百遍,唯獨心劫不曾闖過半次。他每次想起,都會拼命修煉招來雷霆渡劫,這樣,他就可以在心劫裏看見他朝思暮想的人了。
所以,他真的不知道他自己的修為。
青衣男子回答的聲音越來越小,好像被遲負霜欺負了一樣。
遲負霜見也問不出什麽,但看他衣着舉止不似一般道修。
尋故人?沒有圖謀什麽,沒有危及他的動作,反而還......
遲負霜蹙着眉,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除了被秘寶誅令灼傷的痕跡外,并沒有運行金絲蛛網時的反噬傷?他實為不解:“你既能脫身,為何還要裝作被我困住?”
青衣男子聽了這話,果然不再裝下去。他甚至連咒訣都未起,便收了身上的金絲蛛網。十指長而勻稱,手中不緊不慢,熟悉的如同收回的是他自己的術法一般。
“......”遲負霜再次感受到修為懸殊的暴擊,臉色越來越難看。
青衣男子将金絲蛛網放進一枚纖細的淡金色芥子空間後,坐在地毯上并未起身,只作心疼的理了理胸口鲛紗,将長發甩去肩後,抖落了最外頭薄氅的灰燼。
青衣男子又是嘆息:“我擔心你怕我。”
是的,遲負霜怕他,遲負霜從未體會過這種無力的碾壓感,在見他輕車熟路的收去蛛網時,已經控制不住再後退半步,還想再退一步。
青衣男子委屈。
他攏住膝蓋,像做錯事的孩子般:“我本來打算,是悄悄跟着你的,只要...不被你發現就好了。我...我沒想到...這麽早就被你...抓住......”
遲負霜心道:什麽被我抓住,明明是你自己捆了自己。
青衣人越說越着急,眼淚都掉出來,磕磕巴巴又颠三倒四:“這下怎麽辦?這麽早...這麽早就被你發現了,你肯定趕我走,你肯定提防我,我明明...我明明......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我到底哪點不合你意,你要這麽對我!”
曾經的記憶和現在混在一起,觸碰到了那根僵弦,思緒雜亂,終于崩潰。
遲負霜聽的雲裏霧裏,不知所謂。
好一會兒,遲負霜才明了——這人說的某些話,應該是将他當成了那位‘故人’。聽起來,那位可能對這人不好,或是...與這人有仇?不然,這人...何至于這般心魔深重。
遲負霜冷靜下來,裝作安撫道:“這位前輩,冷靜一些。他待你不好,你不去找他,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反而來跟着我,是何道理?”
青衣男子抱着膝蓋,可憐巴巴望着遲負霜,小聲道:“您說的對,他...他就是待我很不好。”
可是您能不能不叫我‘前輩’,聽到心髒都要吓出來了。
“......”遲負霜瞧這人失魂落魄的模樣,看來對他無害,便直接伸手道:“東西還我。”
遲負霜沒心思探人私隐。
這人果真就老老實實地将秘寶誅令還了回去,隔空浮向他,還貼心的裹了一層溫暖的小陣圈,不會再傷着手。
“......”遲負霜一臉狐疑地看着他。接過,收好。
半晌,青衣男子還坐在地上,遲負霜則站在原地,不敢動。
初冬又是夜裏,雖然地處溫暖百濮國,但實在是冬季......他負荷秘寶誅令,殼蛻疲态,複眼模糊,開始犯困,這麽僵持着也不是辦法......
坐在地上的人看出來了。
青衣男子扶着旁邊木櫃起身,理了理衣擺,往前走去。遲負霜下意識的後退,他這才發現,青衣男子與他一般高。
沒等遲負霜退第三步,青衣男子略過他,徑直往窗臺走去。推開窗,滿月高懸,銀光渡在兩人身上。
青衣男子背對着遲負霜,一點也不設防。
他望着窗外滿月,有些哽咽道:“我最害怕的就是...你疏遠我,遠離我。你能不能,別這樣……”
遲負霜沒有回答。
這人執念過重,已成心魔。不過,若能将之為己所用......
遲負霜雙手攏袖,收好秘寶誅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