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卿尺前輩

卿尺前輩

三日之後,日上三竿。

冬日即便有陽光也還是幹燥寒冷。

遲負霜縮成一團睡在榻上,臉色蒼白透明,露在空氣中的骨節顯出殼蛻薄皮,一眼奇怪,倒不駭人。

瞧久了,就跟冬眠的動物差不多。

遲負霜整整睡了三日,睡得複眼昏花,殼蛻幹燥,才漸漸轉醒。先是将手指肢節緩慢的活動,直到殼蛻貼合而堅韌,變得靈活起來,複眼逐漸清明一些,蜘蛛蛻帶來的疲乏感消失。

房內還是原來的模樣?

他做夢了……

遲負霜這會兒的狀态還不足以供上平日裏極速運轉的腦袋,閉了閉眼,敲了敲額。剛醒來昏昏沉沉的,遲負霜還以為大夢一場,正眯着眼睛唏噓夢中人有此絕色,只可惜是一場......

一道好聽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可睡飽了?”

遲負霜猛地擡頭,與聲音主人的視線相撞。

青衣男子随便往那一站便是幅風月無邊的名畫,天青色衣裳裹在修長高大的皮囊上,何其仙風神韻。

這人?!!

一下,遲負霜的靈身神識終于回歸正常。

青衣男子在停在桌前,眼中含笑,滿是辰光,手持琉璃高盞,隔着半透明的盞體,能看到裏面盛着兩顆眼珠子浮在淡金色的花蜜上。他撣去早被冬日幹燥的陽光蒸發掉的塵露,笑容越發燦爛耀眼:“負霜,來嘗嘗臘梅蜜露。”

他後夜去了千裏之外的西灘處,獵了頭白鯨獸。白鯨獸體型巨大,眼珠卻比人眼還小。挖了眼珠,收了獸骨就急匆匆趕回來了。師…負霜以前喜歡的。

遲負霜擰起眉。

他擡袖起身下榻,赤足踩在地毯上,本命陣法跟随在腳下铮铮擴開三尺,整個房間內的空氣都靜止下來。

想到昨日種種皆非夢境。這人修為高深,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行蹤,他的喜惡......到底是何來歷?

當日就算蜘蛛蛻疲乏,他又為何會睡着?

是這人施了術!

“負霜?”

這個名字,青衣男子在心中翻來倒去試了又試,終于喚出口了。

遲負霜藏在袖中的手扣緊了秘寶誅令,冷聲道:“前輩,我與你不熟,為何總是陰魂不散的跟着我?你不是尋你那故人?作何在我這兒停留。”

“好,遲公子。”之前是誰說的不在乎稱謂,這會兒倒又在乎了?

青衣男子忽然想到什麽,語調明明溫柔,又故意咬重了稱呼,拖長音節:“遲-公-子?原來你喜歡聽別人這麽稱呼你。”

他隐在海央時,聽到平汐這般稱呼遲負霜,遲負霜還說了一句很喜歡平汐,怎一到他這裏就冷着張臉。

“遲公子,至于為何跟你,我之前已與你說過的。”

他見遲負霜站在那兒不動,索性端着茶盞來到遲負霜身邊,撩起外袍坐到塌上。他擡起手,将滿滿一盞花蜜送到遲負霜面前,笑道:“沒毒的,嘗嘗?”

遲負霜側身看他,不知道怎麽突然有一點陰陽怪氣的,別扭的很。

他垂眼看花蜜,心想就算有毒又能怎樣?修為懸殊,只要這人想動手,他随時都可能命喪黃泉。他能做的就是保命,哪怕全力用出本命陣法,也想先保住命。可是,不能再正面沖突,不然就如當日一般沉睡過去……

遲負霜想了又想,他是個識時務的人,撤掉了腳下陣法,接過茶盞飲了一口。

這人神情奇怪。看他,又不敢看他。

遲負霜垂眼觀盞,裏頭确實是好東西。新鮮的白鯨獸眼珠對于蜘蛛蛻外殼來說,是為大補。

莫非這人一夜都在收集臘梅花蜜?北國冬日盛開臘梅,難道這人去了北國又去了西灘?

如此麻煩,圖個什麽?

“負霜,我這樣叫你,行麽?”

“......”你不是已經這麽叫了?

“你聽我說。我,我貿然而來,你疑心我身份理所應當。”青衣男子擡頭,玉峨帶落在身後。

他十分認真地看着遲負霜,輕聲中帶着請求道:“我知曉你意在成仙成神,我不會阻擋你的路。相反,你帶着我,我可以成為你的助益。我可以做你手中劍,幫你除去你現在除不了的障礙。”

遲負霜聽到這番話,神色悄然一動。連青衣男子為什麽這麽說這麽做都忘了深究,‘神仙’二字再次拿住他的七寸,這就是他的命門。

眼前這人修為高深,似乎心魔難消,對自己無害,說不定有大用處。

遲負霜想:暫緩處之。

青衣男子捕捉到他這一瞬的神采,猜得出遲負霜在想什麽,他太了解他了。

無妨,被利用,他現在可是求之不得。

青衣男子繼續認真說:“我不想你的雙手再染血,于成仙大業無益。天罰…天罰之刑只會一次比一次嚴重,你別總不當回事。”他這話說的雲裏霧裏,卻又一針見血。

他知曉天罰?

遲負霜靜靜聽着,直到嚼碎最後一顆眼珠。他将空盞放在這人手裏,問道:“前輩是在跟我說,還是在跟你那位說?”

遲負霜這才開始想起,這人是将他當做了口中的故人,這麽明顯再看不出端倪,那就是蠢了。

青衣男子握緊了空盞。

半晌,低聲道:“我自然是在與你說,我...我不想你重蹈覆轍。”

青衣男子明顯不太會撒謊,眼睫顫了又顫。

遲負霜裝作十分惋惜,卻又字字冷淡:“前輩,你這話說的莫名其妙。還有,你何時見我手染鮮血?莫非是前輩那位手上的命賬血債太多遭了天譴,受天罰而亡?”

亡字一出,青衣人手中空盞應聲而碎。

世人皆知,只有十惡不赦之人才會遭天譴,受天罰。遲負霜這話說起來不溫不火,落到對方耳中就像一根刺紮入心口。

殺人誅心。

青衣人整張臉都冷了下來,氣氛冷到極點,遲負霜見戳到其痛處,适可而止地轉移了話題,笑道:“好啊,我要慶幸自己成為你那位的替身了。可是前輩,你與我天壤之別,我一介小妖,你讓我如何信你所言?萬一你哪日一個不高興了,宰了我,我連逃的機會都沒有,可怎麽辦?”

遲負霜知道不論這人心情如何,只要想殺了他易如反掌。他看得出這人不止出現的奇怪,并且慈心泛濫,看這人的反應,一時半會不會對他造成威脅,才敢出此之言,一步步試探對方底線。

青衣人攥緊了手,壓下心中的不安與方才聽到亡字的溫怒,嘴唇抿成一道薄線:“你,你想如何,才能信我?”

遲負霜心道這人被塵緣蒙了心,若他不加以利用那便是暴殄天物。他眼波一轉,回身坐到塌上,擡起掌心聚靈,小小金光中浮現出一條半透明的蟲子,和小指一般長,渾身細足如同蜈蚣腳。

青衣人眼眸微震,他最不喜這種多足的動物。

遲負霜毫不拖沓,随即将掌心送到這人面前,半真半假道:“前輩,此物,名為歸依蠱。它是我煉來探脈用的,入體能控制宿主不可對原主起殺心......其他并無害處。前輩若想讓我信你,不如拿出一點誠意,種上它。如何?”

遲負霜托着小小蠱蟲,面上帶笑,笑裏藏刀。

說話溫文爾雅,假言假語地作模樣,好似單純無害的小仙君模樣:“若是前輩不願,我也無話可說。誰讓我人微言輕,修為低下呢。唉,我只是要個心安,我惜命的很,特別怕死。”至少在完成那件事之前,至少在飛升之前,他絕對不能輕易死去。

青衣男子看着眼前的遲負霜,脊背一涼,暗暗握緊了拳頭。

這是...歸依蠱。

歸依蠱曾是遲負霜耗了百年心血煉就的毒物,其中碎魂花占了大半,只要是種上子蠱的人,根本逃不出原蠱主人的手心,哪怕在千裏之外,不論這殼子內的靈身有多麽厲害,一道咒術便可喚醒子蠱吞噬其宿主血肉,碎成渣滓。

他再清楚不過,這歸依蠱就是個毀殼子的利器!哪裏是小小探信的蠱蟲?

您,對人,可真狠心啊。

青衣男子一半覺得遲負霜狠心,一半在心裏松了口氣。他對人永遠抱有猜忌與敵意,這樣很好,這樣很安全。

他順着那只手,看向遲負霜的眼睛,平靜道:“好。只要你能安心信我,随你喜歡。”說罷,他利落地挽起青衫衣袖,露出半截手腕。腕骨有傷,上頭還有三條纖細的金圈。他将手腕伸到遲負霜面前:“動手吧。”

青衣人垂眼,沒有再看遲負霜手中的歸依蠱。

遲負霜見這人答應的如此利落,反倒遲疑了一瞬。最近幾天接連而來奇怪的人在他身邊,先是發現一條快滅絕的物種,再是這送上門來的高位階修者。遲疑過後,還是反掌将歸依蠱按向這人的手腕。

這蠱蟲見了血肉無比興奮,咬破皮肉就鑽入腕脈之處,消失不見。

“多謝前輩體諒。”遲負霜細長的殺人眼彎了彎,狀若坦誠:“只要前輩不害我,我便不會喚它。”

遲負霜這才放松了緊繃的殼蛻,心中輕快多了。

莫說最近怎麽總見這種蠢貨,先來一個小的,又來一個老的。呵,天都助他,何愁不成事!修煉千年正到了該作為的時候,這麽一來,下一步的勝算又能多一分。

遲負霜勾起了唇角,就像之前對遲清陽要眼珠子那樣溫和,他道:“老前輩,你叫什麽名字?”

“......”這聲老前輩叫得青衣男子一晃神。

青衣男子呆愣愣的,連折起的衣袖都忘了放下,露着半截手臂在寒涼的空氣中,許久。他心中五味雜陳,連方才被種歸依蠱時都沒這般難過。

好一會兒他都未能緩過來。

在遲負霜逐漸變為疑問的眼神中,随着面前人的視線,青衣男子這才緩緩低頭,瞥見自己肩側的長發垂在身前,青絲裏摻雜着許多銀發。

他來的匆忙,只顧着斂了容貌,忘了将白發藏起來。

他老了嗎?

師父嫌棄他老了。

他低着頭,揉着手腕,委屈極了。

“我叫卿尺。”

“清池?哪個情癡?” 連名字都這麽奇怪,果然是個癡的?

“是卿尺。”說謊真的很難。青衣人雙目泛紅,頭垂的更低了,盯着遲負霜骨爪般的手,說:“卿卿誤我,咫尺天涯。”

師父,我回來尋你,從最初的時間轉圜。

——這便是遲清陽說的另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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