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師徒下山

師徒下山

山中落雪有半寸厚。

距離遲負霜回到山中一千多日的閉關,又一百多日的帶徒,不知不覺已是第四年冬。

途中偶遇幾個中天門的弟子,他們行禮稱呼着小師叔祖,稱呼遲清陽為小師叔。

而遲清陽笑着的回道:“師兄們好啊。”

遲清陽人身年齡還小,便跟中天門的弟子們各論各的。

遲負霜不在意這些,仿若又回到之前,只是一個稱呼而已。

山階千萬層,落了雪的更不好走。

遲清陽一襲紅衣,腳下悄悄踩着融雪陣走在前面。遲負霜在後面跟着他的腳印,一路快走到山下了,衣擺還是幹幹淨淨。

是遲清陽最擅長的陣法。這是師父還是他爹爹的時候,教給他的第一個陣法。

能用師父交給自己的陣術為師父開路啊,想想都很開心。

原來,師父讓他跟着疾無夢學了三年的字,就是為了讓他打好基礎好學寫陣符?難道早在那時候就已經想要收他為徒了!

遲清陽如此想着,腳下的步伐開始蹦跶起來。

遲負霜不知道走在前頭的遲清陽想到了什麽,眼看碧落裳寬大的鬥篷都遮不住那歡快的步子,腳下的融雪陣使的歪歪扭扭,還濺到他身上幾片雪花。

看他這徒弟腦袋時不時的靈光,又時不時的蠢笨模樣,遲負霜不禁懷疑,這個遲清陽真能長成卿尺那樣?

終于沒蹦跶多久,在遲負霜的眼皮底下,遲清陽自己給自己摔了一跤,滑出去十幾步遠,‘咚’地撞到一棵杉樹上,痛得遲清陽嗷了一嗓子,樹上的雪落一身,連綁着的頭發都散落下來。

嗯……這傻徒弟…真漂亮……

“......”遲負霜抿了抿嘴,沒說話。

遲清陽歪在雪裏,捂着臉。

“師父,師父先別過來!”

不用他說,遲負霜已經停下腳步,站在山階上觀望。

遲清陽一身紅衣在雪裏撲騰爬起,碧落裳落了薄雪,活像個糖葫蘆成精。

看那一團豔紅似火,遲負霜不知不覺揚起嘴角,他想起卿尺的碧落裳,是淺淺淡淡的天青色,應該就是徒弟說記不起來的那原本模樣吧……兜兜轉轉,此世的碧落裳雖然改了顏色,依然屬于遲清陽。

看來這碧落裳與遲清陽的淵源頗深。

此世清陽的碧落裳是在黃粱夢樓所得,或許有必要再去那裏一趟?想起黃粱夢樓背後的主子……

天色近黃昏。

山腳小鎮熱鬧非凡,街市小道花燈高懸,家家戶戶門環都系上了紅符,祈求孤君照拂家人平安。

這不知流傳了多久的傳統,傳聞影魔紮根在人間橫行之時,多位神官下界用盡神通都無法将它們完全清除,同時也傷了幾條無辜性命。影魔與人影相随,若影魔死,人影消失,人便消亡,十分棘手。

孤君不忍生靈受難,分身臨世,降下無數紅符籠罩在國與城的上空,待拔除此界影魔,将之鎮入一座仙山之下,永世不出。

後來,紅符也就成了人間辟邪之物,流傳至今。

不遠處湖泊橋畔有焰火離地幾丈高,往天上舞去,沒有煙氣,卻比煙花更加璀璨。

紅衣少年從一家甜品鋪子裏跑出來,懷裏抱着個紙皮袋子,裏頭裝滿了各種酥品點心,嘴裏還鼓鼓囊囊的嚼着一塊。模樣似年畫上的仙子,只是沒他這般活潑。

與少年同行的白衣男子長身玉立,清冽如畫,俨然是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貴公子。

然而,也逃不過紅衣少年的魔爪。

白衣男子的手腕上被這少年挂了幾只綠油油的竹蜻蜓,左手拎着過年的神像花紙,右手握着一盞紅魚花燈。本就惹眼的二人,在長街之中更引人頻頻回首。

少年眉眼彎彎,毫不在意,還不忘騰出手來,将他覺得好吃的點心往白衣男子口中送去。

“師父,您嘗嘗,這個可好吃了。”

遲清陽仰着腦袋瞧他師父:“您都沒怎麽吃過東西。”

在他的記憶裏,師父除了吃過卿尺送來的各種眼珠子,喝點水啊露啊的,就沒別的了。

師父挑食?這可不好。

忽的面前伸來一只白淨的手,拈着一塊小小的,花朵狀的點心。

遲負霜想了想,他從不吃這些東西。

又想,聞着有花朵的味道,吃了也無事。

遲負霜歪了歪頭,試着咬了一口。

這給遲清陽看愣了。他他他師父會吃點心?!!

遲清陽在心裏嘀嘀咕咕。師父太瘦了就是因為沒有好好吃東西吧,那他以後學着做點吃食,和谷樓不一樣的,多做些,說不定師父喜歡哪個呢?對不對?

“怎麽樣?師父?是不是酸酸甜甜的?我嘗了一遍,就這個最好吃!”遲清陽很有成就感,他膽大包天的想,然後在心裏悄悄慶祝初次投喂成功。

“還好,你吃吧。”他下意識的想皺眉,看到徒弟期待的臉,卻沒有。

他早已經習慣嘗不出食物的味道。

遲負霜一道靈身,蜘蛛蛻也是一副死去的殼蛻,他從始至終都沒有味覺。

倒也算不上沒有,他能吃各種異獸的眼珠子,喝各種露水與花蜜,這些都來自蜘蛛蛻的本能。

所以他不吃食物,體會不到人們說的珍馐之味。

徒弟對一塊小點心都能開心成這樣,他覺得…不該掃興,卿尺會有這段記憶,他想讓卿尺看見,他沒有對遲清陽‘不好’。

遲清陽不知道,卿尺也不知道,他們都只當他喜歡吃那些能吃的東西罷了。

逛逛買買,夜幕降臨。

遲清陽在前街燈市蹦蹦跳跳,十幾歲的少年對什麽都好奇,路過每個攤位小店都要看上一看。

遲負霜攏着大氅,挑着魚燈,緩緩踱步,跟在遲清陽身後。

遲負霜被這樣無憂無慮的小徒弟恍了眼。不自覺的想着,卿尺的記憶裏會看得到。

他現在在很盡職的做個好師父,卿尺不會再說他“就是待我很不好”了吧?

遲清陽在一家成衣店門口停下腳步,轉身笑靥如花:“師父,您看!”他指着店鋪中最顯眼處的白色錦衣,對遲負霜道:“師父,這個您第一次給我買的衣裳。”

遲負霜順着徒弟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有些恍惚。

他想不起來了,當時好像是買了很多衣裳。當時他并未在意,因為那麽多衣裳全是卿尺在整理。

他看師父沒什麽反應,眨了眨眼睛:“師父忘了嗎?師父給我換衣服的時候還跟卿尺吵......啊不是,是我記差了......”遲清陽突然磕磕巴巴,沒說完轉身就想溜走。

他為什麽要在這裏提卿尺啊!

沒等遲清陽改換方向,這家店鋪老板出來相迎。這下巧了,正是那年那個敦厚老實的店家。

跑不掉了,師父肯定又想起卿尺來!

遲清陽幹巴巴的對着師父笑笑。

店家在桌臺整理賬目,擡頭正看到一位模樣不凡的紅衣少年指着他家店說着什麽。

來了生意自然要迎一迎的。店家出來後,一眼便注意到紅衣少年身邊的白衣男子,樣貌猶如仙家下凡,這不就是幾年前那位給過金珠子的貴人嗎!

自那日貴人走後,這小公子穿走的白色錦衣也被買斷了貨,鋪子越做越大,便修葺了這兩層小樓。

如今竟又有緣得見貴人重游此地。

孤君保佑,今年又是好年!

店家熱情相邀:“公子,是您!快請進,來小店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遲負霜并未拒絕,擡步進了店。

店家熱絡着:“今日可還是給小公子選衣裳?哎呀,這才三四年,您家小公子竟都長這麽高了!模樣可越來越像您夫人了呀,公子好福氣。诶?今日您夫人沒一起來?”

店家見這紅衣少年與幾年前這位公子懷裏抱的孩子有八九分相似,左顧右盼沒瞧見上次那位傾國之色的溫柔夫人,心下惋惜,便有此一問。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對這一家滿是羨慕。

遲負霜聞言,側身看了一眼還在別扭着的遲清陽。緩聲道:“他有些事,回了故鄉。路途遙遠,今日沒能與我們同來。”

“......”遲清陽聽着師父和店家的交談,忽然就蔫了。他摟着懷裏的點心,不情不願的跟在遲負霜身後。

這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恨自己為何要多嘴?為何要在這裏停下?多麽美好的半天,突然成了卿尺那狐貍精的回憶錄!

什麽他像卿尺?

他哪裏像卿尺了!

卿尺這陰魂不散的......

遲清陽這麽想着,他進到懸滿成衣的鋪子裏,背對着遲負霜和店家,恨恨地咬了一口酥餅,像是能咬死卿尺解解氣。

“小店裏最近新到了幾匹北國運來的青花料子,貼身極其柔軟,您先看看,若不嫌棄,給您夫人帶着,也好讨得她歡喜。”

遲負霜伸手撫着方才遲清陽指的這身毛絨錦衣,視線卻移向旁邊那身淺青色綢緞紗衣。

這種成色要凡界繡娘熬上幾月才能趕出這薄如蟬翼的滿繡紋路,是北國的吉文。外衫配有一件稍暗的鴉青色毛絨鬥篷,清雅又肅謹。

這便是店家方才說的青花了。

店家看遲負霜摸着的衣裳,熱情道:“這錦衣如今做的也有小公子能穿的尺數了,您若還喜歡,可給小公子多帶幾套,小店相送,就當留個念,這次請您一定別再拒絕。”

又解釋道:“自您和夫人小公子走後,我這店裏生意別提多紅火了,您實在是小店的貴人。啊還有那兩顆金珠,當時內人重病,鋪子入不敷出,您那珠子真救了我們一家。小店不知怎麽答謝,看您身份貴重,不缺什麽,但請您多挑挑,有瞧得上眼的千萬莫要客氣。”

店家說的有些激動,說到家人病重之時差點跪地磕頭,被遲負霜手中挑着的魚燈攔下。

遲負霜點點頭:“好。”

陰差陽錯,他倒成了好人。

“......”師父發話,遲清陽無法。

他嘆了口氣,放下裝着點心的紙皮袋,接過店家遞來的白絨錦衣。擡頭看師父,見師父并沒瞧他,只盯着門口來來往往的行人,不知道在想什麽。

想都不用想了,師父肯定在想那老東西……

遲清陽繼續嘆氣。

遲負霜确實在想卿尺。控制不住地想卿尺若在,這花燈......他性格那般溫和,一定受了他很多冷眼。

神游片刻,視線落回到手中的紅魚花燈。

暖色的光,小而明亮。

“我好了,怎麽樣?”

遲清陽換好了在遲負霜面前慢慢轉了一圈。一擡頭,就見師父心不在焉的出神,他佯裝抱怨:“您想什麽呢?您先看看清兒行不行。”

遲清陽一身雪白錦衣,袖尾也綴着雪絨的毛圈,看起來柔軟又溫潤。與白衣的遲負霜站在一起,像極了父子。

更像極了卿尺。

遲負霜道了一句:“好看。”

好看,好看就行,反正也是給師父看。遲清陽終于笑眯眯的進去換回碧落裳,遲清陽接過店家打包好的兩身衣物,一套白絨錦衣,一套淺青綢紗,青花的尺數比白衣大了許多。

但遲清陽認定了這是師父提前買給他的,就像師父之前給他買了許多從十歲到十幾歲的衣裳一樣。

遲清陽如此想着,安慰着自己。

遲負霜與店家道別,這次并未予其金珠,他将手中的神像花紙送給了店家。

貴人送上的神像花紙,一定比過年街上買到的更加靈驗!

店家如此想着,目送二人消失在人群中。

孤君保佑,公子一家平安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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