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漢奴
自從答應了尹蘭要教授騎射之後,滿珠習禮倒是格外上了心。他不僅給哈日珠拉重新挑選了一匹溫順卻腳力良好的母馬,更是親自挑選了一把适合女子用的弓,每隔一日就來監督尹蘭勤加練習。所幸前世尹蘭雖不算擅長騎馬,大學時卻也跟着朋友學過一段時間,而哈日珠拉原本雖然是蒙古格格,卻不喜愛戶外運動,騎術很一般,射箭更是只懂皮毛,因此滿珠習禮完全沒對她起疑,反而時常給她講解竅門鼓勵她,讓尹蘭對她更加感激。
這一日,尹蘭正帶着阿娜日策馬來到湖邊。此時的科爾沁草原還沒有現代時嚴重的土地沙化問題,水草豐茂,遍地牛羊,在好天氣映襯下更是讓人心情放松。哈日珠拉和阿娜日坐在馬上慢悠悠的沿湖泊走着。雖說是湖泊,在尹蘭這個出生南方水鄉的人眼裏,卻只能算是個小水塘。草原廣闊,又無樹木房屋遮蔽,因而晝夜溫差極大,幸好現在正值四月裏,氣候尚好,不如冬季嚴寒,也不如夏季幹燥,趁着積雪融化,水源充足的時候,尹蘭常帶着阿娜日來湖邊游玩。
“哈日珠拉格格,又來遛馬呢!”湖邊趕着牛羊喝水吃草的牧民遠遠的打着招呼。
尹蘭微笑起來,這時候的蒙古人還是保留着原始淳樸的民風,即使哈日珠拉是科爾沁尊貴的格格,令部落裏普通的牧民心生敬意,也會如尋常一般常常打招呼,再加上尹蘭也并不端起架子,反而同牧民的孩子們也很親近,更令牧民們心生好感。
“是啊大嬸,我遛馬呢!你家毛伊罕呢?這幾日可好了?”
毛伊罕是這大嬸家的女兒,今年才六歲,是個黑黑瘦瘦的小丫頭,單純腼腆,十分可愛。平日大嬸放牧時她總跟着,前幾日突然不見,哈日珠拉随口問了句,才知道毛伊罕夜間突然腹痛難忍,病倒了。尋常牧民家沒有辦法請到蒙醫來家中看病,尋常小病也能奪了人命,于是大嬸說起來頗為傷心。
尹蘭聽後細細問了症狀,覺得很像是自己小時候得過的急性腸胃炎,便回去後尋了蒙醫,複述症狀後得到答案說是要清熱解毒,列舉了一些藥材。尹蘭一一記下,第二日就告訴大嬸兒,讓她去買了便宜又效果不錯的藥材回來給毛伊罕服用。
牧民聽尹蘭問起,忙不疊走到她跟前連聲道謝:“毛伊罕這幾日已經要大好了,昨兒晚上能吃下一塊羊肉了!真是多謝哈日珠拉格格!您可是我們毛伊罕的恩人吶!”
尹蘭聽了抿唇一笑,雖說自己幫她問了藥,卻也并不是什麽濫好人,買藥熬藥的事都是毛伊罕父母親自來的。這時候普通人家常常無法看病醫治,不少家中孩子多是因為經濟拮據,父母即使知道了該怎麽用藥也沒有錢或者不願花錢買藥,這位大嬸願意給女兒如此費心,可見真是愛護孩子的。
“大嬸不用謝我,我只是順便問了大夫,說到底,買藥材,給毛伊罕吃藥也是你們自己來的,要說救命的人,那也是你和大夫。”說到這,尹蘭又頓了頓,回憶自己得腸胃炎時的就醫經歷道,“我知道這幾日毛伊罕無法飲食,定是瘦了不少。只是她這病症是腸胃裏的,大病初愈,還要注意清熱,肉食奶食還是應等全好透了再用,否則很容易複發。”
婦人聽了心下一緊,接着又是一陣感激,忙道:“這道理我卻是不知道,真是多虧了格格提醒!您的大恩我真是難以回報,我家牛羊不多,過大年時卻一定會把最肥最壯的牛羊獻給格格!”
尹蘭不以為意的擺擺手笑說:“不用了大嬸,牛羊是咱們最貴重的財産,還是留着自家年節上用吧!”
正說着,卻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吵鬧,尹蘭轉頭望去,卻是個管事打扮的人正拿着馬鞭向地上抽打,口中還不時咒罵着,四周的羊群被這麽一吓,紛紛逃散,引得牧羊人們四處追趕。尹蘭皺皺眉頭,仔細一看,卻是個面生的男子,大約二十多歲,一身漢人書生裝扮,衣服雖破舊,卻整理的一絲不亂,身上手上早已滿是污垢,臉上卻看出也是清洗過的,頭發也整齊的用個破舊發冠束着,雖然正挨打,卻并沒有狼狽的在地上翻滾求饒,而是咬着牙生生忍受。
只聽那管事的喝罵:“我看你是不是還嘴硬!看我不打到你跪地求饒!小小漢奴,敢和我較勁兒!我打死你!”
尹蘭聽他咒罵,心中不悅,調轉馬頭走近喝道:“住手!”
那管事的火氣正旺,心想又是哪個不知好歹的送上門來,正待好好訓斥,卻見面前一匹棗紅色小母馬,品相雖不算極品,也是少有的良駒。再擡頭一看,馬上高坐着個十多歲的少女,一身淺藍色格格裝扮,肌膚白皙勝雪,氣質清豔動人,雖然身材纖瘦,那大大的杏眼中卻流露出一股迫人氣勢,緊抿的朱唇也讓人不敢小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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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暗恨,連忙彎腰陪笑:“原來是哈日珠拉格格,不知您有何貴幹?”
尹蘭揚手一指:“我從遠處就聽你在鞭打此人。這是何人?犯了什麽事需要如此責打?”
管事的呵呵一笑道:“回格格的話,這是咱們新抓到的漢奴,來了好些天了,死活不肯跟着幹活。今天這賤奴竟然還想逃跑,被我逮住了,還要跟我頂嘴,可不得給他個教訓!”說着朝那人又是一瞪眼。
那年輕男子已經從剛才一頓鞭打中慢慢緩過來,正努力撐着地勉強站起來,聽了管事這話,冷冷哼了一聲,用還不流利的蒙語說:“無知蠻夷!君子怎能棄書放牧?我原也有功名在身,豈是你們這等小人可以輕易羞辱的?”
尹蘭微微一笑,心中了然。自古讀書人講究風度傲骨,讓他這樣放下詩書,跟普通人一道放牧務農确實是難為他了。尹蘭平日裏并不喜歡酸腐書生,只是此人年紀不大,倒是真有幾分傲骨,生生受了那管事的鞭子,身上早已傷痕累累,此時卻還能鎮定的說出這些話,更讓尹蘭贊嘆的是,他挨打時一聲不吭,同其他人全然不同的反應實在讓人敬佩。草原上漢奴不少,起初也有不肯屈就的,但畢竟人都有求生本能,往往餓了兩三天再挨頓打也就服了軟,再給口飯吃,自然都慢慢幹起活來了。
看到他這強忍疼痛搖搖欲墜的樣子,尹蘭心中不忍,想到自己正應該找個老師學學已經有些生疏的文史知識,同時也熟悉熟悉繁體字的書寫和閱讀,方便日後生活,便下馬走到他身邊,溫聲道:“聽你的話,也是個讀過書考過科舉的,既然你不肯屈就,不如我給你個差事,請你當我的漢學師父如何?”
那男子瞥她一眼,冷言道:“我堂堂丈夫,怎能與區區女子為伍!”說完,甩袖瞥向一邊,不再理會。
那管事的一聽又一把火上來,揚起鞭子又要揮:“敢這麽跟格格回話,我看你就是欠教訓,不打不老實!”
尹蘭知道這樣的觀念根深蒂固一時難改,也不惱,揮手制止了管事,改用漢語對他說:“我雖是‘區區女子’,卻也有求知的權利。孔子也說過‘有教無類’,都是求知教學,先生為何獨獨歧視女子?再者,自古也有‘巾帼不讓須眉’的說法,可見女子也是能有大作為的,先生以‘區區女子’為由拒絕我,實在是不妥。”
那人一愣,沒想到蒙古草原上的格格竟然說的一口流利的漢語,還能引用經典說出一連串道理,他遲疑道:“沒想到你的漢話說得這樣好,只是你們蒙古人與漢人深仇大恨,一向仇視漢人,卻不知你為何還要學習漢學?”
尹蘭聞言便知他心中已有松動,想必這草原上挨餓受凍被人欺淩的日子也給他留下了不少陰影。她微微一笑回道:“你要說深仇大恨,我卻并不大認同。同是生活在華夏大地,只是不同民族而已,哪裏來什麽深仇大恨,不過都是那‘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心思在作祟。你看蒙漢交界處的百姓們,不也有不少和睦融洽相處的嗎?我想學漢學,只因我敬佩博大精深的漢文化,漢家的歷史、文學都燦爛恢弘,源遠流長,這種積澱正是我們馬背上民族所缺少的。既是求學問道,何必在乎出生民族?”
那人聽了尹蘭的話一陣恍惚,喃喃自語道:“是啊,哪來的深仇大恨,非要把無辜百姓牽扯其中……若是互相體諒,何至于到今天這樣水火不容,我也不至于無家可歸……”
尹蘭趁勢繼續勸說:“我聽先生話語,也是考取過功名的,如今流落在科爾沁,腹中詩書無處施展,不如就先當我的老師,先生只當在這草原上開了個私塾,收了個女學生,既不用放牧務農損了讀書人的清譽,也好讓先生一展所長,如何?”
那人仔細思索起來,心中有所觸動又猶豫再三,無法決定。
一旁的阿娜日沒有尹蘭這樣的耐心,早就等得不耐煩,張口問:“你答應不答應,倒是給句話呀!我家格格可等着呢!”
那人一聽,心中一橫,與其在這草原上困住挨打,不如先當個教書先生,日後如何再做打算,便咬咬牙,點頭答應了。
那管事的在旁邊聽着這兩人的對話一頭冷汗:“哈日珠拉格格,您看,一個漢奴雖不算什麽,但小人這裏的都是在巴根管事那裏有登記着的,小人也不好擅自作主……”
巴根是寨桑身邊的大管事,管理着他們這一支的各類瑣事,漢奴就是其中一塊,想要帶走漢奴,必須得得到他的首肯。尹蘭想,自己畢竟是一位格格,請師父也算是件不小的事,必須經由長輩的許可。只是去請示大福晉是絕對不行的,她大概不光不會同意,還會接機在寨桑面前诋毀哈日珠拉,不如自己當面請求寨桑來得機會更大。
做下決定後,尹蘭和顏悅色對那管事的說:“我也不為難你,先把人留在你這,待我求得阿爸同意後你再放了他也不遲。”
那管事聽了眉頭一松,彎腰道:“格格想得周到,多謝格格體諒,小人一定看好了不讓他逃跑喽!”
尹蘭輕笑,轉頭對那先生行了一禮道:“我相信先生為人,既然答應了必不會毀約。我是科爾沁寨桑臺吉之女哈日珠拉,待我禀明了阿爸,便來帶先生重新安置,只是今日還要委屈先生暫住原處。”
那男子見她行禮,立刻側身避讓:“在下流落至此,實在當不起哈日珠拉格格大禮。”說着他略一遲疑,道:“在下姓範,名‘無憂’,範某還要多謝格格費心。”
尹蘭一笑,心知他臨時想了個假名哄騙自己。如今世道正亂,他想必是怕連累家人才隐姓埋名,可以理解。尹蘭沒有多說,只是細細交代了管事的好好安置,又吩咐阿娜日準備些幹淨的漢人衣物服飾給範先生,讓他好好梳洗,明日去拜見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