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先生

第二日大清早,阿娜日就端來早膳,預備讓尹蘭用完後好去給寨桑請安。

尹蘭洗漱好後,拿起早就準備好的青鹽水慢慢喝下,站起身在原地舒展拉伸一會後,才坐下開始用早膳。

只見案上擺着兩小碗脫脂牛奶,幾碟清淡素菜和幾塊粟米糕。

草原上以放牧為主,牛羊奶是人們的日常飲品,哈日珠拉的身體還只有十二歲,正是成長期,每日需要豐富的蛋白質,草原上沒有魚蝦,也少有雞蛋,想要動物蛋白就只有肉類和奶制品。

尹蘭雖然也吃肉,卻無法像普通蒙古人那樣餐餐以肉食為主,更何況這時候烹饪的肉食都比較粗糙,膻味很重,連牛羊奶的腥味都比現代的經過加工的奶制品重不少。尹蘭既不想過度吃肉,也不想像其他蒙古人一樣滿身膻味,便只能每天多喝一碗牛奶。這時候的純天然牛奶不但有膻味,還有豐富的脂肪,尹蘭讓阿娜日用最簡單的靜置和加熱的脫脂方法來做這種脫脂奶,既保證營養,又保持身材。

而那粟米原本是從大明商人那裏得來的珍貴食物,以往哈日珠拉這裏必然是不會分到的。但自從尹蘭穿越而來,隔幾日便去寨桑身邊請安,對待博禮也十分恭敬讓她挑不到錯處,再加上先前大祭司的預言,寨桑心中對這個過去忽視的大女兒略有歉疚,因此特意賞了不少這據說滋補的粟米來。

尹蘭輕輕拿起一塊這剛出鍋的粟米糕,頓時香氣撲鼻,放入口中,軟糯可口,微帶甜味,很是合心意。

阿娜日捧着一碗奶站在尹蘭身後邊喝着邊道:“格格,您瞧這粟米糕可合口味?我可是按照您說的一字不差告訴廚子的,那吉布大娘今早還說這粟米糕做得很是成功,問我這食譜打哪兒來呢!”

尹蘭點頭道:“味道很不錯,你也嘗嘗。”說着拿起一塊遞給阿娜日。這粟米實際上就是現代說的小米,在古代是常用來給孕婦和小孩滋補身體,算是種珍貴的事物。前世的自己很喜歡吃小米糕,這才有心記下了做法,沒想到現在用上了。告訴阿娜日時她吃驚不小,還好尹蘭圓說這是從已經嫁人的那位陳姐姐那裏聽說的,大明不少人家都吃這種糕點,這才沒讓阿娜日起疑。

阿娜日小心的接過粟米糕,道謝後便嘗了起來。剛入口,她就眼前一亮贊道:“真是好吃!這漢人的點心吃起來就是和咱們草原上的不一樣,不光香甜,還這樣精致!”再咬一口,又道:“不說這漢人點心是別處少有的,就是咱們這的牛奶也格外不同!起先我還不習慣,如今倒越發覺得這……這‘脫脂’的牛奶才更可口!”

尹蘭抿唇一笑。從前一直喝着有膻味的全脂牛奶,剛開始喝一定是沒法接受的。只有時間長了,這其中的好處才會慢慢體現。

用完早膳後,尹蘭換上一身淺色衣裙,面頰塗抹上保濕花水,又特意抹了一點胭脂,看看鏡中自己容光煥發,一切妥當,估摸着寨桑這會應該已經結束了早上的議事,便讓阿娜日拿上準備好的奶茶、奶豆腐還有粟米糕,向寨桑的大帳走去。

門口的侍衛見到尹蘭也已經習慣,客氣的問好通報,便讓她進去了。

寨桑正看着各處呈上的文書,擡頭見婢女掀開簾帳,只見一個纖細婀娜的身影款款而來,日光中,她膚白若雪,眼波流轉,嘴角含笑,散發着如玉般柔潤的光澤,竟是比那畫上的人兒再柔美三分。寨桑心中一陣感慨,既是愧疚又是欣慰,自己過去對這個大女兒多有忽略,一轉眼她已經長大了,竟也出落的這麽好了。想起大祭司說她能恩澤科爾沁,也不知日後誰能把她娶了去,必然是個少有的蓋世英雄,能為科爾沁遮風避雨。

尹蘭走上前,給寨桑行了一禮道:“給阿爸請安。”

寨桑放下手中文書,站起來走到尹蘭身邊,拍拍她道:“好了,不用多禮,咱們父女倆哪來那麽多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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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蘭微微一笑道:“阿爸說的是,只是您到底是家中長輩,是貝勒爺,女兒自然是要給您請安的。”說着又遞上食盒一一打開拿出:“阿爸近日繁忙,天天早起,早膳用得也早,想必現在有些餓了,哈日珠拉特意帶了些奶茶和奶豆腐給您做點心,還有這粟米糕,給您嘗鮮。”

寨桑聽她這麽一說,也覺得自己真是有些餓了,便坐回桌邊,拿起點心道:“你有心了。”說着便吃起來。

看着這擺放整齊精美的食物,寨桑想起過去那個倔強內向的哈日珠拉,不要說是給他送點心,就是想和她好好說句話也很難。而現在,哈日珠拉不光常來給自己請安,還時不時關心自己日常起居,倒顯得自己這個父親對女兒不聞不問起來,于是便道:“哈日珠拉,坐到我身邊來。”

尹蘭也不矯情,大方的走到寨桑身邊,在桌案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她正思索着如何開口表達自己學習漢文的想法,就聽寨桑摸摸她的頭問道:“最近身體是否無恙?身邊可有什麽需要的?不要跟阿爸客氣,想要什麽直接說就是了。”

尹蘭聽他這麽一說,也就直接道:“多謝阿爸關心,女兒無恙,現在有滿珠習禮弟弟時常和我一起練習騎射,身體也好得很,不似過去柔弱。”說着略一遲疑,繼續道:“只是,阿爸,女兒有個請求,不知您能不能滿足。”

寨桑看她這遲疑的樣子,心中的憐愛更甚,哈日珠拉從小就內向,不如布木布泰會說話,如今長這麽大了,頭一次說出來想要些什麽,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怎麽能拒絕?

“好孩子,你說吧,能有什麽大事,阿爸聽着呢,能滿足的一定滿足你。”

尹蘭眼眸一亮,望着寨桑道:“阿爸,前日我聽說咱們部落裏有個漢人會些詩書,也考取過功名,女兒正想請位老師教習女兒的漢文,不知能否讓這位先生來當我的老師?”

寨桑一愣,早聽說哈日珠拉常去和漢奴混在一起,沒想到還想學漢文。他眉頭一皺:“你怎麽想起來要學漢文?咱們蒙古格格生在草原長在草原,學那沒用的玩意兒幹什麽,還不如騎馬打獵來得實在。”

尹蘭正想開口勸說,就聽帳外傳來一陣笑聲,不多久聽一個甜美嬌俏的嗓音高呼:“阿爸!布木布泰來瞧您了!”

話音剛落,只見簾子掀開,八歲的布木布泰穿着鮮豔的紅色騎裝,笑呵呵的沖進來。寨桑連忙站起身,一把接住撲過來的布木布泰,親昵的摸摸她因跑動而泛着紅暈的臉頰問道:“怎麽滿頭是汗?臉都紅了!”

“女兒才和烏日雅去跑馬回來,我跑得可比烏日雅快多了!”烏日雅是寨桑一位側福晉的女兒,和布木布泰年歲相當。

寨桑聽了哈哈大笑:“我的布木布泰真是厲害!咱們草原上的女兒就該是這樣!”說着轉頭看着大女兒道:“你也要像布木布泰這般,多騎馬打獵,強身健體才是。”

布木布泰聞言一愣,這才轉頭看到了尹蘭,慢慢從寨桑懷中出來,一只手卻仍是抓着他的手:“原來姐姐也在!平常難得在阿爸這裏見到姐姐,今日卻怎麽有空來?”

寨桑拉着布木布泰到自己身邊坐下,遞給她點心道:“你姐姐現在時常來給我請安,只是你往常都過了晌午才來,不常見到罷了。”

布木布泰接過點心嘗了一口,驚奇道:“這糕點真是好吃!阿爸,這是哪裏來的廚子做的?我要做了給阿媽和哥哥也嘗嘗!”

寨桑慈愛的笑道:“真是個知道孝順的好孩子!這是你姐姐送來的,你還是問她吧!”說着看向尹蘭。

布木布泰眸光一閃,微不可見的皺了下眉頭,随即換上笑臉:“原來是姐姐送來的?卻不知姐姐可否告知做法?回頭我也也弄給阿爸阿媽吃。”

尹蘭見這兩父女的親近,心裏一陣怪異。雖說自己不是真正的哈日珠拉,并不太在乎寨桑的偏心,可是看到寨桑對布木布泰明顯的寵愛而對自己的生疏,讓她感到自己仿佛是個局外人,不禁為過去的哈日珠拉感到難過。

然而這陣感受也只是一瞬間,尹蘭随即也笑着道:“妹妹有心了,這只是用從大明來的粟米做的,原也不難,我已将做法告知了後廚,妹妹想要直接吩咐下去就行。”

寨桑聽了道:“這樣很好,原本是個當幹糧的,現在能做出這樣精致的點心,也不錯。只是,哈日珠拉,漢人的東西雖好,但到底咱們蒙古人還是要靠騎馬射箭,要靠強健的身體的。”

尹蘭微微一低頭道:“阿爸說的是,女兒正日日練習騎射,已有不少長進。雖不如布木布泰妹妹技藝精湛,卻也比過去好了不少。”布木布泰年紀雖小,卻從小身體健康,騎射技藝也十分出色,在同齡女子中是數一數二的。

見寨桑贊許的點了點頭,尹蘭繼續道:“阿爸,女兒知曉咱們蒙古人騎射才是根本,當年漢人再是占着富庶之地,也抵不過成吉思汗的鐵騎。只是女兒想學漢學也并非一時興起。這漢人雖不如蒙古人身體強健,勇武好戰,卻能立足中原千年,把其他民族抵擋在關外,可見漢人的學問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的。咱們蒙古的鐵騎能用來四處征戰,開疆拓土,漢人的學問卻能用來長治久安,守住基業。女兒想學好漢學,多一門技藝傍身,多長一些見識,卻也絕不會因此誤了最基本的騎馬射箭,只希望阿爸能夠成全!”

寨桑聽了略有所動,原以為哈日珠拉只是小女兒胡思亂想,卻不料她說出這樣的道理,過去真是小瞧了她。

尹蘭見寨桑異動,心知已經成功了一半,便決定再加一把火。她略一低頭,聲音低下,可憐道:“阿爸,女兒并沒有其他心思,難得來求阿爸,阿爸難道還不能依我這一回?”說着,她擡起頭,眼含委屈,又略帶怯懦的看向寨桑。

寨桑看着哈日珠拉這委屈可憐又不敢表露發洩的樣子,心中湧起一陣愧疚。這大女兒往日從不向他要求什麽,如今難得有了一回,自己怎麽能拒絕?況且剛才拒絕也只是擔心哈日珠拉向一個漢奴求教有損臉面,又怕她因此更加失了蒙古格格的英氣,聽她剛才這麽說,這些擔心也都不必要,那漢奴,讓他脫了奴籍也就是了。

“也罷,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阿爸也不是什麽不明事理的人,你能有這樣的見解,阿爸很高興。只是那漢人,你讓他來給我瞧瞧,沒什麽問題,再讓他脫了奴籍給你當先生。”

尹蘭聽了眼中委屈一掃而光,欣喜道:“多謝阿爸!我已經差人給範先生梳洗好,這就能來見您!”說着沖出去讓人把不遠處等候的範無憂叫來。

那邊布木布泰眼中卻一陣複雜。這個姐姐原來是個不善言辭的,在心中埋冤阿爸又不肯軟輸認錯,因此從來不主動來給阿爸請安。如今不光常來,還能帶上這樣好吃的點心,更是想學漢學,說出那樣的道理來,不知是她過去太會僞裝了,還是自己錯看了什麽事?還來不及多想,那邊尹蘭已經領着那漢人來了。

只見來人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子,穿着一身略顯陳舊寬大的漢人服飾,手上露出的很細小的傷痕看出已經經歷了一些風霜,面色略灰暗,卻是仔細梳洗過的,發冠整齊,面目清爽,眸中略有一絲清高。他來到寨桑面前,行了個标準的漢人禮節,朗聲道:“在下範無憂,見過臺吉!”

寨桑細細打量着這人,見他雖然是個屈辱的漢奴,行為舉止卻沒有一絲伏低作小的谄媚模樣,反而是留了書生風度,心中的輕視也少了些,便揮手道:“起來吧。我聽哈日珠拉說,你也曾考取過功名,卻不知為何到了科爾沁?”

範無憂回道:“在下遼東沈陽縣人士,萬歷四十三年時考取秀才,未及參加鄉試,便逢鞑……金兵來襲,攻下撫順,與家人被金兵帶着北去,只是途中失散,才流落至此。”

寨桑點點頭:“如此确實是有功名在身,待巴根來了就讓他把你的奴籍除了,你就專心給哈日珠拉當先生吧,只是你要認真的教,不可藏私,不可懈怠。”

範無憂心中一動,眼裏帶了一抹真誠的感激道:“在下多謝臺吉!哈日珠拉格格有些底子,又見識獨到,在下很是欣賞,一定不遺餘力!”

寨桑并不是很在意他的話,擺擺手道:“如此甚好。你下去吧,讓人給你重新找處帳子安置吧。”

尹蘭看着範無憂離去的身影,知道他心中是為脫離奴籍而高興。原本範無憂考上秀才,雖然只是士階層的最低級,卻也不同于普通百姓,已經是跨入特權階層,雖然不能直接做官,卻是到哪裏都能收到禮遇和尊重的。只是草原上并不施行大明的規則,凡是私逃過來沒有戶籍的漢人一律充作奴隸,這對原本是讀書人階層的範無憂來說不光是外在的打擊,更是內在的對他心理的羞辱和折磨,如今他有機會脫離奴籍,一定非常激動。

不一會,寨桑就對哈日珠拉說:“好了,你也去吧。既然許了你學漢學,你就好好學吧,多學點東西總是好的。只是你莫要忘了,保持咱們蒙古人的血性,多出去騎騎馬射射箭。”

尹蘭因完成了心中的一件事,很是開心。她知道寨桑是想繼續和布木布泰好好說會話,也不計較,便笑着答應了,還叮囑寨桑保重身體後才離去,讓寨桑又是一陣欣慰。

一旁的布木布泰望着尹蘭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只覺她變化太大,心中暗暗決定回去後一定要多關注這個過去一直忍氣吞聲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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