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陽
“為何去沈陽?”現在的沈陽除了同遼陽一起,剛為金兵所下,全無一點特殊之處。哈日珠拉穿越而來,還知道沈陽将來會是大金都城,這老婦又從何選定沈陽?
老婦人不願多說,只搪塞道:“自然是好地方才讓你去。你一個蒙古姑娘,大明必定去不得,遼陽如今還亂,沈陽又近,還是先進沈陽好。”
哈日珠拉歪着腦袋想想,也罷,沈陽就沈陽吧,自己身無長物,沈陽漢人多,待蒙古人也不錯,又相對太平,自己好歹能找些識文斷字的活計維生。
老婦見她不再有異議,繼續沉聲道:“咱們歇好了,這就上路吧!我跟不了你多久,再過半日,離沈陽城也不遠了,我自會回我的去處。”
哈日珠拉此時更驚訝:“阿婆,您要走?”
她微微垂下頭,這一路雖然驚險,好歹有人陪伴,如今卻突然要一人往下走,實在讓人彷徨傷感。
老婦走過來,拉起哈日珠拉的手,那雙手幹燥粗粝卻透着暖意,給了哈日珠拉不少安慰。
“傻姑娘,我年紀大了,哪裏能跟着你勞頓?時間到了,我自然就會走。”
哈日珠拉默然,只忍下心中微澀,微微點頭,轉身牽起馬兒,兩人在晨光中再次踏上路程。
馬兒經過一夜狂奔,方才只得半個多時辰歇息,現下只能勻速小跑。好在科爾沁原本就緊鄰沈陽城,這樣的速度天黑前也能到達。
這樣一路向南,馬速不快,為了夜間不露宿山林,只得減少歇息。因此不過半日,哈日珠拉已覺得腿腳酸麻難忍。
此時烈日當頭,兩人好不容易坐在樹蔭下午休,哈日珠拉不由擔心問道:“阿婆,您累不累?”
老婦搖搖頭,指了指不遠處的河流道:“我還過得去,你去弄些水喝了吧,不用管我了。”
哈日珠拉見她雖然疲累,精神卻不錯,放下心來,轉身朝河邊走去,尋思着找個器皿端些水來喂給阿婆。
七月裏,正午的日頭還很毒。哈日珠拉四處搜尋好容易才找着個小小的竹筒,在水中清洗幹淨,盛了一筒水,小心翼翼捧來:“阿婆,我給您打了些水來!”
四周一片寂靜,只偶爾有鳥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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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日珠拉猛地擡頭,竹筒中的水一下灑得地上身上。她無暇顧及,只見原本坐在樹下乘涼的老婦此時已不見蹤影。那團不大的陰影下,只留了個小小的布包。
竹筒“咚”地一聲掉落在地,哈日珠拉三兩步上前,拾起布包打開。裏面赫然是僅剩的兩塊幹糧和一截短小的竹片。那竹片形狀古怪,還算平整的那一面上寫了幾個小字:“歸去勿念。”
哈日珠拉怔在原地,想起阿婆之前的話,這竹片看來早已備好,只待尋到合适時機,她便離去了,餘下的路,都得自己一個人走了!
不知站了多久,原本熾烈的日頭已經不見,天空中瞬間烏雲翻滾,由遠及近的雷聲把哈日珠拉拉回神。
七月的天委實變得快了些。此時雷雨将至,不宜待在樹下,四周也無遮蔽之所。哈日珠拉只得三兩口把幹糧塞入口中,急急上馬前行。
雨水雖然來得快去得快,卻也不一會就淋得哈日珠拉滿身濕透。夏日袍子還單薄,又在風中奔馳,此時寒意逐漸入骨。
哈日珠拉咬牙忍住疲勞與寒冷,一刻不敢松懈。四周景致不斷變換,丘陵已逐漸變為平原,原本荒無人煙,現下也能遇見一兩個行人。
哈日珠拉皺起了眉頭,路上見到那幾個行人,都作漢人打扮,衣衫褴褛,面色憔悴木然,很是可憐,只是自己自身難保,實在無暇顧及他人。
再行不久,漸漸接近了沈陽城,人煙也多起來,只是這樣多得仍然都是流離落魄的漢人,有一個兩個獨行的,也有拖家帶口有老有少的。
哈日珠拉心中酸澀,這些顯然都是戰争與民族沖突的後果。普通百姓沒有金錢權勢,面對戰亂仇恨毫無抵抗之力,只能無辜受害。
遺憾酸楚還未散去,空氣中卻突然飄來一陣隐約的腐臭味。哈日珠拉放眼望去,只見前方似有不少腐肉,零散的鬣狗、狐貍等動物紛紛低頭啃食,難道最近死了牲畜,都抛在城外?
哈日珠拉仍在思索,不知不覺卻已行到近前。路邊,圍聚在一具腐屍上的無數蒼蠅被漸漸靠近的馬蹄驚起四散,哈日珠拉不禁低頭細看,這一看,卻吓得差點跌落地上!
哪裏是牲畜屍體,竟都是人的屍體!這些屍體紛紛殘缺不堪,不少被鬣狗狐貍啃食得血肉模糊,只隐約從骨骼和殘留的衣物能看出來是人體。從衣物看,有不少是前不久戰争中死去的士兵,其中有金人也有漢人,另外還有些普通百姓,大約是沿路乞讨,或餓死或病死!
哈日珠拉來到這世界一年有餘,卻是第一次親身接觸戰争遺留的可怕場景。她胃中一陣翻湧,滿心驚駭,再也不敢低頭看一眼,忙屏住呼吸策馬向前。
好不容易沖過那段屍橫遍野的地方,空氣中的腐臭味也消散不少,哈日珠拉再也支撐不住,勒馬下地,捂嘴幹嘔起來。
少頃,惡心的感覺終于緩解,哈日珠拉倚靠這馬慢慢站直身子,準備一會就走,腳踝處卻突然感到一陣拉扯。
“姑娘,行行好,賞口飯吃吧!”這聲音細弱無力,稍不留神就在風中飄散。
哈日珠拉心頭一跳,低下頭,見一個虛弱的漢人女子正扯着自己的腳哀求。這女子骨瘦如柴,面色土灰,衣物破舊不堪,甚至難以蔽體,抓着哈日珠拉的手關節突兀,仿佛只剩一把白骨。
哈日珠拉對上那雙眼睛,那眼裏渾濁一片,全無神采,連哀求的淚水都流不出來。環顧四周,哈日珠拉驚恐的發現四周更多的乞丐正望向自己這邊,那一雙雙渾濁無神,仿佛死去的眼睛看得她毛骨悚然!
這裏離沈陽城門已不遠,來往的人們莫不成群結隊,快速離開這片恐怖的區域。而哈日珠拉獨身一人,雖經過一整天風霜,衣着卻仍是逼普通人整潔華貴一些,在這流民區域實在惹眼。
哈日珠拉此時身無分文,更沒有果腹食物。就是有,她想起古來不少戰争饑荒下人食人的可怕案例,也絕不會獨自一人停留在成千上百的難民中間。
趁着周圍的饑民還未上前,哈日珠拉忍住眼淚,低頭輕聲說一句“抱歉”,便甩開那女子的手,迅速上馬狂奔而去。
仿佛過了很久,周圍流民逐漸減少,前方城牆逐漸清晰。哈日珠拉心中緊繃的弦終于慢慢松懈,微風吹過,她才驚覺身上雨水才幹,此時卻已被冷汗濕透。
眼看城門越來越近,哈日珠拉卻逐漸感到手腳無力,費勁在馬上坐好,視線卻又模糊起來。終于,離城門還有不過百米的距離,連遭驚吓,疲勞不堪的哈日珠拉體力不支,失去意識,眼前一黑,從馬上翻滾摔落在地。
***
百米外,城樓另一側,一隊人馬正整齊有序的列隊前進,準備在落日前回城關門,領頭的正是大金四貝勒皇太極。他身配盔甲長刀,威武的坐在馬上,領着士兵查看城牆外圍情況。
“貝勒爺,您看那邊,好似有人墜馬!”皇太極身旁的安達禮沉聲彙報。
皇太極聞言朝安達禮所指方向望去,果然見到一匹仍在奔跑的馬,馬身後不遠處有個人影躺在地上,看身形着裝似乎是個蒙古女子。近日,不少蒙古人和漢人紛紛逃來遼沈,意欲投靠大金,大金也善待這些人,尤其蒙古人,都會好生款待,歸入八大貝勒的管束中。只是來投奔的,大多是成群結隊,如前幾日,達爾罕巴圖魯貝勒帶着自己的十五戶人口來了,其他投奔者,就是人再少,也有三四個,這樣獨自一人,還是個女子,實在很不尋常,難道這女子是與同伴走散了?那如何不去遼陽,而到這裏來?
皇太極心中有所懷疑,卻仍然立刻吩咐部下攔截那匹驚馬,同時帶着其餘人朝那女子而去。
行到近前,皇太極下馬上前,細細打量起來。只見這女子看來甚是年輕,身量纖細,着淺色蒙古袍服,算不上華麗,卻也不是尋常人能穿的。此時她雙目緊閉,眉頭微鎖,面龐上、外袍上都沾滿塵土,辨不清原本的樣子,只偶爾露出寸許蒼白。
皇太極暗嘆一聲,不知不覺竟生出憐惜之意,這狼狽的樣子,又是個纖弱女子,哪怕真是心懷鬼胎的奸細,此時也翻不出什麽浪。
他沒發話,身後屬将不敢多言,只立在一旁等待指示。皇太極心中為難,這女子看來甚是年輕,雖身份不明,卻也不适宜随意讓部下處理。他猶豫片刻,低頭又見那可憐的樣子,咬咬牙,蹲下身一把抱起她摟在懷中,翻身上馬,直往城門而去。
身後屬下見他如此行動,心下詫異萬分,卻不敢置喙,只默默跟上。
遠處夕陽漸漸下沉,餘晖中,那屹立的城樓仿佛亘古的守衛,為哈日珠拉築起安全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