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彷徨
暗夜裏,大福晉屋裏燈影幢幢,人仰馬翻。有丫鬟欲對二阿哥洛格下毒手,恰被人撞破揭發。大福晉聞訊大受打擊,當晚即病倒在床,四貝勒欲親自查明此案。
消息傳至哲哲屋中,烏蘭大驚失色,跪倒在地,哲哲也心慌意亂。
……
哈日珠拉側卧于炕上,眼眸緊閉,眉心微蹙,好容易養出些許紅潤色澤的臉龐也仿佛一下子剝落了,印着慘淡的月光也能看出蒼白的底色。
半掩的窗下,靜靜立着個女子,隐約可見她翻飛的衣角閃爍着絲綢的光澤。她面無表情,一雙眼緊緊鎖住熟睡的哈日珠拉,滿是憤怒與憎恨。她一步步靠近炕邊,垂在身側的雙手悄悄緊握成拳,再逐漸伸出,顫抖着圍成個圈就要往哈日珠拉脖頸上扣去。
哈日珠拉仿佛有所覺,猛的睜開眼睛。眼前出現的卻是大哈屯博禮,她那與哈日珠拉有一分相似的美麗面孔上布滿了扭曲的恨意,見哈日珠拉突然醒來,立刻死死扣住她的脖子,嘴裏喃喃道:“你怎麽不死?怎麽不和我那讨厭的姐姐一起死掉?”
哈日珠拉立即呼吸困難,雙手使勁推拒,卻始終無法掙脫。力氣逐漸流失,博禮扭曲的臉也開始迷糊,漸漸化成尹素那張無辜又冰冷的臉,耳邊仿佛傳來母親的呼喚:“蘭蘭,你怎麽還不回家呀?”
……
哈日珠拉猛的從炕上坐起,身上的薄被一下滑落在地,渾身的冷汗涔涔在空氣裏凍得人瑟瑟發抖。
原來只是場夢。
久未想起前世和家人,哈日珠拉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完全融入了前清的生活,原來不過自我催眠罷了,妹妹的背叛早已傷她入骨,只盼着母親不要太過傷心,好好活下去……
旁邊炕上,寶音咂咂嘴迷迷糊糊翻了個身,繼續熟睡過去。哈日珠拉再睡不着,披衣起身,推開窗,望着慘淡月色。
黑暗處,突然燈火閃爍,由遠及近。哈日珠拉眯眯眼,仔細瞧着,似乎是個侍衛打扮的人領着幾個仆婦夥計,提燈而來。她心下了然,合上窗,穿好衣服,來不及梳妝,轉頭望望毫無察覺的寶音,悄聲出門而去,等着來人。
來人正是安達禮。
只見海蘭珠沒有一絲慌亂,衣裳整潔,盈盈立于臺階上,烏發映着月光,美麗恬靜。安達禮肅穆的眼裏倒多了一絲敬佩,伸手止住欲直接沖上前拿人的仆婦夥計們。
他抱拳道:“海蘭珠姑娘,得罪了,貝勒爺吩咐,今日所有涉事人等,均需看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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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蘭珠回禮道:“安達禮侍衛,海蘭珠明白,這就随您去便是了。”
原本摩拳擦掌的仆婦夥計見她這般恭敬有禮,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也只把她圍在中間,簇擁着一同走去。
說是看管起來,其實就是找個柴房把人關起來,外頭由幾個侍衛看管着。海蘭珠所在這間柴房不大不小,還算齊整,角落裏堆了不少柴火,地上鋪了幹淨的稻草。只是屋裏沒有燈火,黑漆漆一片,大門一關,更是什麽也看不見。好在牆上還有扇小窗,能照進一縷月光。她席地而坐,靜等明日。
“嘎吱——”
柴房的門突然打開了,一雙黑色緞面繡金線的長靴踏入,踩在幹燥的稻草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海蘭珠順着那雙長靴向上望去,黑色緞面滾邊長袍,金線鑲玉腰帶,那熟悉的挺拔身姿,不是皇太極又是誰?
他背光而立,深刻的五官隐隐綽綽,只那雙寒潭般的眼眸閃着光。海蘭珠一不小心掉入那深不見底的眸光中,許久才回神,壓下複雜的心緒,忙起身行禮:“請貝勒爺安。”
皇太極也不叫起,只靜靜看着海蘭珠白淨細膩的面容,一言不發。半晌,直到海蘭珠雙腿打顫,他才喟嘆一聲:“好了,起來吧。”頓了頓,又搖頭道:“到底還是沖動了些。”
這是句陳述句,滿滿的是對年輕小女孩不懂事的無可奈何。海蘭珠皺了皺眉,心中卻突然有些憤怒,關系到他親生兒子的性命,為何他仿佛毫不在意?
重壓下的憤怒郁結于心,海蘭珠忍不住冷言道:“海蘭珠只知道人命大過天。”
皇太極眼底的溫度迅速冷卻,凍得人瑟瑟發抖:“這世上最不值一提的就是人命,輕易就能叫人奪去。”
這話語冰冷堅硬,重重砸在海蘭珠心頭,壓得她渾身打顫。眼前突然閃現沈陽城外遍地橫陳的屍體,是啊,那些死于戰亂的普通百姓連身後安身之所都沒有,如今的四貝勒府,連出生尊貴的小阿哥也沒有無法安生。
眼下的自己,不過來自蒙古的俘虜,無依無靠,如蘆葦般脆弱渺小,真真是不值一提,輕易能教人奪去性命。
她緊緊握住手,指甲陷入掌中,感受疼痛帶來的刺激。
“可……那是您的親生兒子……”
皇太極冰冷的氣勢終于出現一絲波動,深鎖的眉心透出一縷掙紮和無奈。然而他輕輕閉了閉眼,不過一瞬,又恢複那無懈可擊的冷酷,像盔甲一般堅硬。
“這不是你該管的。”頓了頓,繼續道:“想活下去,就忘了這件事。”說完,便轉身離去。
海蘭珠始終低着頭,怔怔看着那黑色長靴消失,直到門“砰”的一聲關上,她才恍惚清醒,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怎麽能忘?她苦笑着搖搖頭,眼裏漸漸流出淚來。
這是第一次。
來到這個時代這麽久,第一次感受到,價值觀的差異,幾百年的時間,果然不是輕易能跨過。
這也是第一次,直面皇太極冷漠殘酷的一面……
大概是平日裏見他和顏慣了,從沒感受過旁人口中嚴酷的四貝勒。這一回,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海蘭珠想起沈陽城裏濟蘭說過的話:“姑娘可是很入的四貝勒眼呀!”
她自嘲的笑笑,大約自己心裏确實存了些許不切實際的幻想,以為皇太極真的對自己有一分不同,只是未曾覺察。
低頭捶捶腦袋,趕走雜亂的思緒,接下來到底怎樣,還需要好好想想呢!眼下的局面,實在是混亂的很。
然而這一想就是好幾天過去了。這幾天出乎意料的平靜,海蘭珠完全被關在這柴房中,既無人來審問,也無從得知外面的消息,每日有小丫頭按時遞送餐食,清掃屋子,但沒有人在海蘭珠面前說過一個字,甚至連看也不看她一眼。起初的緊張和不安,如今早已變成了煩躁和空虛。
第十天。
早上送飯時間到了,海蘭珠早早穿好衣服,坐在角落裏等着人來。整整九天沒有說過一句話,她仿佛感到自己得了失語症,白日裏甚至開始喃喃自語。然而理智尚存,這九天來也沒有沐浴,她也實在沒有勇氣靠近他人。
都過去這麽久了,怎麽送飯的人還沒有來?
海蘭珠焦躁不安,忍不住起身來回踱步,重重的腳步恨不得把地面踏破。
吱啞——
門開了,海蘭珠猛的轉頭望去,這次進來的卻不是平常那個面無表情的送飯丫頭,卻是個意想不到的人——安達禮。
他恭敬地沖海蘭珠行了個禮道:“這幾日姑娘受累了!貝勒爺說了,您這會兒也該想清楚了,就請回吧。”
“我……真的可以走了?”海蘭珠聲音顫抖,充滿驚喜與不确定。九天時間,不說話,不幹活,不讀書,除了吃飯睡覺,就只有發呆,在這樣下去,正常人都要被逼瘋。
安達禮點頭道:“您可以回了。”
海蘭珠按下心中的狂喜和無措,穩住微晃的身形,強裝鎮定踏出房門,卻在見到頭頂陽光的一瞬難以抑制的大喊一聲發洩心中積壓已久的不安與焦躁:“啊——”
不理會周圍人怪異的眼神,海蘭珠頂着亂糟糟的頭發,穿着九天未換的衣服,順着有點陌生的道路一路跑回了自己的居所。
小跑到屋門口,寶音正端了盆水出來,猛的見到海蘭珠,手上一松,那木盆一下掉落在地,水花濺到兩人身上。
“海蘭珠!你可算回來了!”話音未落,寶音已經眼淚掉下來,撲上前一把抱住了海蘭珠。
海蘭珠也抑制不住滾下淚,伸手抱住寶音抽噎道:“我回來了。”
“你可吓死我了!這幾天咱們貝勒府裏天翻地覆的,我真怕你再也回不來了……”
寶音實在哭成了個淚人兒,海蘭珠輕拍她的背道:“好了好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嗎?這幾天沒見,你的病可好了?”
寶音使勁以手拭淚道:“我早好了,但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可又得愁病了!”
海蘭珠心裏又溫暖又感動,瞧着她那一臉委屈,鼻尖紅紅,臉頰挂淚的樣子,不禁撲哧一笑:“傻姑娘,可別再哭了,我都很多天沒沐浴了,你還把拉着我呢!”
寶音聞言立刻放開她,皺皺鼻子道:“難怪有股怪味兒!哼,誰叫你讓我擔心,活該!”
嘴上這麽說着,卻忙不疊收拾起地上的木盆,又張羅着給海蘭珠打水沐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