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彷徨(3)
各府上很快接到汗王命令,眷屬們紛紛去往汗宮聽汗示下。
四貝勒府頓時傾巢而出,各方主子面帶嚴肅憂慮,匆匆而行,掌事的丫頭小厮也都跟了去。海蘭珠拉了個門房上的掌事問了問情形。
原來漢人不滿剃頭令,更不滿女真人擄掠財物人口,向遼陽城內的水源投了毒,已有人因誤飲身亡的,而牲口也因此中了毒,死去不少。
海蘭珠心下駭然,看來水源沒有确定無毒之前,都不能再飲。冬季将至,大金本來就是物資匮乏的時候,如今豢養的牲畜亦出了問題,看來□□哈赤又得為冬季物資頭疼一陣,這樣一來,又得侵擾明金邊境的百姓。
□□哈赤不能善待漢人,漢人不願屈服異族,這兩方對峙,真是誰也不能好過。
汗宮裏,大金汗居于高位,底下人戰戰兢兢,烏泱泱跪了一片。
□□哈赤喝道:“漢人欺我女真已久,我留其不殺已是格外寬待,誰知他們竟恩将仇報,往河流井水中下毒!”
話音落下,再無人敢言,唯大妃阿巴亥柔聲道:“大汗息怒,這些漢人該給些教訓才是。”
□□哈赤不置一詞,轉而拍案怒道:“老八!”
旁人或驚惶無措,或幸災樂禍,皇太極一一看在眼裏,不動聲色應道:“兒子在!”
“這投毒之人可是鎮江逃來的,我記得鎮江那地上回就是你帶兵去解決的,如今留下這麽個禍害!”
皇太極低頭不語,鎮江的确是他去的,但同去的還有阿敏,卻不見問責,顯然是指責他親漢。
“這城中內務也都歸你管,你實在是失職!”頓了頓,又道:“聽聞前陣子你自己府上都出了投毒案,連你嫡親的兒子都護不住,可見你一向疏忽大意!”
跪在身後的烏拉那拉氏突聞此言,眼裏迅速蓄淚,瞥見身旁哲哲一瞬間的心虛與害怕,不禁有些悲哀又有些快意。
皇太極磕頭道:“兒子知錯,請父汗責罰!”
前面連聲問責,衆人皆以為必要有降職罰俸的懲罰,誰知□□哈赤話鋒一轉,語氣漸緩:“如今用人之際,我就不罰什麽了,你将功抵過,明日便領兵三千去鎮江吧。這回不解決好,你自去領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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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過了兩個時辰,衆福晉們才領着回來了。
海蘭珠遠遠瞧見烏拉那拉氏走在正中被人群簇擁着,哲哲走左側。二人皆面色凝重,一言不發。
尤其哲哲,臉色慘白,有些魂不守舍。倒是烏拉那拉氏,臉色疲憊,不茍言笑,只是那緊抿的唇角似并未如哲哲般憂慮,仿佛有些隐忍的快意。
海蘭珠心下納悶,只見哲哲躬身行禮,烏拉那拉氏冷哼一聲便領着揚長而去了。
這一陣忙亂,倒是沒見着這府裏的男主人皇太極。想來□□哈赤正有事與衆貝勒大臣們商議。
海蘭珠舔舔有些幹燥的嘴唇,遼東秋冬寒冷幹燥,連續兩個時辰滴水未進,這滋味實在也不好受。
不知道這問題什麽時候解決。海蘭珠行至後廚,拉了個小丫頭問道:“這飲食怎麽說,主子們可有示下?”
那小丫頭搖頭晃腦:“未曾,說是等貝勒爺回來呢。”
海蘭珠立刻洩氣,皇太極還不知什麽時候回來呢,往日入宮議事,沒一兩個時辰是沒法回來的。
天色漸暗,原本亮堂堂的院子裏點上昏黃朦胧的燈。海蘭珠一邊百無聊賴的亂逛,一邊拼命想着望梅止渴的典故,催眠自己剛剛喝了一大杯水,現在一點也不想喝水。
“……大汗雖震怒,對爺卻未有任何處罰,不過着貝勒爺與阿敏貝勒一道往鎮江平亂,已是格外開恩。”
隐約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卻是熟悉的漢語,字正腔圓,略帶遼東地方音,想來是個漢人。
“我也知曉,只是光平亂終不是辦法。漢人心懷仇恨,有了一次投毒,一定會有照樣而行的人,唯有安撫與仁政才是解決之道!父汗今日亦說,如今大金西有蒙古,南有大明,外患堪憂。可現在連內憂也沒法平!”
這不是皇太極的聲音?海蘭珠有些恍惚,大半個月沒見,想在腦海中勾畫出他的樣子,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那話音漸漸低了下去,四周恢複寂靜,方才怎麽也想不起來的模樣卻突然出現在眼前。
海蘭珠怔怔望着突然行至眼前的皇太極,他身邊跟着的人早已消失不見。颀長的身材,堅毅的面目,深刻的棱角,深邃的眼眸,慢慢與腦海中那個模糊的影子重合。
心中的彷徨又慢慢湧起。自她從那柴房中出來,兩人便仿佛生了些隔閡。皇太極忙碌得不見人影,每日深夜回府,也再不招海蘭珠侍書。此刻突然見到,有些忐忑無措,更有難以克制的莫名的喜悅在翻滾。
一聲嗤笑打破了凝固的空氣。皇太極冰冷的面容仿佛一下子融化了,深邃的眼眸裏也有了些波動。
海蘭珠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急急忙忙躬身行禮:“給貝勒爺請安。”
皇太極悄聲嘆息:“起來吧。”
方才的靜谧又回來了,海蘭珠低着頭,努力不看他的眼睛,拼命壓下心中的異樣情緒。
“怎麽都不會說話了?怕我了嗎?”
海蘭珠立刻搖頭,鬓角碎發也跟着飛舞:“不…不敢…”
皇太極挑眉,不置可否,轉身道:“罷了。”
海蘭珠望着他漸漸離去的背影,待在原地不知該不該跟上去,便見他停下回頭道:“還不跟上?”
海蘭珠亦步亦趨,踩着皇太極長長的影子,跟着他的步子一步一步走着。
皇太極瞧她小心翼翼的樣子,嘴角的笑始終沒有淡去。他擡頭望見明月道:“今兒月色難得的好,陪我賞月吧!”
海蘭珠聞言擡頭,只見那月亮滾圓滾圓的,色澤細膩,像塊羊脂白玉,更像奶酪似的。
皇太極哈哈大笑,海蘭珠這才驚覺自己竟把想的都說了出來,頓時羞愧難當。
“我這貝勒府可有虧待了你?竟然說月亮像奶酪,你可是餓了?”
海蘭珠搖頭:“餓倒是不餓,就是口渴得慌,方才去廚房問,說是得等爺回來示下才能飲水呢!”
皇太極想起方才汗宮的事,面上難得的笑意淡了些。他湊上前仔細看看海蘭珠,點頭道:“的确,嘴唇都幹了。方才已經讓下去驗毒過濾了,許是要等到夜半了。”
海蘭珠聞言有些沮喪,本以為皇太極回來就能解渴,誰知還得等上這麽久。福晉們房裏每日都供應新鮮蔬果,卻苦了他們這些底下人。
皇太極見她洩氣的樣子又道:“不如先燙些酒解渴吧!”
海蘭珠聞言頓時兩眼放光,嘻嘻一笑,猛地點頭稱是。
書房裏燒着暖烘烘的炭火,海蘭珠将酒擱在爐子上,不一會就煨熱了,她迫不及待猛灌了一口。酒是九月裏收的糧食新釀的甜酒,味道不夠醇厚,卻綿甜可口。
海蘭珠滿足的喟嘆,胃裏暖暖的,只是水分還不夠,于是又急飲兩口。
皇太極瞧她這副樣子,伸手奪過酒壺道:“有這麽好喝嗎?”說着拎起來就灌了一口。
海蘭珠喝得猛,這會有了些酒意,兩頰開始泛出紅暈。她瞪大眼睛,迷迷糊糊指着酒壺道:“我……我都喝過了,你怎麽跟我搶?”說着一把奪過那壺,又飲了一口。
皇太極見到她眼眸閃閃,粉面如花,不禁心醉,伸手撫上她的側臉,拇指輕點朱唇。
海蘭珠愣住,二人眼神交織,一時間竟無人言語。眼看那張俊逸的臉越湊越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能清晰的感知。鼻尖相碰,海蘭珠突然清醒,掙紮着要逃出這迷醉的氣氛。
她酒勁上頭,渾身綿軟,只盡力伸手抵住皇太極的靠近。
皇太極扶住她的側臉,柔聲問道:“你不喜歡我嗎?”
“我……”後面那“不喜歡”幾個字卻卡在嘴邊再也說不出來。
皇太極再湊近她耳邊低語:“喜歡嗎?”氣息輕拂過她耳旁,引起一陣戰栗。
喜歡?原來自己喜歡他?那種帶有一絲崇拜,一絲敬畏,又有幾許期待與惆悵的心,竟然是喜歡?有多久沒有體會過這樣心動的感覺了?
可他是皇太極啊!想起他的無情,想起他已經有那麽多妻子,将來會有更多,其中還會有布木布泰!她怎麽能容忍與那麽多人一起分享一個男人?光想想她就要發瘋!
海蘭珠眼裏漸漸蓄了淚,她拼命搖頭壓下翻滾而出的酸澀,不斷否認心底的情愫。
皇太極悄然嘆息,扶住她肩頭擁入懷中道:“罷了罷了,我不逼你。”
海蘭珠仍搖頭掙紮,皇太極無奈道:“你放心,我什麽也不做,明日便要出征,現在讓我安靜些吧!”
見他只緊緊抱着再沒動作,也不再說話,海蘭珠慢慢平靜,依偎在皇太極懷中一聲不吭,漸漸盍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