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噩耗
皇太極出征不過數日,進展順利,早有捷報不斷傳來,□□哈赤怒氣早就消失,對皇太極仍是大加贊賞。而國內情形也果如其所料,漢人反抗投毒案頻發。後院起火,一心擴張南進的□□哈赤忙得焦頭爛額,各女真貴族家眷們也人心惶惶,每日必反複查驗飲食才敢用。入了冬,關外苦寒,新鮮果蔬糧食更顯得格外珍貴。近幾年生活日益富足的貴族們哪裏還受得住這樣艱苦的生活?紛紛嚷着要回赫圖阿拉舊睹,氣得□□哈赤大發雷霆,一面訓斥大家,一面帶頭粗茶淡飯才終于穩住了人心。
看着碗裏的炖白菜和大白馍馍,海蘭珠心裏哀嚎。已經連續吃了十天的炖白菜配馍馍,這味道早已變得難以下咽。她眼前不斷變換着各種新鮮的蔬果:甜瓜,櫻桃,鴨梨,葡萄,慢慢催眠自己,将炖白菜當成甜瓜,将白馍馍當作鴨梨,一口一口吞下肚去。
好容易填飽了肚子,海蘭珠四處走走,正預備歇午覺,卻突然聽見主屋傳來哭聲,聲音由遠及近,由小變大,由一兩個人變成十多人,哀哀戚戚,此起彼伏,悲慘得很!
那是大福晉烏拉那拉氏的屋子!海蘭珠心中立刻警鈴大作,三兩步走上去。只見主屋旁已聚集了不少丫頭仆婦們,紛紛伸長脖子張望打探。那門“嘎吱”一開,一年長的嬷嬷從屋中出來,帶出一片哭聲。
嬷嬷面色灰暗,陰郁傷悲,蠕動着嘴巴,好一會才找到聲調:“二阿哥……殁了……”
院子裏頓時一陣寂靜,丫頭們面色各異,驚懼異常。自上回投毒事件後,大福晉閉門謝客,各房福晉無論誰來探視求見一概不許,每日請大夫看診抓藥也統統保密,再沒任何消息傳出,如今二阿哥卻突然殁了,實在令人震驚。
海蘭珠只覺悲從中來,這可憐的孩子到底還是沒熬過去,這麽幼小就成了無辜的犧牲品。
嫡出的阿哥沒了,各房福晉們聞訊紛紛趕來。一時間,主屋門口圍滿了人,哭哭啼啼的聲音此起彼伏。
“可憐的孩子,你怎麽就沒了!嗚嗚嗚……”側福晉葉赫那拉氏扯着嗓子使勁號哭,仿佛沒的是她的兒子,引得旁的丫頭們偷偷側目。
倒是一旁的哲哲,一身素衣,面上挂淚,眼含凄色,要不是偶爾控制不住嘴角細微的上揚弧度,海蘭珠都要為她的情真意切而感動了!
房門突然敞開,烏拉那拉氏在丫頭的攙扶下疾步而出。她在門柱邊倏然站定,蒼白的臉上泛着憤怒的紅暈,布滿血絲的雙眼仿佛要冒出火來。
“統統給我閉嘴!都給我滾出去,誰也別讓我看見假惺惺的眼淚!”她大口的喘氣,沖院子裏混亂的人群怒吼,身體因憤怒而起伏不定。
院子裏再次恢複一片寂靜,方才哭得格外誇張的幾個此刻全部噤聲,瞪大眼睛望着她,不知所措起來。
哲哲見勢不對,不動聲色,悄悄往後退了一步。倒是不怕死的葉赫那拉氏,仍舊義無反顧往槍口上撞。
她哭哭啼啼上前扯住烏拉那拉氏的衣袖道:“姐姐,你實在太可憐了,要是難受就哭出來吧!”說着自己又先哭上了。
烏拉那拉氏咬了咬牙關,閉了閉雙眼,壓抑怒火道:“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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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赫那拉氏卻全無察覺,只繼續我行我素。
烏拉那拉氏額頭青筋浮起,猛地甩開葉赫那拉氏,讓她猝不及防的跌倒在地:“來人,葉赫那拉氏犯了規矩,拉出去禁足一月,罰奉半年,身邊伺候的人全部鞭撻二十!”
立刻有兩人從斜刺裏冒出來拖走了葉赫那拉氏,留下一群受驚的人們。
哲哲率先反應過來,她躬身行禮道:“請大福晉節哀,我先告辭,明日再來。”說着便離開了。其他人紛紛效仿,一個個告退。這小院裏終于恢複了寂靜。
直至最後一個人離開,烏拉那拉氏才頹然倒地,面上漸漸露出哀恸之色。淚水順着她的雙頰緩緩滴落,在她素色衣襟上暈開,形成大片水漬。
旁邊的嬷嬷心下戚戚,打小看着福晉長大,如今年紀輕輕便經歷如此喪子之痛,還要被這宅中的女眷們議論指點,不得安生。
她輕輕摟住恍惚的大福晉,如照看稚子般輕拍她背部,安慰道:“乖孩子,不哭不哭,還有大阿哥呢等着額娘呢!”
烏拉那拉氏渙散的目光終于聚焦了些,愧意浮現,她喃喃道:“豪格?我的豪格啊……他……”
她神色再度黯然,瞪着烏蒙蒙的天空繼續喃喃自語:“都是我的錯,我造的孽,卻報應到洛格身上。他還那麽小,那麽無辜……”
嬷嬷再忍不住心中的複雜情緒,終是摟着大福晉一道嘤嘤哭泣起來。
幼子早殇,無子女晚輩哭喪守孝,即便是貴人家中,喪事也不宜大操大辦。後金物資匮乏,條件艱苦,是以幼年去世者比比皆是。四貝勒府僅以火燒飯葬之,未再驚動各府大肆奔喪。
下葬後,烏拉那拉氏便病倒了。據主屋的小丫頭們議論說,大福晉每日裏惶惶不安,一會痛哭流涕,大喊二阿哥乳名,一會又驚疑不定,仿佛要躲着什麽人。她性情更是大變,往日克制的她對待下人尚和善,現在卻疑神疑鬼,清醒時動辄打罵,短短幾天已經趕走了三兩個年紀小的丫頭。
不日,皇太極得勝,攜長子豪格歸。哲哲早早聞訊,打扮妥帖領着各內眷立于門口等候。
遠遠就見一對人馬行來,打頭的兩個騎着高頭大馬,身姿挺拔健碩,吸引了衆人的目光。方才還犯困的宜爾哈此刻興奮不已,拉着海蘭珠的手不停晃動。海蘭珠笑笑,摸摸宜爾哈胖胖鼓鼓的臉頰安撫道:“格格乖乖的,貝勒爺很快就到了。”
也難怪小孩子這麽開心,連日來壓抑的氣氛終于因為男主人的歸來而稍稍變好了些。而且……海蘭珠想起那日夜裏的皇太極,不禁有些恍惚疑惑,她甚至懷疑那不過南柯一夢,壓根不曾發生。
算了算了,不能再想!海蘭珠努力想把思緒拉回,開始悄悄的觀察他人。
出來相迎的內眷無一不是按捺不住喜悅的,就連平日裏喜怒不形于色的哲哲也舍棄了往日裏格外樸素的打扮,穿了件粉色袍子,抹了些胭脂,少了平日的端莊穩重,倒襯得臉蛋有了些嬌俏。到底才二十多歲,即使是嫁作人婦多年,也還是個年輕女子。
少頃,皇太極便領衆人行至跟前。他身旁跟了個十幾歲的少年,面色陰郁,眼神陰沉。海蘭珠見他年歲與自己相當,相貌有三分似皇太極,三分似大福晉烏拉那拉氏,便猜到是皇太極長子豪格。皇太極子嗣稀少,膝下僅此一子,打小便在軍營錘煉,是以成熟穩重,很受父親信任。
但豪格到底才十幾歲,如何能不想念母親?甫一下馬,他便皺着眉頭四處張望,見站首位的是哲哲,眼裏有掩不住的失望。
哲哲十分有眼色,一眼看出豪格的意圖,于是行完禮便親切的拉着豪格道:“大阿哥如今越發穩重了,你母親悲傷抑郁,身體不好,在屋裏歇着呢,快去瞧瞧吧,興許見你出息了,就好起來了。”
豪格冷冷抽回被哲哲拉住的衣袖,疏離有禮道:“有勞側福晉挂心。”說着,再不理哲哲的熱情關懷,轉頭等着父親示下,見父親點頭應允,才急急跑進門瞧母親去了。
哲哲面露不愉,然而不過一秒便恢複溫良恭儉的模樣,跟着皇太極跨入府中。半個多月不見,皇太極似多了些倦色,卻仿佛更有了些魅力,福晉們都眼巴巴望着那道背影,心中滿是期盼。
今日沒有大福晉烏拉那拉氏立在身側,哲哲第一次如此名正言順的站在皇太極身邊,感受到身後女人們射來的數道嫉妒的目光,不禁暗自得意起來。她大着膽子伸手,試探着輕輕挽上那有力的臂膀。
皇太極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卻轉瞬伸手附上哲哲的手,輕輕握了握道:“我知道,這些日子你辛苦了,不必在我跟前伺候了,歇息去吧!”說着,回身對巴巴望着滿是嫉妒的其他人道:“你們也都散了吧。”
哲哲心中為皇太極方才少有的溫柔雀躍不已,又為這過于短暫的親密難掩失落,只能戀戀不舍的收回手,一步三回頭的離去了。
一旁的侍衛安達禮接了主子暗示,悄悄領着嬷嬷上前,帶宜爾哈格格徑自玩兒去了,留下了海蘭珠獨自面對皇太極。
那種不知所措又有些緊張的心緒再次出現,海蘭珠偷偷哀嚎,自己真是沒救,為何對待他人都能從善如流,偏偏面對皇太極就這樣不知如何是好?
她低下頭,撇撇嘴,恭敬行禮道:“海蘭珠給爺請安。”
皇太極本來肅穆沉郁的臉色這才漸漸有了些笑意,伸手扶起她道:“行了,起來吧。”
海蘭珠擡頭看他似乎心情還不錯的樣子,才略放松了些,不敢再提大福晉與二阿哥,只道:“貝勒爺此行可還順利?”話音剛落,卻又偷偷埋怨自己,問的是什麽話?怎麽會不順利?□□哈赤的贊賞可早就傳回府中了。
努力壓下心頭的躁動與矛盾,只聽皇太極昂頭道:“既非外敵來犯,也無權貴叛亂,不過小事,自然是順利的。”那語氣中是少有的驕傲與意氣。
“你呢?在府中過得可好?可有為難之處?”語氣裏透了些關切,聽的海蘭珠有些疑惑。
“謝爺關懷,海蘭珠一切都好,并無為難之處。”
皇太極伸手撫了撫海蘭珠的烏發道:“那就好,早聽敦達裏報過,我只不信,還是要聽你親口說了才放心。”語氣中不乏親昵,聽的海蘭珠愈加雲裏霧裏。
自他出征前,海蘭珠便察覺了些不對。往日二人雖不像旁的主仆般恪守規矩界限,也常有交談玩笑,但到底還有些分寸,從未逾越。只是,那夜飲酒,皇太極的态度卻突然有了變化,似乎比平日裏格外親近了些,甚至有了不少暧昧不清的言語,就如方才,實在不得不令人深思其中緣由。
她不過一個年輕女孩,這樣一個居于高位又有韬略智謀的成熟男人本就充滿吸引力,更何況他如此明顯的示好?只是,海蘭珠相信,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對自己好,尤其是皇太極這樣一個有大志的謀略家。她轉頭望去,皇太極身影漸行漸遠,那前行的方向,可不正是主屋!
……
主屋裏,門窗閉鎖,光線昏暗。
烏拉那拉氏端坐椅子上,梳洗齊整的發髻上全無任何珠翠點綴,一襲素袍也無花色刺繡。身邊服侍的丫頭嬷嬷都被她遣走,方才豪格推門而來,帶進幾縷陽光,如今他一走,仿佛也把這裏所有的光亮都帶走了,這屋裏更顯得冷冷清清,毫無人氣。
門口傳來“篤篤篤”三聲敲門聲,老嬷嬷的聲音傳來:“福晉,貝勒爺來了。”
大門推開,皇太極緩緩行至烏拉那拉氏跟前。
烏拉那拉氏怔怔望着那張看了十多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臉,默默起身行禮:“給爺請安。”
皇太極在主位坐下道:“起來吧,你我十多年夫妻,不必這樣多禮。”
烏拉那拉氏聞言眼淚湧出,捂住心口哽咽道:“陪伴爺多年,如今我累了,倒不如遂了爺的心願,也給自己個解脫。”
皇太極面無表情,不置一辭,始終望着遠處,不曾看過烏拉那拉氏一眼,仿佛完全沒聽見烏拉那拉氏的嗚咽。
烏拉那拉氏閉了閉眼,再擡頭,滿眼乞求道:“只求爺,顧念父子情分,能護豪格周全!”說着,起身跪地,重重磕了三個頭。
皇太極倏然站起厲聲道:“豪格是我兒子,只要他不犯錯,我自然要護着他!”
烏拉那拉氏深深伏地,泣不成聲。良久,哭泣聲漸止,她決絕道:“謝爺成全!這次,定再不讓爺失望。”
皇太極眼神晦暗不明,駐足片刻,再不說一字,疾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