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休離

不出幾日,四貝勒大福晉烏拉那拉氏便不再稱病,一改之前每日閉門謝客,與世隔絕的姿态,從哲哲手中奪回掌事大權。一時間,物歸原主,哲哲仿佛成了被厭棄的女人,明裏暗裏處處受嘲諷冷落,不禁叫人感嘆,即便沒失寵,不過将原本屬于別人的東西還了回去,也要遭人指點。

烏拉那拉氏卻是性情大變,一改過去得過且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寬松處事方式,反而變得嚴厲苛刻,咄咄逼人,下人犯一點點錯便重重責罰。如此一來,原本無甚怨言的主子下人們都頗有微詞,甚至反倒感念起前幾月哲哲福晉的種種好處來,以至于一開始對她的冷落嘲諷也漸漸低了下去,她反而獲得了一片贊譽和懷念。

四貝勒聽說大福晉跋扈苛刻,也曾當面提醒敲打,奈何大福晉表面态度誠懇,甫一聽訓便當即認錯,轉身卻又變本加厲,對待下人和側福晉管得愈加嚴苛起來,甚至連哲哲身邊中規中矩的丫頭也提溜了來,當着衆人的面好好管教了一番。眼看府裏形勢一邊倒,皇太極卻容忍得很,反而耐心安撫哲哲,更細數與烏拉那拉氏自小青梅竹馬的情分,倒是越發讓原本就扮演溫良恭儉讓的哲哲無話可說起來。

然而烏拉那拉氏好像并未領皇太極的情,反倒闖下了更大的禍。依照慣例,各府福晉當每月入宮向大妃阿巴亥請安問候,以示尊重。烏拉那拉氏先前已數月未曾入宮請安,這次大好後終于有機會再次入了宮門。大妃為表看重,多問了幾句以示關心。然而烏拉那拉氏卻不知進退,未曾謝恩,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惹得阿巴亥失了面子,格外不快,甚至有意要當場請大汗來處置。幸有哲哲在後面打了圓場,又是道歉又是解釋的拖住了阿巴亥,才沒把事情鬧大。

烏拉那拉氏得罪了大妃卻好像渾然未覺,照舊是行止沒輕沒重,我行我素。再入宮請安時,烏拉那拉氏乘坐轎辇到了宮門,非但沒有如往日一般下轎,反而無視宮規,以身體乏力,不适宜下轎走動為由勒令轎夫繼續擡辇而入。轎夫們心中害怕,卻不能頂撞主子,只戰戰兢兢的跨門而入。這一次再也沒有了前幾次的好運,不但少了哲哲的從旁幫襯,更是直接撞到了□□哈赤的槍口上。

這日,恰逢大汗帶着十二阿哥阿濟格從宮外回來。二人遠遠就瞧見個轎子大剌剌在道上前行。那轎子的樣式一眼便看出不是大妃或者其他後妃的,□□哈赤當即不悅。再見那轎子行至跟前,裏面的人也絲毫沒有要下轎叩頭問安的樣子,更是勃然大怒,厲聲呵停,揪出了轎子的主人來。

烏拉那拉氏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妙,慌忙撥開轎簾,連滾帶爬,伏地叩首。然而大汗的怒氣豈是這麽輕易就能平息?更何況他一瞧這是皇太極福晉,前些日子就聽大妃埋怨過了,沒想到這回更加過分。那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實在令人厭惡,老八這麽優秀,着實不該被這麽個上不了臺面的福晉拖累了去。

他立刻着人把烏拉那拉氏帶至大妃處,當着大妃和前來請安的各府女眷們的面,狠狠訓斥烏拉那拉氏的無禮沖撞,更是當場下令,讓皇太極廢了她大福晉的位分,趕回娘家,正妻只為則另擇賢良者居之。

烏拉那拉氏面色灰白,原就羞愧難當,此刻更是萬念俱灰,連磕頭求饒都忘了,只跪坐原地,一聲不吭,直到侍衛進來把她帶走。旁的福晉們紛紛低頭噤聲,再不敢多言。如烏拉那拉氏這般,前一秒還是風光的四貝勒福晉,下一秒就被休離,成了棄婦,衆人的笑柄,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輪到誰。

消息傳至四貝勒府中,衆人皆是震驚萬分,大福晉的位置這樣突然就空了出來!側福晉們也沒心思奚落烏拉那拉氏的下場,各個暗地裏卯足了勁,思考如何才能脫穎而出拿下這主母之位,倒讓烏拉那拉氏得了個最後的清淨。

烏拉那拉氏識趣得很,大汗親自下了令,皇太極絕無不從的道理。此刻,她反倒顯得從容了起來,徑自收拾起屋裏的東西,預備過三兩日打點好便回娘家去。

“什麽?大福晉被休離了?”海蘭珠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寶音篤定的點點頭:“是真的!起初我也不信呢,可聽說大福晉沖撞了大汗和十二阿哥,而且态度嬌橫,無禮得很!這回可是大汗親自下的令,就算貝勒爺再偏袒也是不行的!”

沒想到事情竟這麽嚴重!在海蘭珠眼裏,大福晉平日裏尚端莊穩重,曉得顧全大局,不至于看不清利害關系去做沖撞大汗的事。但聯系她近日越來越暴躁易怒的性情,倒像是故意做給大家看似的,真是讓人惋惜又費解。

這邊正說着,突然來了個丫頭。海蘭珠一瞧,正是烏拉那拉氏身邊的大丫頭。只見她朝海蘭珠微一躬身道:“海蘭珠姑娘,我家主子有請,勞您同我走一趟。”

海蘭珠有些遲疑,自己同府中福晉們向來保持距離,無甚交集,當此落難之際,烏拉那拉氏竟要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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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請姑娘告知,不知福晉找我有何貴幹?”海蘭珠忍不住發問。

那丫頭微笑道:“姑娘只管跟我來了便知,我家主子定不叫您為難。”

海蘭珠疑惑更甚,卻也不在多言,只跟了她去到主屋。

主屋中,沒了平日裏跟前伺候的各色人等,烏拉那拉氏一身素淨,卸了臉上妝容,摘了身上頭上繁瑣的釵環裝飾,端坐正中。一旁嬷嬷早把該收拾的行李收拾妥帖,屋子裏剩下的擺設簡單整潔,倒看起來像個普通女真人的家,而烏拉那拉氏看來也不過一個普通婦人。

見到海蘭珠來了,她招手喚她進到跟前。見海蘭珠要行禮,她又示意丫頭拉住,道:“你再不必朝我行禮了,如今我已不再是四貝勒福晉,只是個普通的格格了。”

海蘭珠擡眼瞧她,那蒼白的臉上見不到絲毫悲傷難過,反而充滿了解脫後的安詳寬和。她仍是蹲身福了福道:“四貝勒還未發話,您仍舊是這裏的女主人。”

烏拉那拉氏微微一笑:“恐怕阖府上下也只有你還能這樣說了。”說罷,便示意海蘭珠在一旁擺好的椅子上坐下。

“你一定不知道今日我為何突然招了你來。”烏拉那拉氏靜靜打量着身旁的海蘭珠道。

終于說到正題了!

“海蘭珠的确不知,請福晉示下。”

烏拉那拉氏終于移開視線,不再打量海蘭珠。她站起來緩緩走至窗邊,好半晌才道:“我叫你來,不為別的,只想替我的洛格向你道聲謝。”

海蘭珠微微一愣,這件事情除了皇太極和烏拉那拉氏,再無其他人知曉,早已成了府裏的秘密,此刻卻突然被提起。

“福晉大不必如此,海蘭珠只是據實以告,實在當不起這聲謝。”況且……最終也沒能讓二阿哥熬過生死難關,反而連累了其他人。

烏拉那拉氏搖頭:“不,我很欣賞你的勇氣。若換作是我,恐怕只會當做什麽也不知道,根本不會為了別人冒險。”

海蘭珠默然,各人選擇不同而已。別人有權選擇明哲保身,這無可厚非。她從來不是沖動幼稚之人,她只是相信真理,相信正義,相信公平,無法看着無辜的人在自己眼前遭人迫害而無動于衷。

烏拉那拉氏長嘆一聲:“我那可憐的孩子福薄,到底還是去了,這都是我造的孽。我很快就要離開,在這之前,還了你的情,就當是為孩子積德了。”

海蘭珠皺皺眉,不懂她的意思。她造的孽?難道事情不止是哲哲暗中下毒這樣簡單?

“我替你做主,把你許給豪格當側室如何?”烏拉那拉氏突然望着海蘭珠道。

海蘭珠着實被這話吓了一跳,瞪眼瞧着烏拉那拉氏。這是什麽情況?她不過見過豪格一次,豪格更是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如今就要來談嫁給他?兩人都不過十幾歲,就要談婚論嫁,這樣的事落在自己身上實在有些可怕。

烏拉那拉氏見她不答話,也未有歡欣雀躍之意,複又開口道:“你不願意?豪格同你年歲相當,尚未娶正室,你這時候入了門,一切應當和大福晉是一樣的,即便日後他娶了正室,也會看在我的分上善待于你。”

海蘭珠更加震驚,她尚且沒考慮的這麽遠,烏拉那拉氏卻早就想好了!只是,讓她嫁給豪格?怎麽想都沒有任何可能!

“海蘭珠身份地位,實在不敢高攀大阿哥。”

烏拉那拉氏皺了皺眉:“你不願嫁給豪格?難道你想嫁給爺?”她搖搖頭,眼神複雜,渴望、遺憾、愧疚、怨恨交織在一起。

海蘭珠不禁發問:“你恨他嗎?”

“恨?”烏拉那拉氏眼裏有一絲疑惑,轉瞬即逝:“不恨,我欠他的,終歸要還。”

她轉頭繼續道:“我可以幫你,只是就算現在爺對你青眼有加收了你,可以你的身份,最多做個庶福晉,不如嫁給豪格當個側福晉來得好。”

海蘭珠腹诽,真真是不講究的女真人,不但早婚,竟讓自己從一對父子中擇一人嫁了,實在荒唐!

她再次垂首躬身道:“謝過福晉好意,只是不論是大阿哥還是四貝勒,海蘭珠都不想嫁。”

烏拉那拉氏越發疑惑起來:“為什麽?女人難道不都圖嫁得好嗎?你年歲也不小了,該為自己考慮了。”

海蘭珠笑笑,望着烏拉那拉氏靜靜道:“勞福晉挂心。只是,女子并非只有嫁人這一條出路,沒了夫君的愛重,就要自愛,沒了夫家做依靠,靠自己活下去也是一樣的。”

這話既是說得自己,更是說給烏拉那拉氏的。即便被休離,也并非就要向旁人希望的那樣抑郁羞愧,也可以當作新的開始,活出新的人生。

烏拉那拉氏眼裏滿是震驚,呆呆望着海蘭珠,直至眼裏慢慢籠起一層水霧,才輕輕笑起來喃喃道:“自愛……靠自己活下去……”

海蘭珠告退離去時,烏拉那拉氏仍是恍惚出神的樣子。

三日後,烏拉那拉氏便帶着自己的財産與陪嫁而來的家奴,一行人踏上了回娘家的路。聽聞皇太極雖然遵從汗命休妻,卻仍念着夫妻舊情,在烏拉那拉氏臨走前贈予了大筆銀子,保她日後不必為生計憂愁。

這中間,豪格也幾次向父親求情,更常于主屋內不舍痛哭,懇請母親去向大汗好好認錯。奈何烏拉那拉氏去意已決,只細細叮囑他往後要聽父親的話,盡好做兒子和下屬的本分。

主屋一經空出,各方都虎視眈眈。然而,饒是葉赫那拉氏等人咬碎銀牙,論出生,論皇太極的寵愛,哲哲似乎都是當仁不讓的第一人選,就連下人們中間,也對這位蒙古來的福晉呼聲頗高。

只是這到處蓄勢待發,只等皇太極拍板定釘的事卻懸了許久——皇太極近來忙得很,時常于汗宮議事到深夜,即便有時回來早了些,也多直接歇于書房,對後院之事已許久未加理會。

哲哲心中焦急,看似勝券在握,然而遲遲沒有得到完全的保障,實在叫人惴惴不安。她仍是暫代大福晉職權,總攬了府內府外當家主母的一切職責,卻仍只是位側福晉,在各府正妻間走動時,仍是自覺低人一等。

好容易熬到了今天,眼看就要出頭,萬不可功虧一篑,關鍵時候,還得自己來不是?

……

這一日,皇太極好容易趕在晚膳前回了府,獨自用過餐食後,便進書房看起了折子簡報,招了海蘭珠侍立左右。

海蘭珠無可奈何的被提溜進了書房,誰讓她是如今四貝勒府上唯一一個女真文、漢文、蒙文三種文字皆通的人呢?皇太極處理日常事務雖以女真文為主,卻也常有用到漢文、蒙文的時候。他只一吩咐,海蘭珠便能準确找到他想要的書冊卷章,實在是比那些笨手笨腳的丫頭侍衛好太多。是以,如今只要在書房辦公,必要招海蘭珠侍立左右。

這可苦了她,工作量陡增,除了照顧宜爾哈,又要兼職書童,可惜每月例銀與吃住用度卻是一樣沒變,真真成了被剝削的勞動人民。好在,最近皇太極的态度終于又恢複了正常,不再有過分逾越的話語和舉動。海蘭珠心中縱有失落,卻更多的是松了口氣,總算不用再去揣度他到底有什麽意圖了。

門外突然傳來說話聲,不一會,門口的小丫頭就進來禀報:“東屋側福晉求見。”

皇太極素來不喜辦公時被人打擾,此時聽見哲哲求見,頗有些不耐煩,但仍是耐着性子讓她進來了。

哲哲不過送了些補身子的湯羹來,随意說了兩句,皇太極便要打發她離開。

哲哲卻突然提起:“還有一事請爺定奪。”

皇太極手中的筆管并沒有停下,頭也不擡的回了個“說”字。

哲哲這才道:“回爺的話,西屋的側福晉娘家來了書信,說是要有位親戚來探望,想在咱們府上住上些時日,不知該不該應允,特來請爺示下。”

皇太極皺眉道:“若只住上十天半個月的,應允了便是。以後此等事,你可自行定奪。”

哲哲俯身道:“哲哲明白了。只是我與西屋同為側福晉,事關她娘家親人,我不好逾越了自己的位分,擅自作主。”

哈日珠拉心道,哲哲這是在暗示皇太極,自己代行大福晉職權,卻仍有諸多事物無法處置,蓋因她仍是側福晉身份,還沒名正言順。這不是在想皇太極讨名分嗎?

果然,聽見這話,皇太極不斷書寫的筆管突然停住,擡頭深深看了眼底下站着的哲哲,仿佛立時能将她看透:“知道了,你下去吧。”

見哲哲離開,皇太極索性放下筆管,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回踱步,思考着什麽。

突然,他轉身,深深看着海蘭珠,問道:“你說說,哲哲這是幾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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