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漢女

34 漢女

到了傍晚, 大妃早早的派了人到各府上通知,今日衆将歸來,大汗賜宴,共同慶賀此次廣寧之勝,上至旗主貝勒, 下至他們的妻妾子女, 皆可列席參加。

蕭瑟許久的遼陽城, 運進一車車一擔擔糧草財物, 殺牛宰羊, 終于要迎來一次難得的大喜事了。

宜爾哈前幾日風寒, 尚未痊愈,此刻仍然卧病在床, 由乳母照看着,因此不在四貝勒府赴宴之列。海蘭珠并非內眷,往日同去的一兩次這樣的宴席,也都是跟着宜爾哈,是以這回本也不欲湊這個熱鬧。然而哲哲卻出奇的殷勤,早早派了人來傳話,邀請她一同前往。

她疑惑, 自己對哲哲沒什麽好印象,向來與之泾渭分明, 從不主動交往, 哲哲也從不屑于理會她這小角色,也不知這次葫蘆裏賣了什麽藥。

皇太極倒是不甚在意, 瞥一眼那巴巴跑來通知,時不時悄悄觀察他的小丫頭,直接替她答應便揮手讓她出去了。

“有我在,你只管放心去,怕她做什麽?”他看着海蘭珠遲疑的樣子,不以為意道。

海蘭珠沒說話,心裏卻生出怪異。明明他與哲哲兩個是夫妻,是名正言順的一家人,自己不過是個外人,現在到底算什麽?

一陣澀意湧上心頭,她痛恨像妹妹尹素那樣的插足者,如今自己也要成為這樣的人了嗎?

她強行打住,不敢深究,更沒有時間糾結,一轉眼便到了傍晚。皇太極同其他貝勒們一同早早出了府,面見□□哈赤去了,剩下的女眷小輩們,晚些時候再陸續趕去。

哲哲熱情的派人把海蘭珠拉到身邊,拉着她就要坐上馬車。

海蘭珠連連推辭:“福晉,海蘭珠身份低微,實在不能逾越。”

哲哲滿臉和氣,伸手緊緊拉住海蘭珠,笑着道:“你瞧瞧,這是說的什麽話?難得有科爾沁同來的姐妹,咱們該互相扶持才是,姑娘這可是在怪我之前疏忽了?”

她的這位“姑姑”可真是個厲害的主,帽子扣的這麽大,海蘭珠哪裏還能拒絕,只能依言上了車。

摸不清哲哲的意圖,海蘭珠只有謹言慎行。倒是哲哲,言談間十分熱絡,到得宴席處時,仍舊拉着海蘭珠的手不放,硬是讓她坐在了身邊的位置上。

這一桌上,除了哲哲,還有側福晉葉赫那拉氏和皇太極的另外兩位庶福晉,其餘都是大貝勒代善的福晉家眷們,大貝勒大福晉葉赫那拉氏赫然居于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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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貝勒大福晉乃是皇太極側福晉葉赫那拉氏的嫡親姐姐,二人向來親厚。

大福晉葉赫那拉氏斜了眼海蘭珠,扯了扯臉皮道:“喲,八弟什麽時候新納了這麽個嬌俏的福晉?竟也沒請咱們去吃喜酒。”

她妹妹立刻道:“姐姐這說的哪裏話,咱們府上若有喜事,哪有不請大哥大嫂的道理?我們爺可還沒納海蘭珠姑娘呢!”

海蘭珠不由皺眉,這話句句屬實,聽來卻陰陽怪氣,意有所指。

果然,大貝勒福晉立刻接了話中的茬:“原來還沒進門兒呢!不知是哪家的格格?”

這是在暗諷她無名無分,身份低微呢!

哲哲兩邊都不想得罪,立刻順着話,暧昧不明道:“瞧大嫂說的,這是不是哪家的格格可不打緊,關鍵是我們爺喜歡得緊,天天兒的放在跟前。”

海蘭珠心裏的別扭更甚,這話更是把她貶得連填房的小丫頭都不如,大貝勒的侍妾尚且侍立一旁,哲哲看似為她說話,實際卻把她置于更尴尬的境地。

海蘭珠欲出言反駁,話到嘴邊,突然望見不遠處的席面上,皇太極越過重重人群,悄悄投來的目光。

她心中一動,欲脫口的話又咽了下去。皇太極地位尚不穩,身邊居心叵測的人數不勝數,現下還是能忍就忍,別再為他添麻煩了。

她裝作沒聽懂哲哲和葉赫拉那氏的話,低頭溫聲道:“福晉們說笑了。”

大貝勒福晉瞧她這樣子,似是不屑再理會她,只端起杯盞拾起筷箸,同其他福晉說話去了。側福晉葉赫那拉氏心中得意,帶着勝利的眼神瞟了眼海蘭珠和哲哲,也與其他婦人熱絡的招呼去了。

倒是哲哲,熱情不減,長袖善舞,既能同別人聊上家常,又時不時帶上海蘭珠。

若說一開始,海蘭珠摸不透哲哲的用意,此刻卻是看出了幾分。但凡有人詢問起她的身份,哲哲皆言語暧昧,既不明說,又引着旁人将她猜測為出身低微,卻攀上了四貝勒的丫鬟,最後又表明二人同出科爾沁,更讓人以為她是完全依附哲哲,站在她這邊的。

海蘭珠逐漸清明,卻并不點破,她總覺得,哲哲這樣既貶低她,又拉攏她的做法,背後還有其他深意,且靜觀其變,看她還要做什麽吧!

酒酣宴樂,□□哈赤難得如此開懷,攬着成熟美豔的大妃,一邊暢飲,一邊大肆封賞,其中尤以四貝勒皇太極得嘉獎最多,大貝勒代善略次之。

宴至一半,明降将孫得功突然行至正中,朝□□哈赤下拜叩頭道:“大漢,奴才特意準備了大明的貴族歌舞,此刻樂師歌伎們已在外等候,可否請大喊恩準他們入內表演助興?”

□□哈赤興致盎然,大手一揮:“正好也讓大家夥兒瞧瞧,你們尼堪的歌舞到底是個什麽調調!準了!”

孫得功立馬起身退至一邊,朝牆邊的奴才們使了個眼色。那些人早已等候多時,齊齊點燃格式燈籠,原就亮堂的廳堂庭院,一下子燈火輝煌。如今還是正月裏,那一個個大大小小,裝飾精致的燈籠,高高低低挂上,海蘭珠仿佛看到了家鄉的元宵節,神思恍惚起來。

孫得功在一旁解釋道:“我們漢人正月裏要過上元夜,這些燈都是奴才令歸降的漢人親手為大汗和各位備貝勒們準備的,不是什麽貴重之物,圖個新鮮罷了!”

孫得功投降不過幾日,卻能準備這麽多燈,看見他心裏早已盤算好,就連如何讨□□哈赤歡心也早在計劃。這邊女真的貴族們一邊四處張望觀賞從未見過的新奇玩意,一面對他更瞧不起。

這時,門外突然魚貫走來一隊人,有的抱琵琶,有的抱筝,有的握笛,俨然是個絲竹管弦樂隊。

旁邊的女真貴族們饒有興味的觀察着,他們掠明已久,卻從未真正欣賞過大明漢地的歌舞。為首那個抱筝的女子,一身漢地素服,身姿婀娜,素手纖纖,格外吸引目光。更讓人好奇的是,她潔白的臉上,蒙了一層輕薄面紗,只留了雙婉轉美目,教人難辨容貌。

樂師們坐定,擺好架勢,在萬衆矚目下,抱筝女子輕擡手,撥動琴弦。琴音铮铮,時而婉轉低沉,時而高亢嘹亮。

一段獨奏後,其他樂器漸漸加入,樂曲從獨奏進入了合奏。女真人從未聽過如此音樂,皆仔細傾聽,更有不少人,目光牢牢盯着那撫筝女子,又是好奇又是垂涎。

多铎年紀尚小,沉不住氣,興奮不已,目不轉睛盯着那撫筝女子。他拉着多爾衮悄悄道:“你看那中間戴着面紗的女子,我真是沒見過這樣美的人!”

多爾衮繃着臉,鄙夷的看了眼多铎,甩掉他揪着自己袖子的手,不屑道:“你都說她戴了面紗了,連臉都看不見,你就知道她長得美麗?萬一是個醜八怪怎麽辦?”

多铎不以為然,依然緊緊盯着那女子,不服氣道:“我怎麽不知道?就算戴了面紗,也一定是個難得的美女!”他滿臉向往陶醉道:“果然,這漢女就是不一樣,連走路都是一步一姿态!”

多爾衮悄悄翻了個白眼,這麽小就知道看女人了,以後還不知道要娶多少福晉呢!

他仔細打量四周,卻發現不止多铎一人這般癡迷,不少叔叔兄弟們都緊盯着那女子,眼裏的渴望與掠奪毫不掩飾。再定睛一看,卻發現連不近女色的皇太極,都饒有興味的看着!

他不得不重新打量起那素衣女子。她确實有幾分動人氣質,又會彈琴,可那素色身影……他眼前不禁浮現另一個美麗嬌柔的女子。

曲聲漸止,□□哈赤第一個叫好。他招來孫得功,不顧身旁臉色不愉的大妃,指指那位受盡矚目的女子道:“此女看來不像普通樂師。”

孫得功立刻叩頭答道:“大汗實在明察秋毫!此女金氏,出生沈陽名門,是個身家清白,知書達理的官家小姐,奴才将此女獻與大汗,望大汗納之!”

衆人皆仰望□□哈赤,目光裏滿是敬服與羨慕。豈料□□哈赤開懷大笑,卻是拒絕了這樣一位漢女。他招來皇太極,當衆道:“吾兒皇太極,此次立了大功,本汗看他後宅空虛,不如就賜給他吧!”

那女子蒙着面,表情難辨,只一雙眼眸,楚楚望着皇太極,似在祈求他的憐愛。

大妃懸着的心此刻倏然落地,海蘭珠這邊卻緊張起來。她明顯察覺到周身氣氛突然壓抑起來,身邊的幾位四貝勒福晉們也都眼巴巴望着皇太極,似是期待着他開口婉拒。

連海蘭珠亦緊張忐忑起來。她受困于與皇太極暧昧不明的關系許久,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在此刻又紛紛纏繞,絞得她內心一陣酸澀疼痛。

皇太極看一眼那金氏,沒有片刻猶豫,當即跪下道:“謝父汗賞賜!”

那五個字清晰的鑽入海蘭珠的耳朵,她反應許久,才明白,他就是那樣理所當然的接受了這個女子。

她無暇再看身邊女人們的反應,只遠遠望着那素衣女子嬌怯的移步至皇太極身邊,羞澀的望着他。

她仿佛沉入了深深的湖底,無法呼吸也無法出聲,只僵直的坐着一動不動。她不怪皇太極,這是這個時代所有女真男人的自然反應,即便他是皇太極也不例外。況且,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承諾,他連背叛都算不上,她又有什麽權利怨恨?

心裏一陣鈍痛,她難過的,是她竟不知道,自己早已不知不覺中被皇太極深深吸引,深陷其中。這份情感,從來不是她以為的那樣只是一時沖動,在她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悄悄發酵,變得濃厚而深刻。

她曾經不屑于這古代女子地位低下,對自己的願望與情感從來沒有表達的權利。可如今她明白自己內心的情感,卻發現自己早已變得和這些女子一樣。她無法站起來捍衛自己的感情,只能與哲哲她們一樣,在一旁靜靜看着他與另一個女人含情脈脈。

海蘭珠嘴裏滿是苦澀。她不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那火辣辣的酒精短暫蓋過了苦澀,驅走了寒冷,教她一再沉醉。

耳邊繼續傳來□□哈赤的話:“老八啊,你府上不光缺這樣為你開枝散葉的女人,更缺個操持家務的大福晉。你可有中意的女子?”

這話一出,方才還滿心愁緒的哲哲和葉赫那拉氏立刻來了精神,目不轉睛的看着皇太極的一舉一動。

皇太極聞言,擡頭道:“回父汗,兒子卻有想法。”

□□哈赤點頭道:“說來聽聽,若合适,我就替你做主了。”

皇太極回道:“眼下大金取了廣寧,終于切斷了蒙古與大明的聯系關口,此時正是與蒙古修好的重要時機!如今與大金關系最為密切的乃是科爾沁,是以兒子願以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氏女為大福晉!”

葉赫那拉氏瞬間面如死灰,哲哲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不遠處的□□哈赤與皇太極仍在說着什麽,高高低低的聲音不斷傳來。

海蘭珠再也聽不清他們的聲音,原來,他是早已算計好了一切利益得失,那大福晉之位,果然是留給他的宏圖大志了。

一杯酒的灼燒為何如此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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