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漢女(二)
35 漢女(二)
漢人樂師們離去了, 只留下金氏一人,嬌怯站在皇太極身邊。女真女子最是看不上她柔弱無措的樣子,紛紛眼觀鼻鼻觀心,無人再去搭理。
她一個弱女子,站在一衆男子中間, 着實突兀。早有垂涎者, 卻都礙于皇太極, 只能把羨慕與嫉妒壓下。
倒是年少的多铎, 全無顧忌, 大大咧咧對剛落座的皇太極道:“八哥, 你這可真是得了個寶啊!”
旁人哄笑出聲:“十五阿哥,您這多大了?還沒開過葷呢, 倒知道女人的妙處了?”
多铎不以為然道:“女人的妙處同年歲有什麽關系?她生的這樣好看,即便立在眼前那也能教人賞心悅目啊。”
這話一聽便是不懂男女□□的,旁邊的金氏早已羞澀的側過身去,把頭埋在胸口,不敢再轉頭面向衆人,只露出個紅彤彤的耳朵。不少人擠眉弄眼,暧昧不明的偷笑。
多爾衮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回頭瞪了眼多铎,在他無辜又得意的眼神中轉向皇太極:“八哥, 多铎這小子什麽都不懂, 他全是胡說,你別聽進心裏去。”
皇太極也不惱怒, 由着衆人打趣調笑。他轉頭看看金氏不安的緊握的雙手,顯然她是聽得懂女真話的。他遂對衆人笑道:“差不多就好了,漢家女子可不比咱們女真女子,經不起玩笑。”
“想不到四貝勒這麽知道疼人啊,還沒過門就護得緊!”許是飲了酒,膽子大的人實在不少,玩笑也開得多了。
皇太極不再說話,只站起來,領了金氏便朝着女眷處去了,不理會身後衆人的哄笑聲。二人行至女眷處,哲哲滿是新上任的當家女主人姿态,早早便站起身來,殷切望着皇太極。
海蘭珠随衆人一道站起,卻瞥過眼,不忍看見皇太極與金氏雙雙對對的樣子。
耳邊傳來皇太極吩咐哲哲的聲音:“你給她置個座,再派人回去收拾間屋子出來暫住。”
哲哲正急着宣誓自己的權利,連忙示意旁邊的丫頭搬來座椅拿來餐具。她熱情拉過金氏,笑道:“妹妹請坐,還有什麽需要的,只管向我開口。”
金氏本來有些腼腆,難得見哲哲熱情,正要道謝,卻聽一旁早已不滿的側福晉葉赫那拉氏冷哼一聲,直接出言諷刺道:“什麽姐姐妹妹的,不過納了個尼堪女子而已,連喜酒都沒擺一桌就這樣進門了,殷勤個什麽勁兒!”
金氏遽然一驚,葉赫那拉氏的話正戳到她心窩了。漢人最重名分地位,她過去是官家女子,出身清白,如今家道中落,為了生存不得不低頭,卻仍然期盼嫁個好人家,有個實實在在的位置。方才皇太極雖從□□哈赤處接受了自己,卻只字不提入府的身份,是側福晉還是庶福晉,抑或根本只是個填房丫頭,随時可被當作禮物贈予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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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刻伸出手去,輕輕扯住皇太極的衣袖,一雙眼睛楚楚可憐的望去,凄凄楚楚喚了聲“爺”,期盼着他能說些什麽。
那聲音,聽得海蘭珠心裏一顫,仿佛吞下苦膽喝了醋,酸酸澀澀。她不覺悄悄後退一步,想盡可能的遠離一些。這樣溫柔婉轉,連她都不覺心生憐意,更何況皇太極?
但皇太極卻仿佛沒有探究出金氏心底急切的渴望,只沖她笑了笑,便轉頭吩咐哲哲道:“這裏留給你照看了。”似乎真是把哲哲當作女眷中的主心骨。他說完,抽出被金氏扯住的衣袖,便目不斜視的轉身離去了。
沒有得到企盼中的憐愛,金氏眼裏浮現失望,只能跟着入了席。哲哲得了好處,正心心念念着讨好皇太極,是以大度得很,直拉着金氏扯起家常,照料周到。
葉赫那拉氏卻更加刻薄起來:“咱們這席面成了什麽?但凡能上桌的可都是正經的格格福晉,咱們這卻是什麽人都有了。”
矛頭赫然直指金氏與海蘭珠。大貝勒福晉沒有幫腔,卻懶懶的使喚了侍立的大貝勒侍妾為衆位福晉們添酒。
金氏惶惑起來,為難的把求援的目光轉向哲哲。海蘭珠暗嘆搖頭,這位漢女想來也涉世未深。若是四貝勒府自家的事,哲哲自然會出聲,可大貝勒福晉是長嫂,更是外人,哲哲怎麽會輕易得罪?若想接下來舒坦些,只有為自己正名。
“側福晉說的是,今日是海蘭珠逾越了。我原想自己不過是暫居府上,擔着小格格漢師的名頭,着實不敢與福晉們同席。”她不卑不亢的說着,轉頭看着哲哲:“可實在也不忍拂了福晉的好意,只好硬着頭皮一道來了。”她真是不願意成為皇太極身邊卑微的女人們中的一個,劃清了界限也好,以後也不傷心了。
金氏一聽“漢師”,立刻留了個心眼,仔細打量着海蘭珠。葉赫那拉氏有些悻悻,心中怒火無處發作,只好狠狠瞪了一眼金氏,端起酒杯大大喝了一口。
“不知這位姐姐是哪裏人氏?”金氏換上帶些遼東口音的漢話,好奇的詢問海蘭珠。
同桌的其他人對漢人和漢語都無甚好感,此時聽不懂,更是不悅。海蘭珠看看其他人,再深深看一眼金氏,以女真話回道:“海蘭珠從蒙古來,乃科爾沁人士。”
金氏全然沒有領會海蘭珠的提醒,薄紗蒙面,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驚異的望着海蘭珠,仍舊一口漢語道:“我看姐姐樣貌美麗嬌柔,還以為是漢家女子!”
這聲聲“姐姐”喚得自然又天真,想來原本常年養在深閨,家中姊妹也少不了。海蘭珠不得不輕聲以漢語提醒道:“姑娘,在大金,慎言漢話,還是盡量說女真話吧!”
金氏這才驚覺,不少女眷冷眼打量她,滿是不屑。
實在受不了眼下令人難堪傷心的氣氛,海蘭珠趁着他人不注意,悄悄離了席,往安靜的角落裏去了。
正月的夜裏,偶有寒風吹過,吹得人醉意散了些。遠離了人群,海蘭珠才稍稍卸下緊繃的心神。心裏的苦澀少了些,眼神卻又不自覺飄向遠處正與人推杯換盞的皇太極。他看起來心情格外的好,海蘭珠忍不住揣度,也許是因為得了嘉獎分賞,也許……是因為家中又添新人。
“我就知道你不會乖乖在那兒坐着,這不,被我逮了個正着!”嬉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只手伸出,輕拍海蘭珠肩膀。
這熟悉的聲音,正是多爾衮。她回神,扯出個笑,轉身對上多爾衮掩不住喜悅的臉。
少年身量抽高了不少,面龐越來越有棱角,通身是掩不住的英俊貴氣。只是,原本和悅的臉在她轉身那一刻卻立刻垮了下來。
“你怎麽了?怎麽哭了?”
海蘭珠有些懵:“沒哭啊……”擡起手,指尖卻觸及一片濕濡。
多爾衮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珠,順着她方才目光的方向望去。皇太極正與阿敏交談,卻心不在焉,時不時四處掃視,似在尋什麽人。
仿佛炙燙的烙鐵被人兜頭澆下一盆水,“呲呲”作響,多爾衮眼神暗了暗,看着又出神望去的海蘭珠,艱澀開口:“你……和八哥……”後面的話梗在喉嚨裏,再也吐不出來。
海蘭珠忍住淚水,吐了口氣,把心裏郁結趕走:“我沒事,不用擔心。”
多爾衮蒼白的臉上面無表情,想說什麽,卻突然又來了個人。
“姐姐!”标準的漢語,聲音裏滿是驚喜。兩人回頭,赫然是金氏。
金氏不認得多爾衮,又見他二人臉色都不好,一下子嗫嚅起來,換了女真話道:“我……只是想向姐姐道聲謝,方才多謝提醒。”
“舉手之勞,不足挂齒。”海蘭珠心裏不痛快,她不讨厭眼前這女子,也知道自己沒有權利嫉妒和責怪她。但方才好言提醒,也不過舉手之勞,她實在沒辦法像哲哲那樣大度自然的接受別人的存在。她甚至有些羨慕起葉赫那拉氏來,至少她能肆意表達自己的不滿和嫉妒。
金氏有些不知所措,覺察出空氣裏凝滞僵硬的氣氛,有些擔憂的看了看海蘭珠。她呆立片刻,便知趣的屈身一禮便要告退。走了幾步,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轉頭道:“方才爺派了人來問,不知姐姐去了哪裏。”她眼裏還盛滿了好奇,探究的看了一眼海蘭珠,這才慢慢走遠。
海蘭珠心酸,喃喃自語道:“他還有心思尋我做什麽……”
多爾衮看不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裏堵得慌,脫口而出道:“他就這麽好,值得你躲在這裏為他傷心?”
他好嗎?他時常若即若離,有時親近随和,有時又高高在上,讓她始終摸不清他的意思。可是他不好嗎?他睿智聰敏,有勇有謀。他認真的時候全神貫注,對天下格局形勢見解獨到。他博學多才,女真文初創時,他是學得最好最快的那一個。如今,他已經精通女真文、蒙古文、漢文三種語言文字,是大金少有的既開明又有魄力的貴族。他與她策馬,與她說書論文,與她分析時局,與她抒發志向;他在外議政征戰,氣勢迫人,見了她,卻貪吃又率真……
想起他的好,心裏竟能一下子綿綿不絕浮現這樣多畫面。她不禁笑起來,眼裏閃爍着點點星光:“好或是不好,我都早已陷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