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指尖之毒

指尖之毒

對容汀而言,前半生總是順風順水。

先皇在時,她是中洲唯一的公主,與身為太子的兄長一胎孿生,皆是皇後所出。

幼年時,母親慈愛,父皇榮寵,兄長關懷。

她這麽不知愁苦地長到十五歲,父皇因病駕崩。兄長雖尚且年少,但也撐下了皇帝的職責,在一片風雨飄搖中頂住了各方壓力,從此她是中洲唯一的長公主,地位更尊,行事也越發随心所欲。

世間都說,皇家無情。

但對于容汀而言,皇家總是有情的,她總是被愛的。

然而人生似乎總有一重大轉折,兄長的失蹤終于讓她看明白。

母親愛她,兄長愛她,死去的父皇也愛她,但都沒那麽多。

臨到頭了,她也是能被輕易放棄的。

而眼前這個孩子,淑貴人雲婉言,是另一個還沉浸在被愛的幻想中的孩子。她是母親的遠親,攀攀身份甚至算是母親的外甥女,她的表妹。因此她也好,太後也好,甚至對後宮沒什麽興趣的皇兄也好,總是對她多上一分心,也多一點容讓。

這樣的孩子不該遭受苦難,容汀只希望淑貴人保持看什麽都美好的善心,每天下下棋讀讀書,別牽扯進任何事,但如今的太後顯然并不這麽想。

容汀和緩下聲音,輕聲道:“婉言就打算這麽去思寥宮嗎?阿……天聖女尚且不通中洲語,你想必沒辦法讓她理解太後的命令。難不成要讓太監宮女把她架去?那未免難看了些,婉言一定也不想這樣吧。”

雖然,太後想讓她做的,大概就是這樣。

“啊……這。”淑貴人慣常心軟,原本聽着太後的命令還沒覺得什麽,如今容汀一點,卻也覺得這樣過于不近人情。

容汀含笑:“我那兒有個懂南陵語的宮人,叫她過來陪你一起吧。婉言找個地方躲躲雨,不必着急,人很快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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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貴人露出感動的神情:“多謝殿下……”

容汀笑笑,簡單告了聲別,轉頭後,神色頓時冷了下來。

無論如何,阿萦總歸是要進那佛堂,她如今勢單力薄,阻攔不住。

那至少,要讓阿萦吃飽飯,聽懂話,知道會有人陪伴,安安心心地在佛堂中,不受半點催折。

容汀這麽想着,匆匆離開。淑貴人在雨中伸出手,把差點脫口而出的“殿下拿把傘吧”咽了回去,一眨眼的功夫,容汀那身紅衣就消失在了雨霧中。

淑貴人:“怎麽走這麽急……”

貼身宮女接過她手中的傘,低聲問:“貴人,該去哪兒避雨呢?”

淑貴人茫然地看了看周遭,努力思索了一會兒。

距離這裏最近的……好像就是思寥宮了。

淑貴人:“要不……我們去思寥宮等着吧?”

于是顧懷萦在送走落荒而逃的豔鬼後,正準備咽下那截黑炭坦然赴死時,又迎來一大群不明所以的人。

顧懷萦:“……”

淑貴人尖叫:“你……你拿着的是什麽?你,你要謀害本宮嗎?放,放肆!你要是真敢對我做什麽,陛下……陛下和長公主殿下都不會放過你的!”

而顧懷萦的回應是,在淑貴人驚悚的目光下,嘎嘣咬了一口黑炭。

呸,還是太苦了。

淑貴人差點翻着白眼昏過去:“你你你……你怎麽能吃這個!還不快放下!”

顧懷萦聽不懂,因此理直氣壯。

淑貴人雖然猜到天聖女在皇宮不會有什麽好待遇,但……但也不至于糟踐至此啊!怎麽能把人餓得吃……吃木炭啊!

實在是聞所未聞!

陛下怎能如此任性?

一時間,淑貴人差點忘了自己是來帶這位天聖女挨三天餓的。

她沒見過戰場,對南陵也沒什麽仇恨,又看到這般場景,某種名為母性的感情瞬間充盈了她的內心,讓她看着顧懷萦的目光都帶上了慈愛。

淑貴人:“天聖女,別吃這個,我馬上就讓人送吃的來,好嗎?”

她的貼身宮女連忙提醒:“貴人,太後娘娘的命令……”

淑貴人頓時猶豫了。

但她看着顧懷萦晶瑩淡漠的面孔,想着她可能已經餓了好多天,饑不擇食到吃木炭,一會兒還得齋戒三天,心一橫就握住了顧懷萦的手,大義淩然道:“去拿吧,就取我平常最愛吃的那些,偷偷的別被發現就好了。而且……姑母的懿旨是齋戒,如今天聖女還沒入佛堂,應該……還不算開始吧。”

顧懷萦雖然聽不懂對方的話,但是在對方纏纏綿綿的目光下本能地打了個哆嗦。

她覺得,這個滿臉幾乎要發出聖光的女人……似乎把自己當成了個傻子。

淑貴人沒等到顧懷萦的回應,她也不需要回應,自顧自地吩咐下人去取糕點食物。低頭握着顧懷萦的手,就要用自己的帕子擦掉她手指上的黑灰。

顧懷萦刷的收回手,莫名與剛剛落荒而逃的豔鬼感同身受了。

淑貴人也不生氣,兀自微笑着:“別擔心,這些日子只是因為長公主病了,宮中兵荒馬亂的,大約才怠慢了您。剛本宮遇到了長公主,她看上去已經好多了,等您齋戒三日祈福後,長公主定能大好,彼時您便是功臣一件,本宮會去同陛下和姑母求情。天聖女雖來自南陵,于中洲而言身帶原罪,但只要您一心為我中洲,中洲也并不會虧待于您……”

淑貴人一開話匣子,幾乎就不帶停的,哪怕沒人回應也能自顧自地從詩詞歌賦講到人生哲學,其中帶着對顧懷萦境遇的憐憫和疼惜。

話正說到興頭上,下人取了小食和糕點過來,滿滿擺了一桌的甜食看得人發膩。淑貴人熱切地招呼着顧懷萦,燕窩軟膏直接遞到了面前。

顧懷萦緊緊抿着嘴,甚至覺得……自己都不餓了。

她在這個瞬間突然有點想念豔鬼,雖然豔鬼也拿來了特別糟糕的食物,但是豔鬼努力學了南陵語。

豔鬼知道她聽不懂中洲語,所以很少用中洲語說話,哪怕說了,也會努力用肢體和神情表達出來,讓她能明白。她們之間的交流很少,甚至乏善可陳。

但是豔鬼在注視着她。

顧懷萦并非沒有感受到來自淑貴人的善意,只是……有些喘不過氣。

她此刻并沒有被看着,甚至并沒有被期待回應。

這樣的感覺,就像她還在南陵時,坐在天聖女的神座上。無數人來向她祈禱,向她忏悔,向她乞求日後的榮光與寬恕。但她只是坐在那裏,仿佛靈魂已經離開身體,望着他們拜服在一個空蕩蕩的軀殼前。

推拉恍然間,思寥宮中又進來了兩個人。

淑貴人輕輕喚了一聲:“雲冉姑娘。”

雲冉沒想到自己會和淑貴人碰個正着。她在宮殿門口聽到裏面的動靜時就差覺得不對,但想到殿下的吩咐,還是硬着頭皮進來,先是禮數周全地對淑貴人行禮,才将手裏的食盒打開,勉強從滿桌的食物間找到點空襲,将食盒裏容汀親手挑選的幾道菜擺了上去。

青花椒炒的幾道小菜,聞上去辛辣撲鼻。

但看着……很有點寒酸。

雲冉看向顧懷萦,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聲音清淡溫和。

雲冉:“奴婢奉長公主殿下的命令,來給您送些吃食。長公主殿下得知天聖女将入佛堂為她祈福,心下感恩。殿下命奴婢告訴您,近日多有怠慢,讓天聖女傷心了。南陵戰事與天聖女無關,您為了兩國和平來到中洲,不應承擔因戰争而産生的怒火和惡意。”

她帶來的宮人竹茵立刻将這句話翻譯成南陵語,輕輕落在顧懷萦耳邊。

顧懷萦擡起頭,眼裏很淺地掠過一些情緒。

這是除了豔鬼外,第一次有人……與她有了交流。

真正意義上的交流。

只是……長公主?和她有什麽交集嗎?

以及……什麽佛堂和祈福?

顧懷萦難得聽懂了話,卻又被話中的信息弄得雲裏霧裏。

淑貴人已經頗為感懷地笑起來,柔聲道:“長公主果然心善,這些微末小事都挂念着。”

雲冉垂下眼睛,就着長公主心善主動和淑貴人攀談起來,給顧懷萦留下了用餐的時間。

竹茵小步走到顧懷萦身後,無視淑貴人的點心,低聲給她介紹起容汀準備的食物,一邊說一邊部菜擺盤。竹茵是個圓圓臉,笑起來帶兩個梨渦的姑娘,豆蔻年華,看上去天真爛漫,但手腳十分利落。

“淑貴人和雲冉姐姐在聊長公主殿下吶,嗯,奴婢就知道,淑貴人特別喜歡我家殿下。”竹茵小聲笑着,“天聖女放心,之後有什麽聽不懂的,奴婢都會告訴您。您多吃點,小廚房很少做這樣的辣菜,要不是殿下特意吩咐,可能只會煨個雞湯。”

顧懷萦吃得臉頰鼓鼓,聞言心中一動,悄聲問:“長公主殿下……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還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有好奇心這種奢侈的東西了。

這個問題把竹茵問住了,她想了想,又笑起來,回答道:“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呢。嗯……殿下是個好人,還是個大美人兒。”

她說着,好像怕顧懷萦不信,又補了一句:“如果用南陵的說法,殿下比骨绮羅還要美呢。”

比骨绮羅……也就是,比豔鬼還要美嗎?

顧懷萦抿了一口糕點,不太相信。

另一邊,淑貴人同雲冉聊了好一會兒,卻始終打聽不出長公主的病況,問出的所有問題都被雲冉四兩撥千斤地輕輕揭了過去。淑貴人愛哭,一時覺得受了委屈,差點又要掉眼淚。

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到這裏來的原因。

她是奉了太後的命令,帶顧懷萦入佛堂的。

如今已經耽擱太久,再耽擱下去,恐怕要誤了時辰了。這是為長公主祈福的大事,無論如何不能有絲毫怠慢。

淑貴人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咬咬牙,不再理雲冉,轉頭對顧懷萦說道:“那個,天聖女,還……還請你,請你跟我走吧……”

竹茵認認真真地翻譯,連磕巴都翻譯出來了。又仗着淑貴人聽不懂,接着那句翻譯小聲道:“我們來之前長公主殿下說了,您別害怕也別擔心,倒是進了佛堂該吃吃該喝喝,什麽勞什子祈福,根本不用管,對外随便做個樣子就好。天聖女千萬別擔心……”

淑貴人:“我剛才那句話,翻譯成南陵語……有,有那麽長嗎?”

竹茵頓時閉上嘴,恭恭敬敬地跪地胡說八道:“南陵語贅餘太多,中洲話兩三個字,南陵語就要長長的一句,再加上奴婢還不太熟練,請貴人恕罪。”

淑貴人不疑有他,又過來牽顧懷萦的手:“走吧,不然太後娘娘等急了……你放心,太後娘娘心慈,不會太為難你,而且我也會……會幫你說話的。”

顧懷萦沉默了一會兒,并沒有動,只是淡聲說了一句話。

淑貴人第一次聽到顧懷萦講話,微微一愣,下意識茫然地看向竹茵。而聽懂了那句話的竹茵已經呆住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磕磕巴巴地給淑貴人翻譯。

竹茵:“天……天聖女說,她的手常年接觸毒物,恐怕有什麽殘餘,雖然應該不至于傷人性命。但……那個……貴人還是不要碰比較好……”

淑貴人愣了三秒,發出一聲尖叫。顧懷萦靜靜地揣起手,不知怎麽的,微微露出一絲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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