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蒹葭蒼蒼
蒹葭蒼蒼
太後寝宮,乾寧宮。
中洲三殿十二宮,乾寧宮為十二宮之尊者,梵音袅袅,小檀香氣溫雅端寧。
寝宮中,太後面色鐵青,握着佛珠的手都在微微顫抖。容汀含着微淺的笑意,老神在在地吹着茶沫子,心裏惦記着顧懷萦是否已經吃上飯了。
她這副神游天外的樣子惹得太後更加怒火滔天,重重将佛珠往桌上一拍。脆弱的木珠串繃斷,拇指大小的老山檀木珠散了一地。
太後:“容汀,你現在可是放肆了!你連母親的話都不願意聽了嗎?”
容汀垂下眼睛。
她依舊在笑,她生得美,不是那種妖嬈的美,一張臉明豔大氣,偏偏一雙眼睛顧盼神飛,帶着狐貍似的狡黠,整個人看着都鮮活了起來。
她笑時全然不像個男子,所以坐在皇位上假裝陛下時,總得板着張臉目光冷峻,倒也貼合了她那兄長的性子。
容汀板了半月的臉,如今溫言笑着,恍然還是曾經承歡太後膝下的小女兒。
只是說出的話卻是殘酷的:“母親,女兒當然願意聽從母親的話,即使母親的命令,是想讓女兒去死。”
太後嘴唇一抖,下意識想要盤珠冷靜,卻發現自己日常用的佛珠已經滾了滿地。容汀似乎看出太後的心思,微笑着彎腰撿起一顆佛珠,攤開太後的手心,輕輕放在交錯的掌紋上。
太後緊抿着嘴唇,不到四十的年紀,保養得宜的面孔上終究展現出一絲衰老。
容汀幹脆将一切挑明了,聲音依舊溫軟含笑,字字誅心:“兒臣知道母親想做什麽,令天聖女為女兒祈福,三日後,便讓女兒‘薨逝’。”
“一則,長公主容汀停了靈出了殡下了葬,從此女兒再沒了身份,只能做皇兄。”
“二則,将此事推在天聖女身上,怒斥天聖女用心不誠包藏禍心,害死長公主……中洲搭上一個長公主,南陵再無法說什麽。從此,哪怕不能直接殺了她,卻也是揉圓搓扁,任由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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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則……咳,可能有三則吧,不過女兒暫時沒想到。”
“但總歸,這的确是一石不知多少鳥之事,只是母親有沒有想過,女兒願不願意死呢?”
“若是某日皇兄回來了,長公主卻已死,女兒還能做誰呢?”
不知是不是錯覺,連日綿綿的細雨似乎變大了一些,她們坐在空曠的宮殿內,幾乎能聽見雨滴砸在屋頂上的回響。太後面色青白,目光中似乎有隐約的驚惶。
這樣熟悉的氛圍讓容汀恍然一瞬,想起了她和顧懷萦真正的初見。
那個……并不美好的初見。
太後:“蒹蒹,你莫要如此想……”
長公主容汀,小字蒹蒹,取蒹葭之意,本是先皇和太後相愛的證明。
容汀笑了,那笑容裏幾乎有幾分殘酷的味道:“那女兒該如何想?”
“若皇兄真有一日能回來,或是太子長到足以擔負皇位的時候,母親打算如何處置女兒?”
太後緊緊握着手中那顆佛珠,合上眼睛:“蒹蒹,你終歸是哀家的女兒,至少要相信,母親不會見你……見你夭折啊……”
容汀微笑道:“既然如此,母親會同時擁有女兒和兒子,一個都不會失去。三日後女兒痊愈,還請母親為替女兒祈福的天聖女記上一功。”
她頓了頓,壓低的聲音中有種微妙的暧昧:“畢竟,天聖女為和親而來,即将成為朕的妃嫔,便是朕的妻子。還希望母親不要讓在妻子和母親間朕為難。”
說罷,容汀行了個男子禮,轉身就走,脊背挺得筆直。
太後大口喘息幾下,手指終于松了,掌中佛珠滾落在地上。她合了合眼睛,輕輕嘆了聲:“孽女……”
她轉頭喚道:“福祿,陛下同那位天聖女見面了?那狐貍精施了什麽法子,讓陛下替她出頭?”
福祿連滾帶爬地跪了過來,連連叩首道:“太後娘娘息怒,陛下并未去過思寥宮……依奴婢看,只是她跟太後娘娘您怄氣,才拿天聖女做了個筏子罷了。陛下年紀尚小,不懂娘娘您良苦用心,也是能理解的,只待日後好好勸着……”
“她都要爬到哀家頭上來了!”太後冷冷一聲,但終究沒再多說什麽,只是伸手揉着眉心,“罷了,要是不随了她的意,想必還要生出許多禍端,就先這樣吧。”
福祿:“娘娘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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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汀走出乾寧宮時,雨勢已漸漸大了。
淑貴人正匆匆回來,靠在檐下用帕子擦着被雨打濕臉。
雲冉竹茵也跟着淑貴人一同前來,雲冉眼尖,輕易發現了容汀,不動聲色地退到她身後,輕聲把思寥宮與淑貴人撞了個正着的事說了。
正要說到淑貴人打算強行帶走顧懷萦時,淑貴人終于看見了容汀,雙目含淚地喚了一聲,就要過來行禮。
容汀笑容不變,柔聲問:“怎麽哭哭啼啼的?誰給婉言委屈受了?”
淑貴人想起方才的遭遇,更加委屈了。美人任性起來也是美的,淑貴人面孔瓷白,如今哭得鼻子微微皺起,鼻尖眼眶都是通紅,端的個我見猶憐。
淑貴人委屈道:“是那天聖女,原以為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誰曾想竟那麽兇,臣妾要帶她入佛堂,她居然……居然用她手上有毒威脅臣妾……”
容汀心不在焉地聽着,問道:“天聖女已經入佛堂了?她看上去如何?”
淑貴人:“殿下?”
容汀回過神,眉眼彎起來:“啊,本宮聽到了,用手上有毒吓唬婉言,天聖女實在過分。”
她拍拍淑貴人的臉頰,輕聲道,“不過念在初犯,婉言就不要計較了。進去找太後吧,她心情不太好,你同她說話時稍微小心一些,若是觸了黴頭就叫人去……咳,去明德殿找皇兄,他會替婉言出頭的。”
淑貴人還想說什麽,但高門貴女終究懂得分寸,施了一禮,道了聲“殿下保重,還請多休息”後,轉身走入殿中。
容汀慢悠悠的走進長公主“養病”的偏殿,由雲冉給自己換上龍袍。
她的臉上像回憶什麽往昔似的,蒙着一層氤氲的懷戀。
束發時,容汀突然出聲問道:“冉冉,你說若是我沒有阻止太後,沒有偷偷去思寥宮與她相見,沒有理解自己也沒有了解她,我與阿萦的初遇,會很糟糕吧。”
雲冉:“您總喜歡說些奴婢聽不懂的話,未發生過的事情,怎麽會有人知道呢?”
容汀不甚在意地聳聳肩,又問:“冉冉,你相信……人能夠重活一世,了卻遺憾嗎?”
雲冉有些無奈:“奴婢不信鬼神。”
容汀于是不再說話了,只是微微笑起來。
但她是知道的,知道這個所謂的“未發生過的未來”。
如果她沒有提前幹涉,或是心慈手軟,中洲長公主,将在三日後……薨逝。
而阿萦,被太後牽扯其中,成了最無辜的兇手。
……然後,她會親自前去詢問處理。
作為中洲皇帝。
那将是她們第一次近距離的面對面,一次糟糕的初見。她高高在上地坐着,內心是空蕩蕩的麻木。阿萦靜靜地立于下首,面色蒼白,身體搖搖欲墜,卻仍然用一雙漆黑的,安靜的眸子注視着她。
現在想來,那時的阿萦已經餓了三日……
但當時的她并不知道,只是看着對方,覺得那神色太專注,幾乎會讓人産生一種被愛的錯覺。
這樣的神情,在那樣的情景下,卻會刺痛她。
她會問阿萦,長公主之死,與她是否有關。她在為長公主祈福時,是否包藏禍心,利用南陵毒蠱之術,暗中謀害長公主?
她很少用那樣沉重又嚴肅的語氣。
阿萦在聽完翻譯之後,會緩慢地眨一下眼睛,漆黑的眼瞳透不進半絲光。那樣的神情會在她的心頭輕輕敲一下,讓她有些許後悔。
因為那時的她就明白,她對阿萦是有遷怒的。
但阿萦多無辜啊,所謂天聖女,不過是南陵神座上的一個殼子,無力插手任何東西,與如今的自己何其相似。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謀劃皇兄的失蹤,又怎能控制母親做出此等愚蠢又荒唐的決定?
但她的悔意太淺了,再加上一些難以言喻的自尊。于是她只會靜靜地注視着阿萦,等待她給自己回答。
然後呢?
然後……阿萦會垂下眼,輕輕跪在她面前,朝她伸出那雙素白的手。
阿萦會說一句話,侍者會将這句話翻譯給她聽。
“如果陛下擔憂這雙曾撥弄蠱毒,可能掀起風波的手,就請砍掉它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