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直死之咒
直死之咒
“陛下駕到——”
屋中頃刻寂靜,落針可聞。
顧懷萦抱着那只貓。貓很暖,仿佛一個小小的火爐,柔軟的毛和薄薄的皮肉之下是急促的心跳。
顧懷萦擡起頭。
門打開了。
門外停着轎攆,轎攆後是儀仗,淋在迷蒙雨霧中。
轎攆封得嚴實,一絲雨一縷風都漏不進去。
所有人都在向轎攆下跪,轎攆裏傳出沙啞低沉的聲音。
“淑貴人,你越界了。”
淑貴人猛地從地上擡起頭來,用一種看負心漢似的,夾雜着悲苦的神情望着那轎攆,咬咬嘴唇哀戚地說道: “我……臣妾,只是奉命……”
“未封妃時,天聖女是客。封妃後,天聖女是妃。”轎攆中的皇帝聲音平淡,古井無波,好像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會有絲毫動容, “高低尊卑,淑貴人,你越界了。”
顧懷萦慢慢擡起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她能夠看見,從轎攆的縫隙間逸散出來的,死亡的顏色。
這個小小的轎攆,豔鬼就在上面。
和中洲的皇帝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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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又響起來,冷淡低沉: “天聖女受驚了,此次事情,朕會同太後交代。天聖女為兩國和平而來,中洲不應怠慢。”
顧懷萦左耳進右耳出地聽着,眼睛只是靜靜盯着轎攆,仿佛想要透過鑲金嵌玉的木質車壁,看到轎攆中的景象。
皇帝和豔鬼是怎樣坐着的呢
有些并不美好的回憶閃過腦海,又被顧懷萦輕輕抛在腦後。
但或許是被那轉瞬即逝的回憶影響,當顧懷萦意識到時,她已經開口了。
“陛下。”這句說的是南陵語,聲音發出後她才反應過來,該用中洲語又喚了一聲, “陛下。”
衆人的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但顧懷萦并沒有想好自己應該說什麽。
她不可能在衆目睽睽之下談論豔鬼,她的中洲語也沒有好到足以讓她能夠侃侃而談。
一片寂靜中,轎攆裏傳出皇帝的聲音。
“嗯”
很輕的一個字,聽着幾乎有種熟悉的溫柔感,仿佛錯覺。
顧懷萦張了張嘴。
死亡的顏色溢散着,豔鬼在裏面。
她甚至岔出一點思緒,想了一個從前沒怎麽深思過的問題。
豔鬼是怎麽死的呢
正常老去不會成為豔鬼,必然是不過雙十年華,就枉死于世。
顧懷萦許久沒說話,跪在地上的仆從都已經滿身冷汗——沒人敢在皇帝面前讓皇帝等待。
更何況他們這位陛下,并非什麽耐心之人,雖然不至于說殘暴嗜血,但畢竟是生來高高在上的天子,早就習慣了将一切視作目下塵埃。
怎麽可能有塵埃敢讓天子不快
如果有,那被輕輕拂去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衆人屏息等待皇帝的怒火……或者不能說怒火,皇帝不必發怒,只需要懲戒。
然而,幾息之後,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 “天聖女想同朕說什麽”
依舊是溫淡平靜的語氣。
跪在一旁的淑貴人心髒一抽,又是一串淚水。
藏在床下的富怡貴人啧啧稱奇,心中猜測已經然。
顧懷萦收回思緒,抿抿唇,最終只是問了個不鹹不淡的問題: “陛下……身體,如何”
若是接連被抽取精氣,必然重病身虧。
聽皇帝剛才的聲音,雖然的确是病了,但并未損傷元氣。
所以……豔鬼……
大約還是有些分寸。
顧懷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為此而開心,白貓仿佛感知到她的情緒,低頭舔了舔她的手背。
然而顧懷萦是開心了幾分,在場的其他人卻因為她的問題心髒突突了好幾下。福祿跪在轎攆旁,當即低聲道: “天聖女殿下,窺探陛下龍體是重罪。”
顧懷萦一愣。
“窺探”這個詞對她而言還有點太難了。
但她聽懂了重罪。
顧懷萦沉默着沒出聲,她身旁的淑貴人似乎終于冷靜下來,靜靜瞥了她一眼,聲音不再哀戚,帶上了慣常的矜貴。
“果然……太後娘娘說的對,天聖女如今,對中洲解太少,貿然為妃,只會鬧出更多的笑話。”
“淑貴人。”皇帝的聲音傳出,帶着一點嚴肅的制止, “看來你還沒懂朕的話。”
“臣妾懂,臣妾太懂了。”淑貴人抹掉眼淚,鋒利地笑起來, “我就是太懂了,所以才會一直……從我知道那個秘密開始,幾乎就一直閉門不出,不願意打擾你,也怕見到別人,會不小心說漏嘴……我知道自己愚蠢,比不上你們這些人,甚至比不上郭富怡那個雜種……”
“雲婉言!”皇帝的聲音幾乎帶上了怒氣,但是很快又平靜下來, “淑貴人,你心情不好,去找太後開解一番吧,不必留在此處。”
淑貴人将指甲掐進掌心,咬牙堅持: “但太後娘娘給臣妾的死命令是,必須将天聖女帶走。”
她盯着轎攆,不在意自己的臉已經濡濕一片: “這是太後娘娘,對陛下的一片心。”
所有人都不敢出聲,富怡在床下聽得瞠目結舌,沒想到雲婉言這個一向沒主見沒腦子的居然能咬死一個點和那位杠起來。
真是……該說她成長了嗎
顧懷萦大約是唯一一個還活在狀态外的人了。
她不大關心身邊這位貴人到底是什麽心情,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皇帝身體到底怎樣。
本就是人生最後的日子,好好吃好好睡,好好勸勸豔鬼找個別人放棄皇帝,這些才是她這餘生中僅剩的正事。
如果不是因為豔鬼在那轎攆之中,顧懷萦甚至可能會轉身就走。
又是一段不知所雲的争執,在場所有宮女太監已經恨不得自己沒長這雙眼睛兩只耳朵,一個個就差把腦袋埋進泥水裏。
皇帝終于嘆了口氣,回應道: “朕知道母後擔心什麽,無非是擔心朕此次小病,是因為魑魅魍魉作祟。”
淑貴人發出一聲幾乎像是勝利的笑聲: “是,畢竟長公主殿下大病在前,太後娘娘深愛兒女,自然不敢有絲毫松懈,哪怕陛下只是個頭疼腦熱,對太後娘娘而言,都是天大的事情。既然上次天聖女幫上了忙,想必這次也不必推拒……”
皇帝淡淡地打斷淑貴人的話: “既然太後和淑貴人如此擔心用心,那就設祭壇在宮中驅鬼吧。”
驅鬼……
兩個字就這麽砸在顧懷萦本已經飄散到不知何處去的神經上。
她驟然擡頭,死死盯住轎攆。
豔鬼就在裏面。
就在皇帝的身邊。
皇帝……這是當着豔鬼的面,在說什麽荒唐之話
淑貴人也被這不按理出牌的一句話得了個措手不及,原本貫通的思維像是突然被擰了個結,一下子接不下去了,偏偏皇帝仿佛還端的個從善如流,淡淡說道: “朕也并非不體諒母親一片慈母之心,但比之天聖女,朕認為母親大約會更願意相信中洲之人。中洲奇人頗多,修仙修鬼者不甚繁幾,并且朕聽聞不少仙師道長因着天聖女入京,都集聚于都城,朕已經下旨放榜出去,召集仙道。”
顧懷萦仔細辨認着皇帝說的每一個字,緩緩按住了自己顫抖的手腕。或許是太過用力,白貓輕輕叫了一聲。
她忽然卸了力氣。
沒錯……正如南陵修鬼,中洲相似的東西也一定很多,就像昨日她和豔鬼出宮時遇到的那個身上帶仙兒的小姑娘……若是真動起真格來,她雖能自保,但豔鬼卻……
終究……豔鬼并非厲鬼,只是鬼中不那麽強大也不那麽兇殘的存在,甚至……稱得上一句弱小。
遇上了真的修行者,豔鬼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
這就是中洲的皇帝嗎
這樣的皇帝,憑什麽被豔鬼選擇
她該怎麽做
一切忽然到了需要她來做出某個選擇的時候,到了她似乎無法再放任自由的時候。
顧懷萦的身側,淑貴人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結巴着回道: “可是……陛下,怎麽能輕信這種事那些……那些狗頭道士有幾個是真的都是一群騙人的神棍罷了……陛下龍體怎麽能交給……”
“淑貴人這話說得奇怪了。”皇帝不怒不動,聲音冰涼, “相信鬼神之事,甚至要為此逼迫天聖女的,不是淑貴人和母後嗎”
淑貴人終于說不出話來了。
她的眼眶裏又一次溢出了淚水,但這回,她咬牙想把眼淚咽回去。
她原本以為,自己是立于不敗之地的。
她知道的秘密,那是名門,是姑母只會告訴她的,關乎皇帝,關于長公主,關乎整個天下的秘密。
她以為,知道了那個秘密,意味着她被徹底地接受了,信任了。
整個後宮,只有她。
但為什麽……要這樣對她
她喃喃問出口,聲音極輕: “為什麽呢……殿下……”
福祿的臉色微微一變,他壓低聲音,提醒一般地磕了個頭說道: “陛下身子還抱恙,既然事情已有定論,外頭濕氣重,差不多也該回明德殿了。”
皇帝應了一聲,福祿高唱道: “陛下離……”
“等等。”
顧懷萦的聲音就這麽突兀地響起,打斷了太監的唱詞。
她一步一步走向正要被擡起的鸾轎,在距離不遠的地方被福祿攔下。
皇帝的聲音在對着她時,雖然還是冰冷,但深處總是更溫和幾分。
“天聖女……還有什麽事嗎”
顧懷萦的手指微微顫抖着,她将手指蜷進掌心。
她知道自己要說的話很荒唐,甚至可能惹人發笑。但她知道,若是不說出來,自己一定會後悔。
明明已經是将死之人了,若是死前還在為着什麽事後悔,那多麽悲傷啊。
顧懷萦将雙手交疊在胸前,輕輕朝着轎攆福了一禮——這是南陵最重的禮節,她做為天聖女,只有旁人如此敬她,而她若要福禮,只會對着伽釋神像。
她的聲音有些澀,中洲語斷斷續續,但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
“我……可以,診治,可以祈福。我都可以。”顧懷萦緊緊盯着轎攆, “不需要,道士。不需要,驅鬼。”
皇帝好一會兒沒說話。
福祿于是陪上笑臉,躬身說道: “哎呦天聖女殿下,陛下明白您的心了,這事兒陛下自有定論,您只管好好休息,好好等着日後的封妃大典就好。”
顧懷萦只是說: “陛下,可知。南陵,阿布格桑。”
皇帝: “似乎有聽說過。”
顧懷萦一句接着一句,仿佛從未将話說得如此急迫過: “那是,直死之咒。中洲,沒有辦法的。”
刻在長公主床下的阿布格桑咒,被豔鬼觸碰,引起了豔鬼的情/潮,随後……又伴随着豔鬼的交歡,落到了皇帝身上。
如果真是如此,她或許能借此保下豔鬼。
這句話一出,一片嘩然,淑貴人猛的變了臉色,沖上來就要抓顧懷萦,尖叫道: “你說什麽什麽咒你們南陵對陛下做了什麽!”
福祿也慌了神,急迫地詢問着: “天聖女殿下您說清楚些誰要用這死咒害陛下,還是……”
他的話音頓時消了,作為知情者,他不由地想到真正的皇帝。
那個在中洲宮廷中離奇失蹤的,真正的皇帝。
“都冷靜些。”皇帝的聲音如驚雷落下。
淑貴人和福祿不敢再出聲,顧懷萦沉默地站直,心裏懷抱着一絲希望。
皇帝道: “天聖女誤會了,朕真的只是偶感風寒,太醫已經開了藥方。說要驅鬼什麽的,也只是順着母後的心意。天聖女如此關懷,朕深感欣慰。”
那點希望忽然滅了。
皇帝不信她的話。
但她也沒有更多可說的了。
無論是長公主床腳上的咒語,還是冊封典禮上的殺局,都不是她現在能夠解釋清楚,也絕非她願意解釋清楚的東西。
臨到末了,她甚至只是荒唐地喃喃了一句話: “陛下……不愛她啊。”
皇帝有些疑惑地問: “天聖女說什麽”
顧懷萦盯着轎攆,幹澀地吐出兩個字。
“阿容。”
雨聲寂靜,像是澆滅了世間所有想要升騰而起的東西。
轎攆中沒有再傳來聲音,滿地宮人不敢動彈。
顧懷萦的聲音似乎也沾上了雨水,消弭了那份生澀,聽在耳中幾乎有幾分粘稠。
“我想……救你,阿容。”
“我要,去救,你了。”
她相信,豔鬼能聽到。
豔鬼被皇帝當做棄子丢了出去,沒關系,她會救她。
顧懷萦又福了一禮,靜靜退回了屋檐下。
皇帝的聲音隔了好久,才再次響起。
很輕很快的兩個字,像是在掩蓋什麽: “走吧。”
這次,轎攆終于起了,平平穩穩地向明德殿去。
轎攆中,容汀慢慢捂住自己通紅的臉,連耳根都泛着滾燙的鮮豔色澤。
指縫間溢出的,是捂都捂不住,侵洩而出,無法隐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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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容:她關心我!她說要救我!她心裏有我!
阿萦:獵殺時刻。
哈哈哈這馬甲再披幾天,畢竟阿萦現在還什麽都沒新手做,就這麽掀了多可惜啊。
不過放心,主打肯定是一個陰差陽錯的小喜劇,不會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