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瘋傻之人
瘋傻之人
轎攆在明德殿落了地,容汀回過神,吩咐道: “你們都下去,朕在裏面坐一會兒。”
宮人們依言退下。
約莫過了半盞茶,一只小小的手探進轎簾,反手在旁邊的車壁上敲了兩下,又将轎簾掀開一角,怼進來一只滿臉不情願的白貓。
“芝麻問陛下,可以讓芝麻進去嗎”
容汀失笑,淡淡道: “陛下說,芝麻可以進,富怡不可以。”
富怡貴人憤憤地把芝麻挪開,一只小老鼠似的鑽進轎攆,輕輕哼了一聲: “沒有芝麻了,只有富怡。陛下真是愛欺負人,明明特意在這裏等富怡,轉頭又不認了。”
容汀收起臉上的笑意,她的熱度又有些上來了,一張臉泛着紅,也不知是燒的,還是因為其他什麽。
她伸手将白貓撈進懷裏,有點無奈地說道: “讓貓送信……還真是只有你能幹出來的事情。”
也不知道這只小東西是怎麽避過所有人,居然能将信直直送到她的榻上,才讓她能及時趕到思寥宮。
富怡嬉笑一聲,說道: “因為芝麻很厲害啊,這座皇宮沒有芝麻去不的地方。陛下您知道嗎,所謂秘密,其實只有對人而言叫做秘密。對芝麻來說,皇宮中沒有任何秘密。”
富怡貴人這笑眯眯的一番話,幾乎就是把一切放在明面上說了。
但還沒等容汀回應什麽,富怡就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不過陛下這是第一次見到芝麻送信吧,居然真的來了,我記得陛下以前不喜歡芝麻。富怡剛還在擔心,陛下要是不相信,或者連信都不看就把芝麻丢出去,那那位漂亮的天聖女姐姐,可就要被貴人娘娘欺負了。”
容汀沉默一會兒,吐出兩個字: “的确。”
只是她早就見過富怡用貓傳信,在她的前世,病重被軟禁,身邊只餘阿萦的時候。
富怡這只白貓,是她們唯一可以與外界溝通的通路。
Advertisement
雖然那時芝麻已經是只十多歲的老貓了,脊背上的毛都稀稀疏疏,但依舊身姿矯健。
沒人知道它到底是怎麽躲過那麽多巡邏的侍衛,進入那被圍得如銅牆鐵壁一般的寝宮。
也沒人知道,顧懷萦和富怡這兩個看上去原本應該沒有任何交集的人,究竟是什麽時候牽上線,有了那樣好的關系,可以将事情做得那樣默契。
容汀緩緩看向富怡貴人——前世,她甚至懷疑過富怡其實是南陵的細作,但這種事是在說不通,畢竟富怡身家清白,甚至稱的上一句國之柱石。
這一切都是板上釘釘的,富怡不可能和南陵有過任何往來。
容汀想到這裏,忽然笑了一下,輕聲問: “富怡很喜歡天聖女嗎”
富怡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臉,笑道: “陛下……您這樣笑起來,就不像陛下了。”
容汀沒說話。
富怡的眼睛清亮,孩子似的,裏頭是暖融融的笑意和依賴。她很高興地抱住容汀的一條手臂,又忽然想到什麽,輕輕撅起嘴: “富怡還以為是自己聰明,結果……原來是殿下您從一開始就沒想瞞着富怡啊”
富怡說着,擡起腦袋看她,笑問道: “所以……富怡現在應該稱您為陛下,還是殿下”
容汀微微笑起來,徹底撕下了那張皇帝的皮子,伸手扯了扯富怡的臉頰: “随意,怎麽高興就怎麽教吧。”
富怡也是笑,直白地說道: “那不如富怡叫您——阿容姐姐”
那兩個字吐出來的瞬間,容汀面上的笑容微微一頓,富怡已經擺擺手笑道: “哎呀,富怡知道這是某個人特別的稱呼了啦,富怡還是叫陛下吧。”
她松開手,撩起濕淋淋的頭發,狀似随意地說道: “畢竟,富怡可是陛下的妃嫔。”
插科打诨的氣氛随着這句話的落下而消失不見,但這次,富怡卻沒有将氣氛再炒起來。
白貓在容汀懷中叫了一聲,跳下去,靈性一般地攀到富怡貴人肩膀上,一雙幽幽泛光的豎瞳盯着容汀。
富怡說道: “陛下……長公主故事中的小甲是陛下,那小乙……就是天聖女,對嗎”
容汀笑道: “那只是個故事。”
“可那是個有趣的故事,就像純寧姐姐說的,或許小乙的目的是……嗯,殺人全族”富怡歪頭道, “那樣的話,是不是該早點……”
她說到這裏,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輕輕一劃。
意思是……早一點殺掉小乙嗎
容汀微微皺眉。
富怡: “早點讓小乙愛上小甲”
容汀愣了一愣,忽而意識到,眼前這可是富怡。
最擅長說出別人愛聽的話的富怡……若是放在朝堂上,大抵會被那些老古板的禦史們罵一句媚上。
容汀無奈地揉了一把富怡的頭發,問道: “為什麽這麽想。”
富怡: “因為富怡以為,無論是什麽時候愛上的,等到一切無可挽回再談總是有些可惜可憐……畢竟,若是小乙真的包藏禍心,說明背後肯定還有更強的勢力,殺了有什麽用呢不如拿情愛做法子,将她拉進我們的陣營來……”
天花亂墜說了一通後,富怡沖着容汀笑了笑: “而且,長公主不是很想知道,小乙為什麽愛上小甲嗎”
是啊,為什麽會被愛呢
她畢竟不是富怡,不能時時刻刻理直氣壯地說出“有誰能不喜歡我呢”這種話來。
容汀最終也只是失笑,輕聲道: “既然如此,富怡有時間的話,多去思寥宮陪陪天聖女吧。有你在,我也能放心一些。”
“富怡遵旨。”
**
幾個黃昏過去,召集道人的皇榜已經放了出去,十日為期。
放榜的同時,容汀也派人給長公主府去了信,讓雲冉挑信得過的下人在京中尋找那位據說身上有仙兒的小姑娘。
欽天監和一衆有點兒幹系的官員也被叫道明德殿,從天時到地利,再到近日皇城的各種動向,事無巨細,幾日間一層一層盤剝下來。
天象并無異常,冊封的吉時也并無變化。
但京城中的确出現了些許怪事……近日已經有七八起事件,均報是的失蹤。
但奇怪的是,失蹤的既非女子,也非幼兒,都是正當壯年的男人,哪怕敲暈抗走都不是件容易事。
容汀默默思索許久,喝了一盞藥茶,問: “那有和瘋子有關的案子嗎比如……失蹤”
京兆尹一愣,搖頭道: “回陛下的話,近日并無相關的報案,更何況瘋傻之人,一般都會被好好地看顧在家中,即使失蹤了,大部分家庭也……”
他沒再說下去,其中意思卻已經很明顯。
對于大部分百姓而言,養着一個瘋子是極其沉重的負擔。
就算有瘋子不見了,甚至死了,都不值得刻意來京府衙門報上一案,還能免去一人的勞稅。
容汀聞言,微微垂下眼睛。
容汀: “去查,京中那些人家中有癡傻瘋人,難以為繼的。有哪些人家丢過瘋傻之人的,以及,那些人如今都在何處的。”
京兆尹一愣,問道: “陛下,您這是想”
容汀: “從內務府走銀子,給那些家庭一些扶助。”
有官員立刻皺起眉,勸道: “陛下此舉愛民如子,只是癡傻之人終究于國無用,做不成勞力,戶部銀錢尚有匮缺,陛下還請……”
官員“三思”二字還未說出口,容汀就淡淡道: “扶助只是表面,朕懷疑,有南陵細作入京,借由這些從前從未得到過我們任何一人關注的瘋傻之人,欲在冊封當日行不軌之事。”
雖然這份懷疑的源頭僅僅只是一段語焉不詳的話,但有些事情不可不防。
話說到這裏,原本反駁的官員反而不再反對,事情一項項列下去,慢慢論出了章程。
等到一切落定,官員離開時,已經過了晚膳的時間。
福祿布好了菜,将餐前喝的藥端到容汀面前,低聲說道: “陛下,今早天聖女所言的那……那什麽直死之咒,奴婢實在內心慌亂……”
“所以你告訴母後了”容汀一口悶了藥,藥碗輕輕磕在托盤上,清脆的一聲響。
福祿: “奴婢該死!只是太後娘娘對陛下也是一片拳拳真心……”
容汀扯了下嘴角,左耳進右耳出。
各為其主,福祿的主子曾經是皇兄,如今是太後,反正前世直到她死,福祿也沒真成過她的人,做什麽都是理所當然。
容汀: “所以母後做了什麽再叫淑貴人去一趟思寥宮還是她親自去了”
福祿有些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嘆氣道: “太後娘娘……原本是準備親自去的,只是富怡貴人突然去了乾寧殿……還是日日去,太後娘娘就被絆住了。”
富怡,好樣的。
容汀從善如流地點點頭: “那既然母後被絆住了,那就朕親自去吧。”
福祿一懵,再擡頭時,容汀已經往嘴裏扒拉了兩口菜,一邊咀嚼一邊站起身來。
福祿: “等等,陛下……”
容汀擺擺手: “要是母後問起來,你就如是說,說長公主去見天聖女了。”
穿過連綿的雨幕,繞過曲折小道,盡頭是思寥宮。仔細算算,竟然已經有四十多個時辰未曾見到阿萦了。
這回容汀記得帶傘。
夜色已深。
容汀撐着傘,一邊往裏走,一邊反手散下高高豎起的頭發。
崩得發麻的頭皮總算松快下來,容汀理順長發,随意披散着,幾步間就到了屋門口。
屋中燃着幽微的燭火,悄無聲息。
窗外那顆梨樹已經徹底落完了所有花,一樹嫩綠的芽在雨中微微搖曳着。
不知為何,莫名讓人覺得心底一怵。
容汀揉揉臉頰,推門進去。
她被屋中的場景吓得呆愣當場。
原本一整根的長蠟燭被切成了小小的圓盤狀,在屋內擺了一圈又一圈,細小的火光搖晃着,熄滅,又燃起,再熄滅,再燃起。
簡直像是某種律動,或者說……某種存在生命的東西。
蠟燭底部的地面上似乎畫了什麽符號,是容汀看不懂的。
而顧懷萦就這麽跪坐在一圈一圈明明滅滅的火光中間,垂着頭,手指一下一下地在地面上敲着,仿佛貼合了某種心跳的節奏。
噠,噠,噠……
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容汀到來的,而這一場景仿佛有着某種攝魂的魔力,讓容汀一時之間竟然發不出聲音。
好一會兒之後,顧懷萦才發現她的存在。
顧懷萦很輕地擡起頭,垂落的頭發下是瑩白的臉和漆黑的眼瞳。
她看見豔鬼,眼裏閃過一絲溫和。
然後她看見豔鬼披散的頭發,和身上顯然屬于皇帝的衣服。
不是豔鬼慣常穿的紅衣,而是繡着龍紋。
顧懷萦眨一下眼睛,沒說話,手指也停了下來,乖乖地蜷縮進掌心。
她跪坐在昏幽的燭火間,衣服松垮長發逶迤,就這麽擡頭望她,仿佛能被輕易碾碎的,脆弱的布偶。
豔鬼咽了口唾沫。
“那個,阿萦。”她磕巴一下了,中洲語夾雜着南陵語,努力表達出自己的意思, “這是……什麽儀式嗎雖然我不想對南陵的習俗說三道四,但這裏畢竟是中洲……中洲皇宮,還是有些忌諱的。”
顧懷萦露出一絲恍然的神情,慢慢點點頭。
容汀松了口氣,俯下身準備幫忙收拾掉那些蠟燭。
顧懷萦輕輕伸手一攔。
容汀下意識緩下語氣,哄孩子似的問道: “怎麽了,阿萦是很重要的事情嗎”
顧懷萦點頭。
容汀見此,也就不強求了,左右她幫忙看着門放個風就好,雖說宮中的确忌諱巫蠱之類的東西,但總歸阿萦也不會做什麽壞事。
容汀學着顧懷萦的樣子在地上坐下,被燭火的煙氣嗆得打了個噴嚏。
顧懷萦靜靜看過來,容汀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轉移話題道: “阿萦這是幹什麽的祭祀嗎我好像有聽說過南陵那邊的祭祀傳統,要是按中洲的看法,的确有些……”
顧懷萦很輕地低下頭,繼續敲動手指。
過了一會兒,她才靜靜地開口,聲音有着久未開口是特有的幹澀。
“是殺人的。”顧懷萦靜靜道。
她頓了頓,又道: “殺皇帝。”
容汀:……
容汀:
————————
容汀: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