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阿容
阿容
“南陵送你來這裏,是想讓你‘愛’陛下,是嗎”
對顧懷萦而言,一個近乎荒誕的問題。
但衆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哪怕謝虞這次也沒有再阻止。
最終,顧懷萦只是蒼白地吐出了兩個字: “不是。”
為什麽送來和親的是天聖女
為什麽不是南陵皇族中人不是所謂的公主皇子
甚至,為什麽不是奉天殿大巫
因為天聖女本就是消耗品,而她也本就該在不久後被消耗殆盡。
天聖女的壽命只有十七年,十七是南陵宗教中神聖的數字,傳說伽釋神曾化身為蝶,飛舞十七個日夜,最終到達了所謂的彼端,并在那裏落下化為真神。
而每一任天聖女都會在幼年時被帶入奉天殿,一直到十七歲生日那日,在祭壇上死去,靈魂帶着南陵所有人深切的信仰,化作蝴蝶落在伽釋神的掌心。
沒有人期待她會愛誰,沒有人認為她會被愛。
她只是個身份尊貴,當得起和親這一職責,卻又沒什麽可惜之處的,可以随時找到替代品的,消耗品罷了。
甚至将她送來這裏,本也不是為了什麽長遠之策,只不過是一場殺局中的最後一環,一把一次性的刀。
“那南陵是想做什麽對中洲心悅誠服嗎天聖女你自己信嗎”純寧貴人面無表情,一字一字往外蹦着, “南陵對陛下有什麽企圖”
若是上一句還隐約藏着些許,這番話就幾乎是要撕破臉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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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虞骨子裏那點閨秀氣終究聽不得這樣的直白,再次制止道: “純寧貴人是真醉了,趁着長公主殿下還沒來,不如先去清醒清醒,省得在殿下面前失禮。”
純寧貴人是個精神狀态堪憂,發起瘋來敵我不分的人,眼下輕飄飄瞥了謝虞一眼,道: “岚嫔娘娘一貫不在乎陛下怎樣,但若是南陵不臣之心是針對着長公主呢”
謝虞頓時失語,微微睜大眼睛,神色肅穆下來: “純寧,慎言。”
純寧貴人只是冷笑一聲: “岚嫔娘娘莫不要忘了,那小甲小乙的故事,可是長公主殿下講的。”
謝虞微微皺眉,純寧貴人說到激動處,臉上浮起紅色,卻顯得整個人更加蒼白羸弱,甚至病态。她反手用冰涼的手背撫了撫臉頰,感覺到了燒起的溫度。
“長公主殿下大病,被你幾日祈福祈好了。”純寧貴人一雙灰敗的眼睛盯着顧懷萦, “我不信神佛,不信妖邪,但我信你南陵的蠱和毒。”
“長公主病好後,莫名召集所有人,說了個沒頭沒尾的故事。但若真要對應,敵對人家嫁來的小乙,這一角色,除了天聖女,還有何人能擔”
“至于什麽十年之期,什麽相愛相殺,什麽小乙深愛小甲。南陵毒蠱之術,你身為天聖女,下個降頭,或者什麽情蠱,趁着長公主病重時迷惑她的心智,并非做不到吧”
純寧貴人語速越來越快,中間幾次嗆住,撕心裂肺地咳嗽一陣後,灌一口藥茶繼續,簡直跟那藥茶吊着她的性命一般。
純寧貴人: “長公主至情至性,你們南陵以毒令她病入膏肓,趁其昏迷虛弱之際,又以祈福為幌子,用蠱術入其夢,編造出所謂的十年愛戀,編造出她對你的十年冷遇和你對她的十年情愛,這樣等長公主殿下醒來後,不需要你再做什麽,她就會自發地覺得自己虧欠與你。”
“而你們的預謀也的确實現了,因為在故事的最終,長公主惶惑的,是小乙為何會愛上小甲,長公主想要做的,是當一切回到最初時,再次讓小乙愛上小甲……長公主陷進去了,陷進了你們南陵的陷阱裏。”
純寧貴人一口氣說完,又是一陣咳嗽,用帕子捂着,幾乎帶上了血氣。
她用力喘息着,面無表情道: “天聖女,你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鴉雀無聲。
衆嫔妃聽得心中打鼓,顧懷萦聽得一頭霧水,大腦下意識從這長段話中抓取自己熟悉的關鍵詞,于是思緒很正常地跑偏了。
情蠱……和降頭……不是這麽用的吧。
這兩個東西,還能入夢的嗎
見顧懷萦不說話,純寧貴人點點頭,蓋棺定論: “看來天聖女認罪了。”
一片寂靜中,富怡貴人鼓掌似的拍拍指尖,滿眼星星: “不愧是純寧姐姐,果真天馬行空,這話本寫得合理,而且精彩!”
同樣也是一句話的蓋棺定論——純寧貴人說得再精彩再合乎情理,沒有證據,也不過就是天馬行空的想象罷了。
謝虞将手探入袖中,輕輕攥緊了別枝花香囊。
她淡淡道: “純寧,你說的不是什麽小事,在中洲皇宮動巫蠱之術是可誅九族的大罪。”
“巫蠱無證據不可輕易言說,那私相授受,此事可是板上釘釘”
陰森的聲音忽而響起,刀鋒一般刺入其中。
富怡在聽到聲音的瞬間很輕地啧一下了嘴,面上一絲厭煩一閃而過。
可當她轉頭見到站在連接湖中亭和堤岸那連橋上的人時,卻也微微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淑貴人雲婉言……原本是這麽瘦的嗎
她趕在謝虞開口前笑了起來: “貴人娘娘來啦,原本還以為貴人娘娘還在禁足呢,看來陛下果真還是舍不得罰你呀。”
淑貴人木呆呆地看了富怡貴人一眼,聲音仿佛僵死: “郭富怡,你又何必落井下石若不是你親自去求了太後娘娘,我的姑母,我的确還不能踏出宮門半步,姑母不會管我。”
富怡貴人也不生氣,依舊嬉笑: “富怡只是覺得,這麽熱鬧的時候,要是貴人娘娘一個人被禁足,那也太可憐了。”
富怡貴人原本以為淑貴人經過上次那一遭已經廢了,今日把她弄出來也不過是為了攪混水,沒想到她反倒如被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連人看上去都聰明了幾分。
謝虞問道: “淑貴人口中的私相授受又是何事”
淑貴人看向謝虞,神色平淡地行了個禮,空洞道: “見過岚嫔娘娘。”
她起身,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過: “若是各位現在去天聖女居住的思寥宮,會在那裏看到一株大珊瑚,上好的朱砂色,夾雜在所謂的,陛下賞賜中,堂而皇之地擺在桌案上。”
“那株珊瑚,是我親眼見着陛下賞賜給長公主殿下的,整個中洲,都不會有第二株,哪怕陛下手中,也再無成色如此完美的珊瑚。”
她臉上肌肉很輕微地抽動一下,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所以天聖女,它為什麽會在你的桌案上”
顧懷萦依舊沒什麽表情,仿佛這是一個根本不值得回答的問題,但淑貴人知道,她回答不了。
為什麽那株珊瑚會在她的桌案上淑貴人當然知道,因為如今的長公主和陛下本就是一個人,她拼命地,想要拿出最好的東西送給眼前這個未開化的蠻夷,制內的還不夠,宮中的還不夠,哪怕屬于長公主的,也願意拿出來。
那株原本可以屬于她的珊瑚啊……
那個原本可以屬于她的人啊……
謝虞的目光落在顧懷萦身上,目光很深的地方,有着難以掩藏的,一絲本能的敵意。
她問: “天聖女,你和長公主,有過多少接觸”
“她和長公主本不該有過任何接觸。”純寧貴人接過話,尖銳的話語如同刀鋒, “天聖女入宮時,長公主便病重到難以下榻,長公主痊愈出宮時,連我們都不被允許靠近相送,若非昏迷中的夢境,天聖女,你如何同長公主有接觸如何來的長公主口中的十年難道你要說你們早就相識,長公主早就勾結南陵”
謝虞: “純寧!有些話說得過了!”
純寧貴人冷笑: “岚嫔娘娘慣愛息事寧人,但我這個今天活明天死的病秧子沒那麽多講究。你難道想看長公主被南陵蠻夷哄騙”
顧懷萦自始至終,安靜地聽着她們說話。
從荒唐的故事,到荒唐的珊瑚。
她只是覺得有點疲累了,但阿容依舊沒有出現。
她擡頭望着坐席上模糊的一張張面孔,想起曾經大巫對中洲宮廷的評價。
一個活着進去,或是死,或是瘋的地方。
鬼影幢幢,皇帝殘暴,公主驕橫。
無論生死,在這裏都再簡單不過,仿佛輕輕一句話就能定下。
她有些想念那日在宮外見到的火樹銀花,雙龍火焰纏繞着直沖雲霄,但也知道,自己短短的餘生再無法見到。
顧懷萦緩慢地,第一次在衆人面前,用并不純熟的中洲語開口。
“你們,想要定罪,因為我,來自,南陵。”
衆人皆是微微詫異,純寧貴人冷臉道: “我們想要定罪,因為你有罪。”
顧懷萦輕緩地将手交疊在膝上,聲音和神色都古井無波。
她問: “什麽罪和親身為,天聖女還是……活着”
淑貴人冷冷望着她: “既然天聖女覺得是我們欲加之罪,是我們冤枉了你,那便解釋解釋那株珊瑚吧。”
顧懷萦微微張了張口,實在不覺得有什麽可解釋的。
在淑貴人忽然大鬧思寥宮之前,她甚至根本沒注意過,淑貴人口中的珊瑚是哪個,又被随手擺在了哪裏。
她能想到的,和珊瑚有關的,大概只有今日來赴宴前,富怡貴人嬉笑撒嬌着硬是給她挂上的珊瑚手串。
正當氣氛幾乎要凝固時,一道明亮的聲音便順風飄了過來,夾雜着暖陽和笑意,只讓人覺得,這樣的聲音才應該被這樣好的日頭照着。
“既然說是本宮的珊瑚,那為何出現在思寥宮,不應該過問本宮嗎”那聲音含着明豔的笑,清而脆,是她們所有人都熟悉的,都想要聽到的。
伴随着這道聲音,一個童聲緊跟在後面,高高笑唱了一句: “龍鳳顯,萬物生。”
随着唱聲,一條火龍竄上日頭,宮女太監們傳來一陣驚呼。
聲音的主人很快走到了淑貴人身後,有些微微責備似的玩笑道: “婉言怎麽光咄咄逼着阿萦啊是跟誰學的挑軟柿子本宮作為阿姊,一定要替你教訓一番。”
淑貴人一身已經徹底僵住了,其餘人也有些尴尬地試圖往後縮一縮,只有富怡貴人脆脆地笑起來。
“長公主殿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富怡都想了你幾百年了。”富怡貴人花蝴蝶似的小跑過去,摟住對方的腰就是一個熊抱,抱完了就仰起頭,用一張孩子面孔撒嬌似的說道, “長公主聽到方才我們在編的話本子嗎愛恨情仇因緣際會,是不是很精彩”
“我剛到,也就聽到個尾巴,前面還有什麽精彩玩意兒嗎”長公主在陽光下笑得燦爛,一張臉塗着日色,仿佛連發絲都閃着光亮。
她那張淺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恍若琉璃,裏頭汪着琥珀色的酒,看向誰便是一絲微醺的醉意。
她笑道: “本宮也就光聽到私相授受,就想着,得趕緊把這個一見傾心,忍不住送了點東西給心上人的罪名認下了……不過,若這要算私相授受,那你們可得把這些年從本宮那兒薅走的好東西都還回來,不然本宮可是跟皇兄整個後宮都私相授受了。”
說着,她的目光定定地望着顧懷萦,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一臉再熟悉不過的笑容,死亡的色澤在那張臉上流溢着,卻因為日頭太好,笑容太暖,別說陰鸷,反倒展現出某種奇異的,近乎美的結論。
“阿萦喜歡珊瑚嗎本宮一時不知送什麽,想着珊瑚配美人,倒也不算埋沒。若是還有別的想要,只要本宮有,便盡管來拿吧。”
顧懷萦沒能做出任何反應。
她只覺得聲音如流水,自耳邊淌過,卻未能在腦海中留下絲毫痕跡。
阿容證明了。
證明了她的身份,證明了她的“活着”。
而長公主身後,那所謂的驅鬼高人,身上帶仙兒的小姑娘扒着她的裙擺探出頭,朝顧懷萦笑唱了一句: “生生死死,觀則不明,心則明。”
火龍在白日并無夜間明顯,但星星點點火光自長公主身後落下時,依舊能清晰地讓人回想起某個瞬間,豔鬼張開雙臂,仿佛懷抱着這整片天地,溫柔笑道: “阿萦,你看看,這才是真正的中洲。”
顧懷萦望着容汀,第一次在日光下這樣看她,嘴唇無聲地張合兩下。
“阿容。”她這樣說道。
她想要的,唯有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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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掉了一只馬!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