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棋
棋
顧懷萦垂着頭,用手指輕輕撥開容汀面頰上的發絲,很疑惑似的吐出一個字: “愛”
她問: “為什麽”
她的手指貼在容汀的臉上,讓她想起自己也曾這樣撫摸過豔鬼的臉。
軟的,溫熱的。
顧懷萦說: “我……從前不認識你。”
如果不是因為确信自己沒有做,她幾乎真的要相信方才在宴席上,那個病得快死去的女人口水中所說的“下降頭”了。
她依舊不明白這愛從何而來。
“所謂情之所起,就是沒有理由的。”容汀笑着說,她稍微歪了一下頭,眼睛在顧懷萦的指縫間感受到些許光亮。
她問: “阿萦,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麽也是蝴蝶嗎所以你覺得我是鬼”
顧懷萦搖搖頭,但她說不出口。
她在阿容身上看到了死亡,這件事讓她無法開口。
容汀眯着眼睛笑: “那這是不是說明,我在阿萦眼中是特別的那個。無論我在多少人的簇擁之中,阿萦都能第一眼看到我”
顧懷萦一愣,無意識地露出一點笑容。
“是。”她這樣回答。
顧懷萦輕輕吸了口氣,手指往下落了一些,蓋住了容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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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擡起眼,屋外天黑得沉寂。
綿綿的陰雨又落下了,她從大巫手中要到的,這陽光璀璨的一日已經過去。
這雨将綿延整個京城,慢慢彌漫向中洲。
雨中,會有很多生命被變成伽釋神的貢品,怨和靈彙聚成冊封典禮上刺向中洲皇帝的尖刀,還能展現出一派君王失德的景象。
這大約是大巫想要的,南陵反擊的號角。
顧懷萦道: “阿……阿容。”
明明是已經很順口的一個名字,或許是因為身份的變化,再這樣吐出來,忽然就有了些怪異。
容汀很輕地應了一聲。
顧懷萦: “阿容,你,不想皇帝……死,對嗎”
容汀的聲音帶着點促狹的笑意,纖長的睫毛剮蹭着顧懷萦的掌心。
容汀: “當然,那是我兄長。”
顧懷萦慢慢呼出一口氣。
屋外太黑了,看不見是否有烏鴉停駐。
顧懷萦輕聲說: “阿容,你還記得……那天,宮外,那個男人,發瘋的男人”
容汀: “我查過了,這樣的人,在京城中還有很多,還有不少瘋子已經失蹤了。”
顧懷萦抿抿唇,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 “他們……”
容汀摸索着觸碰着顧懷萦的手,安撫似的拍了拍: “沒事,能找到的,我已經将他們都控制住了。太醫院和刑部那邊都在查……今天來赴宴之前,我也帶着十三去看過。”
她說着,撇撇嘴: “不過太醫院和刑部都查不出個所以然,太醫說狀态像是中毒,卻又完全束手無策,十三說話颠來倒去,一句有用的都沒有。”
顧懷萦: “我看看吧。”
顧懷萦的聲音很輕,在夜幕之下幾乎稱得上溫柔。她的目光沉寂,就這麽靜靜地注視着屋外——她知道,大巫的烏鴉在聽着。
聽着她背叛南陵,背叛奉天殿。
雖然對顧懷萦而言,這從來算不上背叛,畢竟一個消耗品對所謂家國天下都不可能有什麽歸屬感。
顧懷萦只是說道: “那是……南陵奉天殿的不傳之秘,能夠知曉的,唯有……大巫,和,天聖女。”
顧懷萦淡淡道,聲音平靜安然,仿佛這并非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我幫你。”
這回,輪到容汀問出那句: “為什麽”
容汀沉默一瞬,輕聲說: “阿萦,我說愛你,并不是需要你為我做這些。”
顧懷萦道: “我,不知道。”
她似乎也很困惑似的,容汀的發絲卷在她的指間,柔軟的,細膩的,微微濕潤的。
顧懷萦說: “只是,想,這麽做。”
就好像,她現在只是想用手觸碰她的面孔,卷起絲縷長發。
第二日,容汀帶顧懷萦離開了皇宮。
依舊是上次的方法,依舊是熟悉的暗櫃,甚至依舊是打掩護的富怡貴人。
容汀趴在轎攆的窗戶上,對外頭相送的幾個嫔妃吩咐着。
容汀: “富怡,那兩個神棍就交給你看着了,以及別讓婉言純寧去思寥宮打擾天聖女。”
富怡輕易聽出了言外之意,估計又要帶顧懷萦溜出宮了,要自己擦屁股,但轉耳又聽見容汀讓自己看管自己看不順眼的那個小姑娘,于是眉眼具笑地應了聲好。
容汀笑眯眯地點點頭,轉頭看向謝虞: “小虞記得看着富怡,可前往別讓她仗着本宮的吩咐可勁兒地折騰那兩位仙師。”
謝虞眼下挂着重重的眼圈,勉強應了聲,富怡有些不滿地撇撇嘴。
容汀顧念着顧懷萦還躲在暗櫃中,大概不大舒服,也不多說什麽,簡單寒暄幾句便放下了轎簾。
轎攆晃晃悠悠地擡起來,又平平穩穩地向宮門去,在宮門處套了馬。
容汀打開暗櫃的門,顧懷萦手腳并用地從裏面爬出來,頭發散了,衣服亂了,看得容汀噗嗤一笑,道: “阿萦,我們真像在偷情。”
顧懷萦順着自己的頭發,聞言瞥了容汀一眼。
容汀忽然就升起了逗逗她的念頭。
容汀其人,自小活得太随性又太自在,身處皇家原該有的規矩體統勾心鬥角,原該收到的壓迫痛苦不甘絕望,在她年幼時一點都沒壓在她的身上,因此長成了副風流浪蕩子的性子,即使經歷前世種種,長了些心眼算計,這樣的飄忽随性的本質也絲毫未變。
“阿萦。”容汀忽然壓低聲音,怕顧懷萦沒聽懂,還刻意用上了自己畢生的南陵語所學, “等你嫁給我皇兄之後,我倆是不是就是姑嫂了呀……我們這麽高興,皇兄他會知道嗎”
顧懷萦: “……”
顧懷萦面無表情,但耳朵紅了。
容汀看得心癢,再接再厲。
容汀: “到時候,對,就冊封典禮那天,冊封典禮後妃子要圓房,那日我就提前偷偷躲到龍床底下。等皇兄進來,你放麻藥我敲後腦,給他捆巴捆巴綁好了塞上嘴,塞到床底下,我們倆圓房”
顧懷萦: “可以。”
這一聲回應可謂是毫不猶豫,反倒是等着看顧懷萦害羞的容汀瞬間僵住了。
顧懷萦直白而清澈地望着她,仿佛再說:還有什麽主意,都說出來。
容汀當慣了浪蕩子,在那目光下失去了思考能力,一席騷話過了嘴沒過腦子,直接問道: “那要不讨論一下用什麽姿勢”
顧懷萦: “麻倒。”
容汀: “”
顧懷萦: “捆上你。”
容汀: “等等……”
顧懷萦: “堵上嘴。”
容汀: “……”
容汀有些聽不出顧懷萦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了。
但這不妨礙她順着顧懷萦的話想象了一番,忽然極其誇張地抽了一口涼氣,不僅把自己給嗆住了,差點把顧懷萦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扶她。
容汀連連擺手,咳得眼睛都紅了,才一把握住顧懷萦的手,睜着雙帶着水澤的眼睛問: “後兩項可以,能別麻倒嗎”
顧懷萦: “……”
“咳咳。”窗外傳來一陣尴尬的咳嗽聲,她們這才發現,馬車已經停下了。
雲冉尴尬的聲音順着車簾的縫隙飄了進來: “咳,馬車,也并非無人之境。奴婢看思寥宮挺好的,清淨安全,适合聊些私密的東西。”
言外之意,現在就請閉嘴吧祖宗。
容汀終究還是中洲養出來的女兒,那點子聊勝于無的矜持似有若無地跑出來刺了一下她的腦子,一下子把她給敲清醒了。
容汀: “阿萦,南陵有什麽滅口或者封口的良方嗎”
顧懷萦雖然不明所以,但默默點頭: “毒殺人,蠱控制,鬼攝魂。都行。”
雲冉陰恻恻地在馬車外道: “……殿下,奴婢都能聽到。”
玩笑歸玩笑,過分了也不好。
容汀很快收拾好自己的羞恥心,朝車外問道: “冉冉,已經到了嗎現在周圍沒人吧。”
雲冉幾乎能從聲音中聽出她默默翻了個白眼: “是,奴婢已遣散車夫護衛,并确認過了,沒眼睛盯着。”
容汀也就不再磨蹭什麽,先一步跳下馬車。
雲冉立刻将傘撐在容汀頭上。
容汀一手撩起簾子,一手伸向車中的顧懷萦。
“馬車高。”容汀笑道, “阿萦搭着我的手下來吧。”
雲冉: “……”
她看了眼馬車距離地面的距離,默默閉了閉眼。
放過她。
偏偏顧懷萦還聽話得很,原本已經打算自己跳下來了,聞言愣了一下,就乖順地将手搭在了容汀的手臂上,另一手輕輕提着裙擺,跳落的動作輕盈如一只蝴蝶。
看上去倒是比中洲那些貴女的儀态還優雅些。
顧懷萦靠着容汀站穩,擡頭望向她第二次看到的世界。
囚籠之外的世界。
這次眼前不是都城充斥着煙火氣息的街道,而是一片略顯荒涼的農莊。不遠處能看見煙雨中蒙蒙的青色山巒,腳下草長得很高,帶着濕漉漉的水珠戳在她的腳踝上,潮濕的感覺順着鞋襪溢進去,有些微涼。
顧懷萦輕輕吸吸鼻子,空氣中有着泥土的氣息,和容汀身上熟悉的味道,還有一絲隐約的……難以形容腥臭氣息。
容汀: “我把那些人安頓在這裏,太醫每日來一次,其他時候派了長公主府中信得過的下人時時照顧着。”
容汀看向顧懷萦: “我們一個個看嗎”
顧懷萦靜靜望着那一排屋舍,忽然說道: “有一個,快,死了。”
容汀臉色微微一變,轉頭道: “冉冉,有來報什麽嗎”
雲冉皺眉搖頭: “下人都時刻照看着,并無病入膏肓的跡象。”
容汀的臉色更難看一些。
顧懷萦簡短地解釋道: “常人,看不出來。”
常人看不出來,因為這種咒的死亡是瞬發的,沒有任何先兆。
所以,大巫才有把握,讓皇帝在冊封典禮祭祀天地的瞬間,如同遭遇天罰一般地死去。
但天聖女能夠看到。
有淺淡的,死亡的顏色,正從某間屋舍中流溢出來。
顧懷萦伸手遙遙指向那間屋子: “這裏面。”
容汀抿抿唇——如果她沒有記錯,那間屋子裏住着的,正是那天她們見到的那個李麻子。
容汀顧不上太多,她一貫相信顧懷萦的判斷,當即拉着她的手腕朝那間屋子跑過去。
然而開門的瞬間,便聽到了其中侍女的尖叫聲。
“啊啊啊啊啊——”
容汀看着屋中的一幕,下意識伸手去捂顧懷萦的眼睛,卻被她輕輕抓住了手腕,下一刻,一雙手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別看,有咒。”顧懷萦上前一步,站到了容汀身前,手指在空中劃了幾道,很輕地低聲喝了一句南陵語。
但是終究遲了。
李麻子是忽然倒下的。
他原本今日看上去精神頭不錯,也稍微清醒些,侍女給他喂藥時還能糊裏糊塗地道一聲謝謝。
沒想到卻是回光返照。
整個腦袋翻轉着擰了過去,臉被擰在了背上,口裏血沫已經吐了滿臉,一個完全讓常人無法理解的,扭曲的死狀。
很難想象,如果中洲的皇帝在祭天之時,衆目睽睽之下忽然以這樣一個姿态死去摔下高臺,那對于所謂君權神授,所謂皇權天定,會是怎樣一種可怕的打擊。
照看李麻子的侍女幾乎瘋了,捂着臉只顧着尖叫。
顧懷萦破了屋中忽然爆發的咒後,便不再阻攔容汀,直直走到李麻子的屍體側旁蹲下,一雙手安靜地翻檢。
容汀垂下眼,往日嬉笑的神情不見了。
她并不打擾顧懷萦,而是走到侍女身側,輕輕撫摸侍女的脊背,但一時不能确定她是單純被吓傻了,還是受了顧懷萦口中的咒的影響。
顧懷萦餘光看到容汀的樣子,稍稍擡起聲音說道: “她,沒事。咒已解,可能,會有小病,但無大礙。”
容汀松了口氣,安撫起侍女,又吩咐後趕來的雲冉去注意其他房中的狀況。
等到侍女終于漸漸停止了尖叫,顧懷萦也檢查完了屍體。
她站起來,兩手都是漆黑的血。
“阿布格桑。”顧懷萦輕輕開口,這次是篤定, “南陵的,直死之咒。”
她說着,又有點可惜地垂下眼睛: “但,這只是,棋。眼,不在。不可盡解,只能……斬。”
容汀理解了她的意思,問道: “所以,阿萦你是想說,要徹底解除這個咒,必須要找到所謂的,眼否則就只能斬斷……意思就類似于只能控制,不能根治,對嗎”
顧懷萦點頭。
容汀沉默一會兒,又問: “若不管不顧,不解這個咒,最終……會是什麽後果南陵利用我中洲百姓,是想做什麽”
顧懷萦微微張嘴,今日來第一次有些猶豫。
但她依舊嗫嚅着嘴唇,吐出含糊的句子。
“最後的,棋。已,落在冊封典禮。”她說,一時間有點不敢看容汀, “冊封典禮,皇帝,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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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萦(惡狠狠):捆上你!堵上嘴!
阿容:突然興奮。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