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程-01
第十二章 回程-01
收下了貢嘎甲央的手帕,就像是得到了某種意義明晰的信物,這使得他們之間有了斬不斷的關系。
這其中,至少要有忠誠,然而,丹珠的心裏裝滿了秘密,大隊的兵馬選擇在晴天的清晨上路,丹珠和白瑪同乘着馬,貢布護衛在貢嘎甲央的左右。
冬日的太陽逐漸升起來,從山峰的邊際探頭,青白色的天幕,伴随着即将沉落的月亮和星星。
他們要回官寨去了,将在那裏度過寒冬,丹珠想,下次再出門,大概要等到春播之後了。
貢嘎甲央的坐騎行進在前方,丹珠有意地注視着他寬闊的背影,他的樣子那樣挺拔,氣質威風,他是多少少女心裏如意的郎君。
白瑪抱着丹珠的腰,在他耳邊說:“丹珠,你看貢布,他佩着刀的樣子,像要沖鋒陷陣的戰士。”
凜冽的風吹紅了少女的雙頰。
丹珠說:“我覺得少爺要比貢布更威風些。”
“可是我更喜歡貢布。”
白瑪不敢大聲地說話,由于如今她仍舊是貢嘎甲央帳中的人,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卻總在親熱,将那當做一件不需要愛意的平常事。白瑪年紀不大,可也知道幾件這世間的風塵事,譬如,誰的侍女私會了誰的護衛。
她問丹珠:“你還是處子嗎?”
“什……什麽?”
“丹珠,你是否曾有過女人?”
“沒有。”
丹珠沒說謊話,他不曾有過女人,可他曾有過男人,那是夏日的一晚,他與諾布在湖邊的樹林裏……他新奇、羞怯、因為情愛昏了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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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瑪說:“你該長大了,過些日子我找個朋友陪你,你喜歡什麽樣的?”
“白瑪,我想我不需要,我現在要做的只有照顧好少爺。”
丹珠再次陷入了傷感,他與諾布回不到曾經了,他甚至無法想象回到官寨之後要怎麽面對他,他不敢去回憶他的笑,不敢用意念觸碰他溫暖的身體。
丹珠一時間自責到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又開始看貢嘎甲央的背影,他束着長發,身着一件嶄新的狐毛的袍子,腳蹬牛皮靴,他是古畫裏的騎士,是上天偏愛的年輕人,他不溫柔、不親近,這卻使他更無暇,更耀眼。
丹珠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令自己醒過來。
身後的少女唱起了長歌,山坡上幹枯的草群,像是麥色的、白色的、灰色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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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官寨,已經是夜裏,手持火把的衛兵前來迎接貢嘎甲央的隊伍,丹珠在廣場前的人群裏看到了母親南措,他着急地調轉馬頭,想喊一聲——“阿媽”。
燃燒的松油化作黑色的煙霧,眼前絢爛,氣息灼燒,将冬夜的廣場變成了一顆透亮的雞蛋黃,貢嘎甲央的隊伍在其中,護衛在其中,仆從和侍女也在其中,他們騎着馬穿過了廣場,來到高臺下。
頌崗土司和夫人在那裏迎接他們。
衆人下了馬,像火光照耀下的土司行禮,貢嘎甲央問候“父親”、“母親”,丹珠和白瑪要将兩匹馬牽去馬廄,丹珠環顧四周,尋找着母親的身影,白瑪問他:“丹珠,你在找什麽?”
“我阿媽。”
丹珠笑了,他的确看見他的阿媽了,她長得瘦小,眼睛裏卻有明亮的光澤,這是一種夾雜着苦痛的能量,是名為“母親”的能量。
丹珠說:“白瑪,走,去找我阿媽。”
于是,少女跟在了少年身後,她牽着丹珠的矮馬,他牽着少爺的駿馬,他們穿過廣場邊噪嚷的人群,丹珠對着人群招手,喊道:“阿媽,阿媽!”
南措離開了人群,向空地上跑了過來,她還穿着磨坊裏的髒圍裙,梳着一根花白的辮子,她的眼角和額頭上已經有了皺紋,看上去飽經風霜。
“我的丹珠,是我受了傷的丹珠從邊界回來了。”
南措親吻了丹珠的臉頰,眼含淚光地看向他,他們已經沒心思跟着人群去看熱鬧,只想着将相見的時間延長一些,南措擦幹眼淚,把一塊奶酪塞進了丹珠的嘴裏。
她含着淚,再次親吻了兒子的臉頰。
丹珠說:“阿媽,我很好,這是三少爺的侍女,也是我的朋友,白瑪,我跟你說過的。”
“南措阿媽,我是白瑪。”
白瑪對這位婦人露出了真誠而甜美的笑容,南措看到了她,為兒子終于有了朋友而高興,她也仰頭,親吻她的臉頰,說:“美麗的白瑪,親愛的白瑪。”
“阿媽,我們要走了。”
丹珠緊緊地握着南措粗糙的手,他高興遇見她,也難以克制久別重逢的苦澀。
南措說:“我想看看你的傷口,怎麽樣了?長好了嗎?”
“好了,不看了,阿媽,”丹珠也終究落淚,他牽着馬就要離去,走之前親吻了南措的鬓角,他說,“等少爺不忙的時候,我再去看你。”
“好。”
看見了死裏逃生的丹珠,南措便有滿心的喜悅,有含淚的笑,他握着兩個孩子的手,囑咐:“丹珠,好好照顧白瑪,阿媽希望你們今後能成為夫妻。”
白瑪含着眼淚與她說笑:“阿媽,您再仔細瞧瞧,我怕是配不上我們漂亮的丹珠。”
晴朗的冬夜,有半個天空的星星,回到了馬廄,丹珠才把最後一滴眼淚擦幹,他為馬兒添草,問白瑪:“你覺得……少爺是個什麽樣的人?”
“怎麽突然說起少爺?”
“沒什麽,就是想說了。”
丹珠必須掩蓋內心的兵荒馬亂、一片狼藉,回到了這裏,每一秒鐘都是煎熬,他很怕遇上他的二少爺——諾布。
“少爺他英俊、威風,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他對男子義氣,對女子恭敬,做起事來幹淨利落,從不誤解善人,也絕不放過惡人,”借着馬燈微弱的光,白瑪看向丹珠的臉孔,說道,“少爺他很好,只是,外邊的人總在說他的不是。”
“你偏心少爺,”丹珠說道,“而且,因為少爺喜歡你,你才感覺到他好。”
“不是的,少爺才不喜歡我,我是新來的,他更喜歡你才對,不僅喜歡你,還很相信你……”
丹珠最聽不得“相信”二字,他一邊抱起草料,一邊慌張地思索,他說:“其實我也沒有陪他很久,他最喜歡的是原來的侍女德吉。”
“德吉為什麽離開?”
“因為……他喜歡少爺,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是愛,她想嫁給少爺。”
“我的佛祖,少爺可不是我們能愛的人,”白瑪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說,“我都明白的道理,德吉怎麽會不明白?”
“愛一個人就是這樣吧,”丹珠嘆了一口氣,提着馬燈,和白瑪向外走去,他說,“愛不能自控,不能想不愛就不愛,也不能愛就擁有,或許,德吉什麽道理都明白,但她已經做不到不愛了。”
馬廄四周不寂靜,有遠行歸來的人聲,也有喑啞綿延的牲畜叫,丹珠打算陪白瑪回貢嘎甲央的卧房,為他準備好睡前的用物,侍候貢嘎甲央睡下了,他便能早點歇着了。
但是一低頭,在院子的拐角處撞進了諾布懷裏。
是諾布沒錯,丹珠的臉色變了,他慌張又自責,更需顧及站在一旁的白瑪,他只得做出普通下人的恭敬姿态,向諾布問候:“二少爺。”
“老三回來了?”
“是,回來了。”
“我聽說,你們在邊界遇上了刺客。”
起先是沉默,丹珠顫抖着嘴唇,卻什麽也說不出來,白瑪只好低聲答他:“回二少爺,是的。”
在白瑪看來,諾布的詢問無非是虛僞的、浮于表面的關切,是可以随口回應的、能不在意的,可丹珠無法這樣想,他将馬燈遞進了白瑪的手裏,說道:“我去撒尿,你先上樓吧。”
“好,那我先去了。”
陣風襲來,冬夜低溫刺骨,丹珠提着馬燈走向了一邊,他徑直走出馬廄,去往了路盡頭的暗處,他轉過身,意料之中,諾布跟随在他的身後。
“傷怎麽樣?”諾布着了急,上來就要掀丹珠的衣服。
“我沒事,”丹珠退縮,埋頭,不敢看向諾布的眼睛,他擔心被人發現,所以熄滅了馬燈,說,“傷已經好了。”
“他們說……你救了老三,所以,丹珠,你真的救了他?還是……那只是他們放出來的假消息?”
“我……”丹珠的唇峰顫抖,他擡起頭,借着月光看向諾布的眼睛,那裏面有困惑,也有憤怒,不過,諾布仍舊是溫柔的。
丹珠小聲道:“我是救了他,當時的情況……我不能不救,我……諾布少爺,您殺了我吧,丹珠的命是你的了。”
丹珠扔掉了馬燈,從腰間摸出了一把短短的匕首,他亮出利刃,閉上了眼睛,将它直直戳向自己的脖子;他淩亂、落淚,不看諾布的表情。
諾布奪走了他的匕首,将沖動自責的他抱進了懷裏。
“丹珠,”諾布說,“丹珠!我不責怪你,來日方長,我們會有很多機會,或許這還不是最好的時機,或許,你救他,也是在幫我。”
“少爺,”丹珠痛哭,他說道,“是我對不起你,我無法贖罪了。”
不知道從何時起,與諾布的愛也變成了一種負擔、一種束縛,丹珠無法在未見面時期盼見到,在見面時開心地笑,他的心裏只剩下頌崗家的少爺們的仇恨,只剩下無盡的徘徊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