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刺客-03
第十一章 刺客-03
“別擋了,我已經看見了,沒什麽的,”貢嘎甲央握住了丹珠顫抖的手腕,他看着他,然後,将那只捂着眼睛的手從他臉上拿了下來,他又說道,“從今天開始,你就待在這裏養傷,由白瑪來照顧你,到你痊愈為止。”
那只羊的眼睛無神,像是鑲嵌在丹珠身上的一塊沒有生命的珠玉,他忍受着身體的劇痛,低頭,再擡頭,說道:“少爺,不用白瑪照顧我,您的傷還沒好。”
“丹珠,你聽我說,”貢嘎甲央說,“比起你的傷,我的傷一點都不重,我問了大夫,他說你傷到了骨頭和內髒,要好好養着。”
連白瑪也感覺到驚訝,她從來沒看到貢嘎甲央這般溫柔的樣子,但這種反常的溫柔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丹珠是他的救命恩人。
丹珠想跪起來給貢嘎甲央磕頭,卻實在沒有足夠的力氣,他擡起蒼白的臉,說:“少爺,您原諒我,我不能給您磕頭了。”
貢嘎甲央不再說什麽,他走往貢布身邊,和他低聲地交談着,然後,他們就走了出去。
男人們走了,丹珠的身邊只剩下白瑪了,她坐到床邊來,為他掖被子,扶着他躺好,說:“你看,少爺多好,你若是想吃什麽就告訴我,我去告訴廚房。”
“白瑪,你們照顧我,我心裏過意不去。”
丹珠總要為他人着想的,無論是貢嘎甲央,還是白瑪,還是諾布,白瑪看不得他的可憐樣子,捂着嘴又哭起來,她說:“佛祖,您要保佑丹珠啊。”
丹珠的手放在白瑪的手上,他道:“我以為我已經死了,那一瞬間,刀刺入了我的身體,所有的血離開了我的脊背,我緊緊地抱着少爺,其他的,我什麽都做不了。”
“丹珠,你是勇士。”
白瑪再次吻了丹珠的額頭,她為他祈禱,把剛出鍋的湯藥喂給他,她給他唱歌,唱春夏季節的生機,唱秋收時候的絢爛,唱遙遠的官寨,以及腳下凝凍了的邊界的土地。
傷口的疼痛令丹珠難以入睡。
“丹珠,我想,我要愛上貢布了,”白瑪覺得這一切難以啓齒,她摸着脖子,紅着臉告訴丹珠,“但不能讓少爺知道,我怕他生氣。”
“愛一個人,是很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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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珠忽然笑了,笑容難掩臉上的脆弱蒼白,可是,關于愛的感言,他不說任意虛假的話,他在想着從前的諾布,想着他們在望果節的慶典上相遇、熟識,然後密會在山林中、天地間,變成了不可思議的戀人。
那時,是諾布大膽地親吻了他,他告訴他:“丹珠,你比任何的姑娘都漂亮。”
白瑪還是紅着臉,她說:“等到以後,等到少爺成了親,他也有了他愛的人,我再告訴他。”
丹珠小心翼翼,問道:“二少爺的婚禮……是不是快到了。”
“是快到了,”白瑪說,“可我們趕不回去了,少爺到時候會派人把禮物送回去的。”
丹珠難以分辨身體的痛和心裏的痛,他閉上眼睛,打算試着睡去,天已經快亮了,白瑪去案前添燈油。
貢嘎甲央推開門,腳步很輕地走了進來,他示意白瑪噤聲,然後,擅自坐去了丹珠床邊,他撫摸他的額頭。
放在額頭上的手有些涼,一開始,丹珠以為那是白瑪的手,可是後來,他聞到了獨屬于少爺的熏香氣,于是,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小聲說道:“少爺,您該去休息了。”
“我睡不着,方才和貢布他們開了會,我手涼,是不是冷着你了?”
“手不涼的,少爺。”
丹珠還是忍受着疼痛,坐了起來,他是有些高興的,那個被他舍了命保護的人,現在完好地出現在他面前了。
于是,丹珠感嘆道:“太好了,少爺,您沒什麽事,真的太好了。”
貢嘎甲央問:“你為什麽救我?”
“少爺,救您,是因為您是少爺,您是我的主子,我當然要救您。”
“辛苦你了。”
貢嘎甲央并不覺得丹珠的搭救理所當然,他又用手背試了他前額的溫度,然後,叫來白瑪,說:“去我房裏,拿那種西洋的退燒藥,給他用。”
丹珠感激貢嘎甲央,與此同時,對他仍舊懷有敬畏,看向他的眼睛,便能感受到一種屬于未來的王的威懾力,他與諾布不一樣,他沒有諾布的天生的溫柔。
可正是那種絲毫不溫柔的感覺,卻令丹珠的內心變得略微柔軟,這種改變帶來更加痛苦的感受,丹珠認為那是對諾布的更進一步的背叛。
他救了貢嘎甲央,就是徹底地對不起諾布了,丹珠接受了殘忍的現實,他頓時變得茫然,失去了目标,也失去了諾布賦予他的虛無的價值。
貢嘎甲央親自把藥丸遞過來,給丹珠喂水,讓他将其服下,他把水碗還給白瑪,然後,說:“你睡吧,白天也不用你做別的,等養好了傷,我給你準備一些銀子。”
“少爺,無需太多,我只要一些錢,給阿媽做一件衣裳。”
“阿媽在官寨的磨坊裏?”
“是。”
“好,我知道了,你不用管了,我會讓人給她送去新衣服的。”
丹珠忽然哭了,他說道:“別告訴她我受傷了。”
“她會知道的,因為很多人都知道了,消息已經傳了回去,”貢嘎甲央很想安慰他,卻未能決定要怎麽做,後來,他拿了自己的手帕給他,說道,“等我們回去了,就能和阿媽見面了。”
貢嘎甲央的神情還是那樣冷淡,以前,人們總說他喜怒無常,而到了現在,丹珠知道他的那些怒都是有原因的,他不幼稚無理,也不苛責下人;他十八歲了,是真正的大人了,對少爺們來說,這已然是成家立業的年齡。
丹珠終于能夠入睡,他從日出前睡到黃昏,整整睡了一個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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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珠期盼能見到貢嘎甲央。
令他驚慌的是,他找不到這種期盼的緣由,這些日子,少爺總是很忙,他還帶着舊傷,就要訓話、練兵、騎馬去巡視,他的那條手帕被白瑪洗幹淨了,丹珠打算找時間還給他,所以,将它放在了觸手可及的地方。
十幾日過去,丹珠能夠下床走動,他脫掉了上衣,在鏡子前看着脊背上的傷痕,等白瑪過來為他換藥,然而,不久後進來的不是白瑪,而是貢嘎甲央,他獨自走到案前,丹珠慌忙地将衣服穿上。
“少爺,我……冒犯了。”
丹珠系着紐扣,打算在這個窄小的房裏為貢嘎甲央找個坐處,他拿了軟墊到地毯上,又倒了一杯溫茶,說:“少爺,歇歇吧。”
“傷怎麽樣?”
“好了很多,很快就能痊愈了。”
“那便好,”貢嘎甲央跪坐下去,他說,“你替我挨了一刀,如若我不時時關心你的傷情,今後,手底下的人未必信任我,未必願意效忠于我,你要明白,這些休養和照顧,全都是你應得的。”
丹珠跪在貢嘎甲央的對面,他說:“少爺,我知道。”
“傷口還疼嗎?等我們回去了,有更好的大夫給你治傷。”
“不疼了,少爺,我們要回去了?”
丹珠的驚喜有些外露,這使得貢嘎甲央困惑,他問他:“你很想回去?”
“想回去,想……阿媽。”
“再過十幾日,就回去。”
丹珠在盼望着見到諾布,不過,這種盼望比從前複雜了很多,他要确認他們的關系,更要求得他的原諒,他心慌意亂,過去的十幾天裏,思念諾布的次數越來越少,想見到貢嘎甲央的念頭越來越多了。
丹珠從枕頭下拿出了手帕,那張原本香噴噴的手帕,染上了奴仆侍女們身上的草灰的氣味,丹珠跪在了貢嘎甲央的身側,說:“少爺,還給您吧,洗幹淨了。”
“不必,拿去用吧。”
丹珠擡起了頭,他看着貢嘎甲央的眼睛,想,自己今天戴了眼罩也穿了外袍,樣子必然比前幾日體面,他不明白,眼前的人明明是位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少爺,是威嚴的統領,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丹珠不明白,為什麽他在自己的心裏,會變得那樣好。
“少爺,那就等今後,若是有什麽好料子,我為您做一條新的。”
說完了話,丹珠忽然變得很是不安,他站了起來,去隔壁房裏找白瑪,讓白瑪為貢嘎甲央拿一些點心。
白瑪摸了摸丹珠的額頭,問他:“你的臉頰怎麽這麽紅?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有,沒有,少爺在,我先過去了。”
“要不……請他去客廳裏歇,那裏燒好火了,這小卧房,怕他覺得不舒服。”
白瑪的憂慮和丹珠是一樣的,可當她進了屋,看見了貢嘎甲央的那張臉、那副樣子,便沒有了勸他離開的勇氣,她只好為他拿來點心和幹果,将爐子燒得更旺一些。
她說:“少爺,委屈您了,這地方是好地方,可被我們住得,一股柴味。”
“白瑪,不怕,我就坐坐。”
“對了,少爺,您的手帕,我洗幹淨了——”
“我不要了,送給丹珠了。”
“少爺,那可是您的外祖母給您的。”
“無事。”
貢嘎甲央喝下了一口茶,同時,有些吃驚的白瑪看向了更為吃驚的丹珠,只見,少年握着那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去說、如何去做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