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敗露-03
第二十四章 敗露-03
地牢才是整個官寨的根基,這裏關着曾經有地位的貴族叛徒,也關着說了錯話的婢女、做了錯事的奴仆,陽光從狹小的窗向內生長,丹珠睜開了眼睛,他知道,天又亮了。
丹珠坐在牆角的青稞杆上,他等不來潔淨的飲水,也等不來溫熱的飯食,每天依靠幹澀到難以下咽的糠餅沖擊,喝盛在舊木桶裏的泥水,他躲不開晝伏夜出的那幾只屬于地牢的老鼠,它們精瘦而生猛,總是在餓着肚子的時候前來,用牙齒撕扯丹珠破爛的衣角。
丹珠握着木制的牢門,和清早查鋪的衛兵說話,他有氣無力地問他:“你知道……甲央少爺會怎麽處置我嗎?”
“我不知道。”
衛兵怎麽會将一介落魄的奴仆放在眼裏,在這地方,哪怕是曾經威武率兵的頭人,也要聽從他們的差遣、承受他們的責罵,丹珠舔了舔幹燥的唇角,懇求道:“老爺,老爺,我求您幫我打聽打聽,我想知道我的阿媽還好不好,求求您了。”
“想什麽呢你?”衛兵不屑地笑了,他說道,“三少爺吩咐過了,對你要嚴加看管,也不準許別人來探望,還想着你的阿媽?你不如好好琢磨琢磨自己會怎麽死吧。”
丹珠用神情挽留,衛兵卻無情地走向了廊道的另一端,丹珠滑下去,坐在了牆邊,他試圖咀嚼昨日吃剩下的糠餅,他卻在咀嚼着食物的時候想要放棄生命,他知道,于貢嘎甲央,他是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的。
“少爺,”丹珠說,“少爺,丹珠想念您啊,少爺。”
眼淚流淌下去,滲透進了皲裂的臉頰,丹珠把眼淚抹幹,卻在狠狠呼吸的時候被幹噎的糠餅嗆得幾乎喘不過氣,房梁上的老鼠們又在唱歌了,夏天快到來,它們更有活力了。
丹珠喝了一口飄着幹草葉的髒水,他再次向外邊張望,卻看不到任何人,他只好坐在地上,用懷念和肖想消磨日子,他看着投射在地面上陽光,想象自己在草場上奔跑,他想象着曾經與貢嘎甲央承諾過的一切,那時候,他告訴他——他們将在夏日的山坡上雲雨,看月亮、看星星。
丹珠不責怪貢嘎甲央,也無法恨他,他知道的,在那樣的情境下,他們彼此都沒有第二種選擇,更何況,他對貢嘎甲央是一廂情願的,就像德吉那樣,就像許多曾經落魄的侍女一樣,就像草原上追随着勇士的風兒一樣。
犯人的慘叫回響在整座地牢的上空,丹珠知道地牢的頭頂就是堂皇的官寨,他知道,在那裏有頌崗土司、夫人、小姐們、少爺們,更加重要的是,那兒有貢嘎甲央,他沒了丹珠,仍然能過富貴無憂的日子。
您不會痛苦吧?也不會想念我吧,少爺?
丹珠想着,用雙手捧住了臉頰和眼睛,他唯一能感光的眼睛酸了,另一只眼睛沒了眼罩的遮蔽,只是一個在陽光下毫不美觀的飾物,他為敬愛的阿媽祈禱,希望犯了事的自己不要連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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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瑪穿着洗得發白的樸素衣裙,推門進來,她為正在讀書的貢嘎甲央呈上方才出鍋的肉羹,又将酥脆的面餅掐成小塊,她還為他倒了醇香的酥油茶,說:“少爺,念書累了,吃些點心吧。”
貢嘎甲央的視線從書本上移開了,他注視着謹慎的白瑪,問道:“知不知道……丹珠在牢裏有什麽消息?”
“少爺,白瑪不知道,牢裏的事,我不會随意過問的。”
“貢布沒有告訴你?”
“少爺,沒有,”白瑪把湯匙放進了盛着熱騰騰的肉羹的碗裏,她說,“貢布不會輕易告訴我這些的,我也不會問他的,少爺說不準去探望,我也不曾去探望過他,只是聽說……聽說……”
白瑪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
貢嘎甲央輕蹙起了眉頭,問道:“聽說什麽?”
“都說丹珠的阿媽很擔心他,每天以淚洗面,她在磨坊裏上工,最近……過得挺不好的。”
“還有呢?”
“沒有別的,少爺,官寨就是這樣的,哪怕是一個很熟悉的人突然死了,也不會有人在意的,少爺,您從小長到大,應該知道,官寨就是這樣的。”
“誰說我要他死了?”貢嘎甲央繼續翻着書,他今天沒有梳洗,也不曾去廳堂裏用飯,他穿着睡袍待在卧室裏,不去給父母問安,更不見客,他清了清喉嚨,說道,“我還沒說過該怎麽罰他。”
“少爺,您這已經是在罰他了,那地牢裏邊不幹淨,不知道有多少犯人,連行刑的日子都等不到,就死在那裏頭了。”
白瑪又說:“少爺,并非白瑪多嘴,只是……您多想想您和丹珠的曾經吧,他的心裏全都是您,我不相信他愛着諾布,我只知道,昭尼土司帶着拉姆小姐來的那天,丹珠哭了,他為您哭了,我是女子,我也有鐘情的人,我知道您這次這麽做,他是多麽傷心的。”
“白瑪,你不要訓我,”貢嘎甲央想要發怒,卻心髒生疼,怒不起來,于是,他只好合上了書,喝了一口熱騰騰的茶,說,“你應該知道,發生了這種事,做主子的能留他一條命,已經是天大的仁慈了。”
“少爺,那就請求您再仁慈一些吧。”
白瑪将肉羹喂到了貢嘎甲央的嘴邊,冷靜地勸他,卻還是掉了眼淚,她梨花帶雨,紅着鼻頭和眼眶,說:“您請吃吧,少爺,您這幾天都瘦了,該用一些飯了。”
“白瑪,知不知道……地牢裏的人都吃些什麽?”
“我聽祖母說過,地牢裏的犯人,吃的有糠和幹草做成的餅子,咽不下去,喉嚨和嘴巴裏頭,都被割爛了,”白瑪終于忍耐夠了,她無所謂替丹珠求情會不會被怪罪了,她說,“少爺,您想想丹珠的那副樣子,本來就瘦弱,又受過刀傷……少爺,您饒恕了他吧,至少,他還為您擋過一刀,救過您的命呢!”
白瑪跪了下去,将前額磕在地上,發出很脆的響聲,她擡起頭來,直視着貢嘎甲央的眼睛,貢嘎甲央看向了別處,說:“白瑪,你答應過我了,不替他求情。”
“少爺,若他是其他人,我是不會管的,只是……丹珠是一個愛着少爺的人呀,他深愛您,就像長情的女子癡迷她的夫君,他若是在留戀和心碎中死在那肮髒的地牢裏,您再想要一個一模一樣的丹珠,可就再也沒了。”
白瑪已經哭泣到難以呼吸了,她埋下臉去,等待着貢嘎甲央的松口,然而,片刻後等來的卻是前來參見三少爺的行刑人,行刑人說:“三少爺,您叫我過來,什麽吩咐?”
行刑人那沾過鮮血的鞋底,踩在了白瑪擦得光亮的地板上,白瑪攥着自己的衣領,連喘息都不敢再有了。
貢嘎甲央說:“明日,為監牢裏叫作丹珠的犯人行刑。”
“少爺,這恐怕要禀告老爺。”
“我會禀告的。”
“少爺,請問,要用什麽刑罰?”
“不必讓他死,他是個瞎子……你無需再做別的,割掉他的舌頭就好了。”
貢嘎甲央站在了窗邊,溫暖的風刮過來,他的眼睛驀地紅了,他咬緊了牙關,看了行刑人一眼,說道:“我都說清楚了,你,退下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