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晌午,太陽不辣,風一浪一浪的吹得人很舒服。

“收狗——收狗嘞!”

大喇叭拖着一尾男低音,跟着破舊的三輪一路走,一路留下破碎的餘聲。

周進兩腳蹬着車,一手掌着舵,另一只手捏着個破草帽,懶洋洋地搖着扇風。

他光着膀子,露出的臂膀遒勁有力,手每搖一下,就牽扯着肌肉一鼓一鼓地動,帶着侵略性的張力。

很快就有人扯着嗓門招呼:“孩兒,這邊!”

周進伸着汗涔涔的脖頸瞧了眼,長腿往地上一撂,車輪子霎時不動了。

要賣狗的女人熱絡道:“小周啊,狗咋賣的?按只算還是按斤算?大概價格多少?能講價不?”

周進家不在鎮上,但因為常來這個片區收狗,好些人都眼熟他,親切地給他取了外號‘小周’。

周進下了車:“按只。兩百一只。能。”

女人樂得合不攏嘴:“等我會兒啊。”

周進點點頭,寬大的手掌随意撐在車欄上,鷹一般精悍的眼睛,懶散地掃視着周圍。

等了會兒,突然聽見小孩兒撕心裂肺的哭聲。

女人抱着一只中型犬出來了。

狗的後腿上還墜着一只倔強的小手,一個半人高的小孩,一手拖着狗腿,一手攥着狗尾巴,張着嘴哇哇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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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臉上堆笑:“小周啊,再加點錢吧,我家狗養得這麽肥,起碼三十斤,你賣到狗肉店也能多賺點。”

周進還沒搭話,那小孩兒卻嚎得驚天動地:“這是我的狗狗!不準賣不準賣!”

女人訓斥:“聽話!賣了給你買好吃的。”

小孩兒還是哭,刺耳的聲音在這個炎熱的午後,讓人眩暈。

周進蹲下身,同他對視。

小孩兒哭得正起勁兒,眨眼卻對上一張兇相難掩的臉。

好兇。

濃眉,高鼻,眼睛深邃,嘴唇偏薄,五官只能算周正,但組合起來卻透着內斂的野性,像是森林裏矯健的狼。

小孩嗓子裏積蓄的磅礴哭聲,瞬時被掐斷,他畏畏縮縮地往大人身後躲。

周進湊過去,低頭在他耳邊停留,似乎說了什麽。

小孩抽噎着,淚眼巴巴地問:“真的?”

周進微微扯起唇角:“嗯。不騙人。”

好神奇。

那樣野性的一張臉,笑起來卻像是人間四月天的春風,直柔到了人心底。

小孩兒松開狗尾巴,抹了把眼淚:“那賣吧。”

女人在旁邊看着,驚訝極了。

之前閑聊就聽鄰居說過,如果要賣狗,家裏小孩不讓,就讓周進來收狗。

說是周進有辦法讓家裏小孩兒不哭不鬧。

這到底是怎麽辦到的?

真奇了怪了。

周進站起身:“姐,兩百五,行不。”

女人嗐了一聲:“再加點嘛。”

小狗似乎也知道自己要被賣了,哀傷地聳拉着眼皮,也不掙紮。

周進看了它一眼:“三百。”

這三百,買斷的是小狗對這個家的感情,值得。

女人眼珠子一轉,笑着拍板:“成!我這狗肉質肯定好,勁兒道,家裏娃每天都牽它出去遛的……”

絮絮叨叨的一些話,周進只當沒聽見。

他單手提溜着狗的後脖頸,幾十斤的狗,卻被他那麽輕巧地,整只掄了起來。那雙犀利的眼睛,把這小東西從頭到尾都掃視了一遍。

這間隙,女人打眼望見巷口一道身影,突然壓低聲八卦說:

“诶你知道那個沈家嗎,就當年在本地最有錢的那戶人家,咱鎮上通往大城裏的馬路,都是他家捐錢給修的……”

周進含糊地嗯了聲。

女人:“聽說他家破産了,前幾天我看見沈家大兒子、沈書黎回來了,一條腿都被追債的人打殘了,可慘得嘞!”

周進沒吱聲,幹着活兒安靜地聽着。

女人:“沈書黎這孩子,以前看着性格還好,挺招人喜歡的,但這次回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周進頓了下,從三輪車上拿過一個籠子,把狗關了進去:“哪兒不一樣。”

有人接茬,女人就來勁兒:“現在破産了,反而比以前更高傲,那眼睛都是長頭頂上的,回鎮上這麽久了,也不說過來跟咱們這些老鄰居,打個招呼啥的……”

女人啧了聲,又說:“這樣也好,萬一他上門借錢呢。誰知道他還不還得起,從小嬌生慣養,沒吃過苦,說不定借錢還不上會賴皮。”

周進冷不丁接了句:“他不是那種人。”

女人嗐了聲:“誰知道呢。”

此時,街道另一頭——

沈書黎從外面回來,正要踏進自家的門,扭頭就看見了這一幕賣狗現場。

那個烈陽般野性的男人,單手就拎起了小狗。

沈書黎微不可見地蹙了下眉。

粗魯。

跟在他身邊的張嬸,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樂呵了起來:

“嘿你說巧不巧,那邊那個,就是托我來跟你說親的男人。”

“他叫周進,家裏人口簡單,只有個爺爺,父母都不在了。是個人老實,心眼好,就是木讷了點。”

張嬸觑着他,小心翼翼地:“給他個機會,你倆相處試試吧?”

原來這才是張嬸跟了他一路的目的。

沈書黎靜默片刻,淡淡道:“如果他有更拿得出手的優點,您就不會只說他老實人好。”

在這種小城鎮的相親市場上,媒人會首先擺出對方最拿得出手的條件,像是給豬肉标上斤量價格一樣,給人也貼上他最體面的标簽。

比如對方是個大學生,媒人介紹時,首先就會說他高學歷,有文化。

比如對方有車有房,工作不錯,就會着重強調經濟條件好。

這些硬核的都拿不出手的話,能說會道也算優點,就會說他性格非常好。

以上幾點都沒有,人特別一般,那才說人老實。

老實,勉強也算是個大多數不出色男性通用的優點。

但他沈書黎的男人,只有老實?

那遠遠不夠看。

哪怕現在他瘸了,寧願孤寡一輩子,也絕不将就。

張嬸聽尴尬地搓了搓手,找補說:

“那個,他家裏有點田地在種着,目前就是在鎮上收狗,再轉賣給狗肉店,維持基本生活還是可以的……”

“這人也挺會處事兒的,他怕貿然上門,打擾了你,這才巴巴地求着我,先來跟你打聲招呼……”

她沒說的是,周進的爺爺有只眼睛是瞎的,家裏住的是那種土房子,還吃着國家的低保。

而且很窮,窮得都只能住在半田野的荒蕪小村裏。

沈書黎收回目光,跛着腳進了老宅:“狗販子很光榮嗎。”

他語氣平淡,卻透着幾分高高在上,似反問又似質問,讓人難堪。

張嬸跟在他身後,臉上挂不住了,說話就難免有點陰陽怪氣:“但你不是家裏破産了嗎,欠着那麽多債都沒還上,你腿還瘸了……”

“孩兒啊,你現在是個殘疾人,可比不得以前嘞,心比天高有什麽用,能找到個不嫌棄你的人,搭夥過日子就不錯了。”

沈書黎腳步頓住,回頭不深不淺地看了她一眼。

那目光清泠泠地,像是深秋早晨下的一場霜,除了死寂,什麽情緒也叫人看不出。

張嬸下意識閉嘴,莫名心裏發怵。

這孩子,怎麽長大了這麽冷漠!

陰沉沉地,怪叫人害怕的。

過了好一會兒,沈書黎才意味不明道:“我可以見他。”

沈書黎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性子,但這個大嬸兒,是他媽媽的好朋友,從小看着他長大,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

張嬸眉梢一喜:“真的?那我這就發消息讓他過來,你倆單獨聊聊哈。”

她收了周進的好處,拿人的手短,任務就是幫兩人牽線搭橋,但能不能成就不關她的事兒了。

周進又買了幾條狗,正拉着狗去農場,半路上收到短信。

張嬸說沈書黎願意見他,讓他最好趁着對方還沒反悔,趕緊過去。

周進看完信後,心情愉悅地将手機往兜裏一揣,把一個破舊三輪蹬得風一樣飛快。

到了農場,他熟練地把車開進一個栅欄圍成的小院兒。

一陣犬吠後,十來條狗從屋裏沖了出來,搖着尾巴跳來跳去,歡喜地往周進身上撲。

周進下了車,精瘦的手臂穩住車身。

他把裝狗的籠子打開,把買來的狗狗們都放了出來。

那幾條新來的小狗,畏畏縮縮地伏下身子,有些不安地低叫着。

周進手放在嘴邊,腮幫子一鼓,吹了個敞亮的口哨。

頃刻間,一條黑色的大狗不知從哪兒蹿了出來,晃着尾巴很乖巧地蹲在了他面前。

周進雙指并攏,輕彈了下它腦袋:“如風,我要出去一趟,照顧好新來的,不要讓它們打架。”

如風是一條退休的專業搜救犬,特別聰明靈性,日常就是幫主人掌管狗群的秩序。

這兩年,周進借着狗販子的名頭,在鎮上救下了很多要被主人賣掉的小狗。

那些他買下來的小狗,根本沒被賣去狗肉場,而是好好地養在這個偏僻的農莊。

這是周進和鎮上那些小孩們,一個共同守護着的秘密。

如風仰着頭叫了聲,像是在回應他的話,友好地去舔新來的小狗。

周進勾唇淺笑,出了院子把栅欄關好,轉頭進了隔壁的房子。

他邊走,寬大的手掌還抓住衣擺,就那樣往上一撐,輕松就把汗衫脫了下來,露出一片排布有序的堅實腹肌。

年輕朝氣的身體,挂着汗珠,熱氣騰騰的,叫人不敢直視。

幾分鐘後,周進又西裝革履地從屋裏出來。

剪裁得體的襯衫布料,包裹着他的精壯的胸膛,西裝褲襯托得那雙力量感十足的腿更長了。

看着還是兇。

就是多了幾分禁欲的文氣。

周進把袖口撩起來,繃緊腰腹,擡腿騎上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轉眼就消失在了馬路上。

太陽有些下斜了,溫度也降了些,風輕柔得很,擦過臉時,舒服得像被雲親了一口。

周進心情很好,微仰着頭感受風,還随口哼起了小曲兒。

路上碰見好些熟人,大家都熱絡地同他打招呼。

“小周啊,去哪兒啊!”

“今天穿得挺精神!”

周進濃黑的眉眼淺淺舒展開,唇角挂着春風:“去見一個要緊的人。”

很快到了沈家。

周進把車停穩,站在沈家大門口,沉沉地吸了幾口氣。

緊張是難免的,心跳吵得耳膜都生疼。

他低頭看。

這一路過來,原本幹淨的鞋子也沾了灰,褲腳上還挂着幾根草。

他拿出紙巾仔細地擦了鞋子,又理了褲腳,鄭重地将衣擺扯得工整,這才擡起胳膊敲門。

“進來,門沒栓。”

周進手攥緊了些,屏着一口氣推開了門。

第一眼入目的,是一張俊氣的臉,青年長相驚鴻,眉眼卻寡淡。

尤其那雙眸子,像是下着纏綿大雪的深冬,萬籁寂靜,又含着內斂的死氣。

漂亮,但滄桑、脆弱。

周進不是第一次見他了,但還是被驚豔了下。

沈書黎先開了口:“你叫周進,張嬸兒介紹來的那個?”

周進認真地點點頭,這才邁步進了院裏:“你好。”

沈書黎想起他買狗的場面,心裏沒什麽好感,但還是保持着基本的禮貌:“你好,請坐。直接進入主題吧,大家時間都寶貴。”

周進坐下後輕咳了聲,喉結微動:“好,希望您不要覺得唐突。”

“沈先生,您願意跟我結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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