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沈書黎雙手捧着一本書, 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他在想那個記賬本。

本子裏似乎夾了什麽東西,他剛才看完賬,還想再翻下的, 但突然聽見門口有動靜。

這個點剛好是周進回來的時間,怕被撞見, 他就匆匆把記賬本鎖了回去。

沈書黎合上書, 想着算了, 明天再看。

突然一陣胃絞痛, 疼得他臉色驟然發白。

老毛病了,家裏破産後,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生活混亂,沒有規律, 基本一天只吃一頓,胃就這麽被敗壞了。

但也沒嚴重到需要吃藥的地步,一般忍一會兒就好了。

周進從卧室出來, 看見他後怔了下, 一只手握着門把手, 就那樣站在門口。

欲言又止的樣子。

沈書黎感覺他有點奇怪,但胃疼的感覺又上來了, 他也沒空管周進,只閉上眼,半躺在沙發上。

片刻後, 輕微的腳步聲響起,随後一床毛毯蓋在了他身上, 沈書黎緩緩睜眼。

周進:“困了?進屋睡吧。”

沈書黎搖了搖頭, 又阖上眼:“我躺會兒。”

周進的視線一寸一寸,掃過沈書黎蒼白的臉, 心頭湧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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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沒見過沈書黎這般脆弱的樣子。

所以那幾張欠條,是被看見了嗎?

周進眉頭微擰,此刻他心裏想的,不是該怎麽跟沈書黎解釋,或者要如何掩蓋事情,而是沈書黎那樣一個高傲的人,在看見那些欠條後,心理負擔該有多重,該有多難受。

沈書黎一貫讨厭欠別人的,周進是最有切身體會的。

突然間發現,自己家裏欠了那麽多錢,還要依靠別人還債,依着沈書黎的性子,恐怕接受不了。

周進喉結微動,輕聲:“睡着了?”

沈書黎哼了一聲。

周進捏着毛毯的一角,指尖撚來撚去:“有個事……”

剛開了個頭,突然電話響了,驚得他心跳都漏了拍,但同時又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

是周二爺打來的。

怕老爺子着急,周進看了沈書黎一眼,只能站起身先接電話。

說了幾句後,周進臉色一變,挂了電話,抓起外套就往外跑,出門前招呼沈書黎:“我有點急事要出去一趟,晚飯不在家吃,不用給我留。”

沈書黎本想問問是什麽事,但看他急色匆匆,只能先應下:“好。”

這天晚上,周進到臨睡前才回來。

沈書黎半夢半醒間,聽到屋裏一陣窸窣,随後身旁的床陷落了一半,他立馬就清醒了。

屋裏沒開燈,借着窗外昏暗的月光,沈書黎偷偷掀開眼皮看。

男人緊閉着眼,眉頭都是皺着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條直線。

氣壓很低,心情很不好。

沈書黎猜測,估計是今天發生了什麽事。

他悄悄伸出一只手,尋着周進的被子縫隙,輕巧地鑽了進去。

本想假裝熟睡後不小心把手伸過去的,但周進突然動了。

吓得沈書黎猛地閉上眼,渾身僵硬,有些狼狽地把手緩緩往回抽。

這時,周進在被窩裏摸索着,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然後放在心口,強制固定住。

沈書黎呼吸都屏住了,有點說不出的愉悅,更多的卻是酸堵。

為什麽周進有事,總自己扛着,不跟他說?

其他人就算了,但他們已經結婚了,是親密的伴侶。

他在周進心裏,跟別的誰,有什麽不同嗎……

一張床,兩個人,各自都揣着心事。

後來幾天,沈書黎發現周進開始不對勁兒。

以前周進是忙,但現在周進除了忙,整個人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憔悴了下去,眼底的兩團青黑,看着就吓人,嘴邊也長出了青色的胡茬。

偶爾跟他搭話,他也是走神的态度。

沈書黎看着好心疼,有意問過他一兩次,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兒。

但周進每次都只是笑着,含糊地應付他,說沒事,就是太累了。

沈書黎只能沉默。

起初他猜測,周進這樣,應該是為了那欠下的兩百萬。

但那麽大筆錢,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還上的。

後來卻發現,不是為了錢,因為周進最近賣了一批菜,但他竟然沒心思去算,到底掙了多少。

對錢都失去了興趣,說明不是錢的問題。

沈書黎知道問也問不出來,也不再打擾他,只是安靜地陪着周進。

每天晚上在他回家前,給他留一盞燈,鍋裏也留着熱乎的飯。

在臨睡前,沈書黎會給他熱一杯牛奶,讓他能安睡。

直到有天晚上,快半夜十一點了,周進還是沒回家。

沈書黎一個人躺在床上,望着空蕩又冰冷的另一半邊床,心裏湧起一股強烈的失落感。

他也不明白,這種失落到底是因為什麽,但卻很難受。

到十二點時,沈書黎收到了周進的微信。

周進:我有點急事,今晚不回來,別等我

沈書黎倒抽了一口涼氣,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酸澀。

終于明白那種失落,來自哪裏了。

他好像,沒有走進過周進的世界,他是被周進排除在外的。

沈書黎把手機貼在心口的位置,用周進平時蓋的那床被子,把自己包裹起來,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

此時他對周進的渴望,達到了頂峰。

很想周進,想到身體的每個細胞,都躁動不安,像是犯了什麽瘾。

他渴望走進周進的世界,想想成為周進疲憊時的撫慰,難過時的依靠。

不知不覺中,沈書黎睡了過去,再醒來,發現床邊坐着一個人。

周進渾身的倦意,坐在那兒也沒動,就那樣望着門那邊,不知道在想什麽。

沈書黎伸出手,扯住他的袖子:“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周進遲鈍地扭頭,看了他一眼。

恍然想起,他之前好像是想跟沈書黎,談一談欠條的事兒的。

但現在又覺得,就算他把那件事擺到明面上來談,捅破那層窗戶紙,又能怎樣?

目前沈書黎沒有任何異樣,這就是最好的結果。

所有他何必再主動提起,揭人家傷疤,讓大家都難堪。

周進張了張嘴,嗓子沙啞,一聽就知道他熬了整個通宵:“沒事。才早上七點,你再睡會兒吧。”

他有意隐瞞,是因為覺得,現在沈書黎知道了欠款的事兒,心裏也煩,也難受,正自顧不暇,他不想再添磚加瓦。

更何況這是他自己的事,沒必要讓別人跟着擔憂着急。

沈書黎莫名有點生氣,氣周進什麽都不告訴他,氣周進一個人死扛着。

周進還說,他不懂得依靠別人,結果自己還不是一樣。

但想到此前,他那麽別扭矯情時,周進卻百般溫柔地包容他,耐心地開解融化他,沈書黎又氣不起來了。

他被這個男人很溫柔地對待過,現在他也想把那些溫柔,回饋給周進。

而且每個人都有難以言說的苦衷,每個人都不是完人,他不能在享受別人優點的同時,又因為別人的缺點厭煩他。

于是沈書黎什麽都沒再說,給足了周進空間。

起床後,他熱了一杯牛奶,簡單弄了點果醬面包,遞到周進跟前。

周進木然地看向他,沈書黎冷硬道:“吃了,然後睡覺。午飯我會叫你。”

周進:“我不太餓。”

沈書黎緊盯着他,語氣帶了幾分強勢:“吃了。”

周進無奈,只能囫囵吞棗地吃完,然後對一直注視着他的沈書黎一揚下巴,調侃道:“沈少爺我吃完了,還有什麽吩咐嗎。”

沈書黎:“睡覺。不到中午一點,你不能起床。”

周進依他所言,在床上躺下,蓋好被子只露出半個腦袋,黑白分明的眼睛朝他眨巴:“報告,我能申請早一個小時起床嗎,下午還有點事。”

沈書黎抿了抿唇:“行。”

等周進睡下,沈媽媽他們才剛起床。

沈書陽早上尤其鬧騰,叽叽喳喳的,以往大家也都不在意,但今天他剛開口,就被沈書黎兇了。

沈書陽委屈巴巴地躲在沈媽媽身後:“媽媽,阿黎他不好了,他兇我。”

沈媽媽也奇怪,以前沈書黎可以是一個深度弟控,現在竟然兇弟弟:“兒子你咋回事。”

沈書黎有些抱歉地去牽弟弟:“周進昨晚熬了一夜,剛睡下,不要吵到他。”

沈媽媽和沈書陽頓時閉上嘴,大眼瞪小眼,輕輕噓了聲。

後面在沈書陽吃完早飯,到出門去上學前,整個家裏安靜得落針可聞。

到了中午,沈書黎按照約定在十二點叫醒了周進。

簡單吃了午飯後,周進又要外出,這次沈書黎什麽都沒問。

等大門關上,他也飛快地換好外套,悄咪咪的跟在周進身後。

沈書黎厭惡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厭惡只能在家等待,不能幫上周進的忙,哪怕是讓周進短暫地依靠下。

今天他一定要搞清楚,周進到底在做什麽。

沈書黎早就叫好了一輛車,出門就上了車,然後跟在周進的自行車後面。

一路從郊區,向鎮裏最繁華的市區過去。

最後,周進在一家醫院門口停了下來。

看着周進疾步匆匆地往裏走,沈書黎緊抿着唇,跟在了他身後。

這段時間周進雖然狀态不對,但身體還是挺健康的,所以是誰生病了?

一路穿過走廊,周進在一間病房門口停下腳步,他的手放在門把手上,垂着眼看向地面,眉頭也蹙着。

好半晌,他輕吸一口氣,這才推門而入。

房間裏,周二爺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樹皮般的褶皺橫生的臉,蠟黃得可怕。

見周進進來,他也只是有氣無力地掀了下眼皮。

周進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今天好點了嗎。”

老爺子長嘆一口氣:“老樣子。”

周進凝視着他插上了輸液管的枯手:“別那麽倔,聽我的,接受治療,錢我來想辦法。”

這樣他們今年還能一起過年。

明明他才剛成家,明明熬過這陣子,日子很快就會好起來……

老爺子搖搖頭:“人老了,都是這樣一身病,這個病治好了,還有那個病……”

“人老了總要死的,就這樣吧,我也活夠了,不要浪費錢。”

他都悄摸問過醫生了,他這病要手術,不僅費用極高,還不能根治,就算手術成功,以後幹啥也都得注意。

那還治個啥?

而且,他能感覺到,身體已經到了極限,大概也就還能活個一年半載的。

所以何必浪費錢?

周進垂着頭,看不清神情,但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攥得死緊,手背上的青筋都要爆炸了一般。

他嗓音啞得不像話:“你就當,我求求你。”

老爺子眼裏閃着淚花,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他老了該死了,不能成為子孫後代的拖累。

周進腮幫子咬緊,拳頭握緊又放松,沉默地同他對峙。

門外,沈書黎通過門上的一個小窗戶口,往裏看了眼。

瞧見周二爺死氣沉沉地躺在病床上,他心裏一切都了然了。

難怪周進這段時間,心情一直不好,樣子那麽古怪。

沈書黎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想起周進疲憊的臉,心疼的感覺又壓制不住了。

這一瞬,他恍然明白了,為什麽周進有事從不跟他說,再大的壓力,內心再苦,都總是自己扛着。

因為周進的心,從來沒對他打開過。

應該說,周進封閉了自己,從來沒對任何人,敞開過自己的內心。

他總是看起來那麽強大,獨立,很可靠的樣子,因為他把自己的脆弱,都藏起了起來。

沈書黎挫敗地揉了揉臉,更多的是心疼。

現在想來,他以為自己喜歡周進,實際上他的喜歡太淺薄了。

他不懂周進的脆弱,不知道他的難堪和痛苦,甚至沒有去認真地了解過周進的過去。

周進的父母是怎麽去世的?在他幾歲去世的?後來他跟爺爺又是怎麽相依為命的?徐立一家又在周進心裏,充當了什麽角色?

周進喜歡做什麽?喜歡吃什麽菜?愛好什麽?又厭惡什麽?

這些,沈書黎通通都不了解。

原來,他從來沒有觸摸到過周進的靈魂,也從來沒有進入過周進的世界。

他又憑什麽說,他喜歡周進……

沈書黎像一棵沒有生氣的枯樹,不知在病房門口坐了多久,神思突然被路過護士們的談話拉回。

“這間病房的老爺子,可難伺候嘞,每天給他輸液紮針,都要勸好久。”

“嗐,老人嘛都固執,覺得反正都半截入土了,為了省點錢,就拒絕治療,我都碰上好多回了。”

沈書黎眉頭微動,拒絕治療?

他們說的是周二爺?

本想叫住護士打聽下,但屋內似乎有了動靜,沈書黎怕周進突然出來,撞見他在這兒,連忙起身離開。

等出了大廳,路過一個走廊,突然有個年老的殘障人士攔住了他。

老人兩只手在空中比劃了一通,然後眼巴巴地望着他。

沈書黎沒懂什麽意思。

直到老人顫巍着手,把兜裏的口袋打開,露出裏面零碎的人民幣。

沈書黎一下反應過來了。

都是苦命的人,不容易,他摸了摸自己口袋,現

金只有幾十塊,他全都給了老人。

老人滿臉感激,雙手合十,朝他鞠了個躬才轉身離開。

沈書黎看着他走遠,微嘆了一聲。

肩上突然一沉,他扭頭就對上了周進一雙布滿血絲的眼,驚得他身子都抖了下。

周進無奈:“這麽容易被吓到?你在這兒幹什麽呢。”

沈書黎平複了下心緒,垂眸掩飾說:“有點胃疼,來看了下醫生。”

既然周進不想讓他知道周二爺的事兒,那他就裝作不知道好了。

周進擰眉:“怎麽不跟我說,我陪你來。”

沈書黎搖了搖頭:“已經不疼了,沒事了。”

眼神一轉,又故意問:“你來醫院幹什麽?”

周進頓了下,排斥性地避開同他對視的目光,淡聲道:“有個朋友生病了,來看一眼。”

沈書黎凝視他,步步緊逼:“什麽朋友,我認識嗎?要不要我也順路去看一下。”

他就是生氣,想看看這個人能撐到什麽時候,還能編出什麽謊話來騙他。

因為沈書黎前進了幾步,周進就下意識後退,簡短道:“也就一般的普通朋友,以後有機會再介紹你們認識。”

沈書黎身子前傾,語氣也不太好了:“所以你非要中午起床,是為了來見一個無關緊要的朋友?你知不知你現在看起來,樣子有多糟糕?”

周進愣了下,正要說什麽,前面突然一群小孩兒跑了過來。

眼看就要撞上沈書黎,情急下,周進一把攬住沈書黎的腰,閃進了旁邊的一個倉庫。

被這麽一打岔,周進木然的腦子清醒了很多,他看着被自己護在懷裏的青年,似笑非笑:“沈少爺,你是在擔心我嗎。”

沈書黎輕吸一口氣,咬牙承認:“是。”

周進眼裏有了點神采,故意逗他:“為什麽?”

沈書黎擡頭,目光掠過男人的臉,從那雙緋紅的眼睛,到下巴上細細密密的青色胡茬,将他的疲憊和倦态,都镌刻進心裏。

為什麽,當然是喜歡你啊。

沈書黎心頭酸澀,緩緩垂下了眼,沉默着一言不發。

分明周進就站在他眼前,但他還是止不住地渴望着這個男人。

好想成為他的依靠。

好想跟他心意相通。

好想,觸碰他的靈魂……

周進見他不太對勁,語氣溫柔了下來:“怎麽了?”

沈書黎突然伸出手,緩緩抱住了他,還把臉小貓一樣埋在他頸窩,蹭了蹭。

周進頓時渾身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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