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周進一只手托着他的腳心, 另一只手在手臂上搓了搓,把掌心搓熱,這才貼上沈書黎的腳踝。

他眼神認真, 試探性地揉動兩下:“疼嗎?”

男人硬朗的側臉,在光線的朦胧下, 因為專注顯得異常柔軟, 甚至有種錯覺的愛意和憐惜。

沈書黎連眼都舍不得眨, 眸子一錯不錯地看着他, 臉微微發紅。

他的心跳得好快,像是密密麻麻的鼓點敲落, 讓他承接不住。

原來這個人,也會露出這麽溫柔似水的表情。

這一刻, 沈書黎尤其想知道,被周進全心全意地愛着,會是什麽樣的感覺。

光是想想, 心髒就酥了一半。應該會很安心, 很幸福吧。

周進沒聽到回答, 又擡頭看他:“怎麽了?疼嗎。”

沈書黎只是緩緩搖頭:“落地的時候,會有點疼, 可能是扭到筋了,估計明天就好了。”

周進卻沒放手:“還有哪兒疼嗎。”

沈書黎輕聲:“膝蓋。”

于是周進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褲腿又往上卷了卷, 一邊卷一邊皺眉:“怎麽不穿秋褲,難怪你的手總是冰涼, 身子都不暖和, 手怎麽能暖和。”

明明是訓斥的話,沈書黎卻覺得心裏軟乎乎的, 還帶點甜味,像棉花糖一樣:“穿得太厚,不舒服。”

本來就瘸了條腿,走路不方便,再穿兩條褲子,只會覺得厚重,走路更費勁兒,反正他又基本都待在室內,出門的時候少,凍不着,所以幹脆就不穿秋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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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進無奈嘆了聲,擡頭看他:“那我給你買棉褲,這個總要穿了吧。”

親眼盯着沈書黎點了頭,周進才滿意,繼續手下的動作。

褲腿被撩上去後,才發現,膝蓋處白皙的皮膚被擦破了,紅了一片,還稍微滲出了一點血珠子。

周進起身拿了消毒的酒精,還有創口貼,簡單幫他處理。

他用棉簽蘸着酒精往傷口上塗,溫柔道:“疼的話就說。”

下一秒,棉簽落在傷口上,沈書黎疼得腿條件反射性抽搐了下。

周進放慢了動作,輕輕地塗,但每塗一下,沈書黎就會抖一下。

他忍不住笑了,擡頭卻看見,沈書黎眼眶發紅,微咬着嘴唇,倔強地強忍着,白皙的手都因為用力握成拳頭,關節有些發紅。

周進不覺凝住了視線,怔了會兒。

這個人總是這樣,一聲不吭,看似脆弱,卻又異常堅韌。

別人以為沈書黎是迎風就散的蒲公英,實際上他卻如同檐下石縫裏破壁而出的小草。

周進把手搭在沈書黎的手上,輕柔地掰開了他的拳頭,然後牽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肩上:“疼的話就抓緊我。”

沈書黎真覺得這點傷沒什麽,他只是被人打斷腿後,有了很重的心理陰影,以至于痛覺神經變得敏感,一點小傷,就會讓他回憶起當初殘酷的一瞬間,那種可怕的劇痛。

也能忍,他一直都是這麽忍過來的,從沒叫過一聲疼。

但此刻在周進面前,對這麽一點擦傷,他卻變得難以忍受。

沈書黎別開頭,垂下眼,說了違心的話:“好疼。”

周進動作頓了一瞬。

他就是突然想起,以前沈書黎只會說,不要,不疼,不麻煩了。

現在卻會說好疼,摔倒了,來接我。

周進不覺淺笑起來,這個人真的有在慢慢變好,他有一種成就感,好像自己修複了什麽珍貴又稀有的藝術品那種成就感。

他低下頭,湊近沈書黎的膝蓋,輕輕朝傷口吹着氣:“還疼嗎。”

沈書黎瞬間變得僵硬,腿上傳來綿密不絕的癢意,從骨髓直沖天靈蓋,讓他整個人都酥麻了。

不僅心頭發癢,耳根子也好癢,脖子也癢,喉嚨也癢,癢得他難以忍受,臉上緩緩泛紅,下意識蜷縮起腳:“……別,別吹了,不疼了。”

周進怕他冷,快速在傷口上貼好創口貼,将褲腿放了下來:“你坐會兒吧,我去看看如風。”

沈書黎:“好。”

等周進都走了好久了,沈書黎一顆被攪動得混亂的心,都仍然沒平靜下來。

他在回味。

回味周進看他的那個眼神,回味周進說的心疼他,回味周進的每個動作。

每回味一次,就好像吃了一顆糖,反複地回味,最後把自己甜到不能自已。

但等甜到極致,沈書黎突然又冷了下來。

他像每個戀愛中的人一樣,開始懷疑。

懷疑周進剛才的那個眼神,是他的錯覺。

或許,那只是個同情的眼神呢?

因為氣氛太好,光線太好,而他又受了傷,正是心理脆弱的時候,所以誤解了?

越是想,沈書黎越覺得這個解釋才合理。

原本炙熱的心髒,又飛快地變涼。

沈媽媽最近總提心吊膽的,思慮過重,晚上也睡不好。

自從那天跟沈書黎坦白了欠款的事兒後,她一顆心就一直七上八下的,很怕兒子怪她,但又不敢去問。

這段時間沈書黎也忙,母子倆湊在一塊兒的時間,就越發少。

傍晚她進廚房準備做飯,卻發現沈書黎正在站在竈臺邊,拿着一個蘋果支在水龍頭下,心不在焉地洗着。

蘋果早就被水沖幹淨了,他卻仍然一動不動,好像在出神。

沈媽媽猶豫片刻,無奈地嘆了聲,拍拍他肩膀:“兒子,想什麽呢。”

沈書黎木然的眸子終于聚焦,關了水龍頭:“沒。”

又想起什麽:“媽,我的被子什麽時候可以取回來。”

跟周進蓋同一床被子,他總是神經緊張,渾身緊繃着睡不好,而且早上起來,兩個男人難免有些尴尬的場景。

以前一人一床被子還好,好歹能遮一下,現在兩人同一床被子,周進每天起床還都要疊被子,弄得他也要跟着起床,根本沒得遮。

有時沈書黎窘迫得真想找個地縫鑽下去。

這是一種甜蜜的折磨。

沈媽媽卻彎起眼笑了:“哦,被子啊,我跟翻新棉花的老板說,我要出遠門,一個月後才會回來,所以被子暫時寄存在他那兒。”

沈書黎:“……”

沈媽媽轉身拿出蒜開始剝:“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那天她想找吹風機,沒找到,以為在沈書黎和周進的卧室裏,于是她少有地進了兩人的房間。

結果就看到了床上的兩床被子。

當時沈媽媽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這都結婚了,怎麽還鬧這一出。

在老一輩的觀念裏,分被子等于分床,分床等于感情不和。

所以沈媽媽當天就把沈書黎的被子拿走了,借口翻新棉花,背到了鎮上去。

藏起來,看他倆能咋辦,這大冬天的,總不能不蓋被子吧。

沈書黎有些頭疼,看來只能另外想辦法了。

正要出去,沈媽媽突然喊住他:“兒子……”

沈書黎回頭:“嗯?”

沈媽媽欲言又止,垂下腦袋,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半晌才輕聲說:“那兩百萬的事,媽媽對不住你,你怪媽媽嗎……”

沈書黎安靜了半晌,一只手輕輕搭上她的肩:“媽,人總會犯錯的,很多時候,不是知道了那是錯誤,就能避開的,因為人是欲望和矛盾的集合體。”

“我們是一家人。我怪你很正常,我也忍不住不去怪你。但我會無數次原諒你,就像你小時候無數次包容我的錯誤一樣,我仍然愛您。”

沈媽媽眼眶緩緩紅了,她擡手抹了把淚,笑起來:“好好,你是媽媽最寶貝的兒子,媽媽也愛你。”

沈書黎淺笑,給了沈媽媽一個擁抱。

在出廚房前,沈媽媽又拉住他,苦口婆心:“兒子,小周真是個好孩子,你就趁着這個機會,把他拿下吧。”

“婚都結了,主動不丢臉,也不丢人,誰先主動,誰先享受婚姻和愛情。”

沈書黎眼神微變,輕輕嗯了聲。

洗漱完後,沈書黎也不着急上床,把茶幾搬到窗戶旁邊,布置了下,突做了個零食拼盤,還開了瓶果酒。

周進用毛巾擦着頭,從浴室裏出來,看見他這麽有興致,也過去坐在:“少爺,您這是?”

沈書黎給兩人都倒了一杯酒:“喝點,聊聊?”

周進勾唇,接過杯子:“好。你想聊什麽。”

沈書黎指尖輕敲着杯口:“聊聊過去吧,你高中就是認識我,第一次見我是什麽時候?”

聊天時次要的,他的目的在于,創造一個良好的氛圍,看看周進會不會再對他流露出那種神情。

沈書黎已經不想糾結,今天到底是他看錯了,誤把周進同情的眼神,看成了別的什麽,還是他想多了。

他知道自己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越是一個人空想,越是會把事情想得更糟糕。

所以他決定,創造同樣的條件,再确認一遍。

周進抿了口酒,看着窗外回想。

腦子裏浮現出兩段記憶。

第一段記憶,是在一個足球場。但那是原主第一次見沈書黎,周進只是繼承了原主的記憶和感情。

嚴格來說,他真正第一次見到沈書黎,是在高中。

想起那時,周進忍不住淺笑,手肘擱在茶幾上,撐着腦袋回憶:“第一次啊,大概是高一吧,你翻牆出去上網,被我抓了個現行。”

沈書黎抿唇:“有嗎?我好像只有過一次翻牆去網吧的經歷,不可能吧。”

他高中有點叛逆,主要是那時沈父管他管得很嚴,少年渾身都是刺兒,父母越是告訴他要好好學學,好好成才,他就越是想反叛着來,幹點離經叛道的。

比如自己做生意賺錢。

又比如逃課翻牆去網吧上網,但這個行為,其實沈書黎不怎麽贊同,主要是發小和周圍的男生,都愛這麽做,他就想嘗試下,到底是什麽感覺。

周進眯起眼,看着他笑:“有。我現在還記得,那是個夏天,你穿着校服就敢翻牆。”

“當時我還在想,這是哪個傻逼,逃課都不把校服換了,出去不得特顯眼,被老師一抓一個準兒。”

沈書黎也笑,打了他的手臂一下:“注意你的用詞,不要人身攻擊。”

“我有點想起來了,好像是有那麽個事兒,當時你是不是在二樓的走廊上?”

那個走廊特別偏僻,因為那邊的教室沒有班級上課,用來堆放雜物,所以平時學生都不往那邊去。

周進挑眉:“對。你一回頭,就跟我對上眼了,還沖我做了個噓的手勢。”

如今他仍然記得少年沈書黎的模樣,那樣恣意,驕傲,意氣風發,好像天底下沒有他怕的事兒。

明明都敢逃課翻牆,回頭看到他,卻驟然有了好學生的覺悟,耳根子羞恥得紅成了一片,蹲在牆上一動不敢動。

但很快回神,扭頭朝他噓了聲,嘴角還勾着笑意。

于是周進就那樣看着,少年從牆頭一躍而下,那片潔白的衣角,在無邊的清風裏墜落,他像只翩跹的蝴蝶,驟然點亮了那整個夏季。

周進臉上的笑,異常柔和。

沈書黎看在眼裏,忽然情緒複雜,他有點嫉妒當年的自己了。

嫉妒少年的沈書黎,能那樣輕而易舉地,在周進心裏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只是一個偶然的邂逅,平淡無奇,卻讓周進記了這麽多年。

現在的他,卻要很用力,才能叩開周進的心門,稍稍窺探得裏面的一點風景。

見周進還陷在回憶裏,沈書黎平靜地垂下眼,手突然一歪,杯子被碰倒,果酒順着桌子,流到了他腿上。

哐當一聲,周進瞬間回神,看了一眼,他立馬起身找來毛巾,蹲下身仔細地幫沈書黎擦腿。

他動作每一下都很輕柔,微擰着眉:“傷口沒被淋到吧?”

沈書黎淺笑:“沒有。”

周進擦着擦着,卻愣住了。

因為他突然發現,沈書黎的大腿上,還有幾道殘忍的傷疤,像是蜈蚣一樣蜿蜒曲折,醜陋地嵌在白皙如玉的肌膚裏,猙獰得刺眼。

周進的心被重重捶了下,眼神變得不忍。

他擡手輕撫上那些疤痕,嗓音輕顫:“這又是怎麽弄的?”

白天處理傷口,只把褲腿撩到了膝蓋,現在沈書黎在空調屋裏,穿着短褲,周進才注意到,原來那只腿,曾經經受過那麽多磨難。

沈書黎垂眼看着他,愛極了他此刻憐惜自己的模樣,手扶着周進的頭:“有一次,還不上錢,債主以為我在騙他,就把我吊在一棟廢棄的樓上,恐吓威脅我。”

“結果繩子斷了,雖然樓層很低,摔不死人,但我掉下來後,腿紮進了鋼筋裏面……”

這些過去,他從沒對任何人說起過,因為沈書黎不信任別人,不想把自己的傷口暴露出來,讓人觀摩。

但周進是不同的,周進讓他覺得安全,即便他暴露出殘破不堪的自己,他相信周進也只會是将他的傷口溫柔包裹,小心存放。

周進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下,驟疼,疼得他那一瞬差點窒息。

他知道沈書黎過去的日子很苦,但對那種苦,只是一個抽象的印象。書裏沒詳細寫,他只大概知道沈書黎別追過債。

現在沈書黎的苦難,直觀地展現在他眼前,他才明白沈書黎都承受過怎樣的地獄。

沈書黎看着面前的男人,垂着頭,一下一下輕撫着他的傷疤,像是要将他殘破的人生,過去的苦難,一并抹去。

他把周進微紅的眼眶,顫抖的指尖,還有紊亂的心跳,全都仔仔細細地刻在自己的靈魂裏。

他想要記下此刻,周進每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

來愛他吧。

哪怕不太多,哪怕只有一點。

他已經不是曾經高傲的天之驕子了,如今的他,并不貪心,只需要一點點愛,很容易滿足。

但沈書黎卻看見,周進緩緩低下了頭,虔誠地,在他醜陋的傷疤上,印下了一個吻。

一瞬間,沈書黎的心率變得狂暴,有什麽在逐漸失控。

除了對周進無法克制的愛意外,他什麽都感受不到了。

茫茫然的,好似一場終年大雪,剎那間芳華綻放,山花爛漫,春意覆蓋了寒冬,他被從囚籠裏解救了出來。

大腦昏沉中,他看見周進擡起了頭,那雙野性又犀利的眸子,此刻溢滿了柔情,克制不住地閃動着異樣的情緒。

于是沈書黎心底有個聲音響起:抓住了。

他抓住了自己沉淪的一瞬間,還有周進心動的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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