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兩天內又死了三個人,傳的沸沸揚揚。
“你們聽說了嗎,今天早上剛死的那個是戶部侍郎的公子,以前也是晴思的入幕之賓呢。”
“對對,昨兒死的那城東王家的浪蕩公子也經常出入百花樓,每次都只見晴思一個人。”
“這浪蹄子臨走還拖走幾個臭男人,可真是缺了男人沒法活了呢。”
“不過,這幾個公子哥都不是什麽好玩意兒,吃喝嫖賭樣樣全,我還聽說前幾年糟蹋好人家閨女的事情就有他們幾個的份呢。”
“是啊,我也聽說了,那半年我家閨女我從來不讓她出門,人家官大勢大的,咱們小老百姓可鬥不過人家。”
“這麽說晴思這花柳病還幫忙除了幾個禍害呢。”
“讓他們這些臭男人整天逛窯子,這下子還不都吓壞了,這些不知廉恥,整天勾搭男人的小婊子活該死的早。”
……
江阮擦着胭脂鋪子的牌子,耳邊聽着這些婦人間的談論,不由皺起了眉頭。
祁烨并不告訴她這花柳病是何病,想來是不樂意她知道,但這兩天她聽着這些人之間的言談,多少也猜了個大概。
“呦,祁家娘子呀……”自從知道江阮再嫁後,大家對她的稱呼便變了。
“你可要看好你家那白面相公呀,他可是長了一張招人的臉,莫不要被那些不要臉的小蹄子勾搭走了。”
江阮勉強笑笑,沒說話進了鋪子裏。
那種地方,在裏面的人和被吸引進去的人都是你情我願,管不住的從來都只是人心而已,人都已經死了,何苦如此言辭犀利。
晚膳前,江阮端了藥給祁烨,祁烨聞到藥味,下意識的蹙眉,站起身轉過去往書架上摸了一本書低頭看了起來。
江阮驚奇的睜大了眼睛,将藥碗放到桌上,繞到他身前,雙手背在身後微微仰頭看他,眉眼含着捉弄的笑,“先生,做什麽呢?”
祁烨煞有其事的将手中的書本翻了一頁,狀若無事道,“看書。”
江阮‘哦’了一聲,眼睛眨了眨,“那先生不如給我講講這書上說了什麽吧。”
祁烨一愣,繼而眉眼間浮起一抹淡笑,啪的一下合上書本,緩緩啓口,“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翺翔兮,四海求凰。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夕陽西下,屋內未燃燭火,他負手立在那裏,餘晖散落在他身上,讓他整個人都渡上了一層光芒,江阮就那樣望着他,聽他吟誦着那一生為一人的《鳳求凰》。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颉颃兮共翺翔!
凰兮凰兮從我栖,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溫潤的嗓音如那潺潺的流水流淌過她的耳廓,進了她的心懷,在那裏彙聚成汪洋,掀起翻天巨浪。
她一直知道她傾慕于他,卻不曾知曉那傾慕原來已經長了根紮在心裏了。
江阮面頰泛起紅暈,羞澀的別開眼睛,小聲道,“先喝藥吧”
祁烨聽她細弱蚊蠅的聲音,便知她害羞了,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将她抱進懷裏,緩緩道,“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颉(xie)颃(hang)兮共翺翔!”
江阮手顫了顫,緩緩擡起,抱住他的腰,一字一句重複他說過的話,“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颉颃兮共翺翔!”
祁烨滿足的喟嘆一聲,下巴在她發頂輕輕摩挲着。
就這樣靜靜地擁抱了好一會兒,江阮突然開口打破這沉寂,“相公的詩詞雖背的很好,藥卻也是要喝的。”
祁烨聞言頓了一下,“...娘子說的是。”
祁烨端起藥碗将藥喝下,江阮收了藥碗走出卧房,與正好進來的宴琨碰上,宴琨恭敬的喚了一聲“夫人”,江阮點點頭出了去。
宴琨上前,“主子。”
祁烨望向他的方向,“怎麽了?”
宴琨低聲道,“主子,晴思姑娘說想在走之前見您一面。”
祁烨微微皺眉,食指敲打着桌面,半晌後才道,“把她帶過來吧。”
江阮去了廚房煮飯,這幾日她發現雖然祁烨嘴上說不希望她太過辛勞去煮飯,但是每次她煮的飯他都會吃的多些,所以只要江阮有功夫,定是要親自為他下廚的。
讓桓兒從井裏幫忙提些淨井水,兩人正在洗菜,宴琨帶着一個人從後門進來,夜色下,那人一身黑色的鬥篷,看不清面相。
兩人往卧房走去,待行至江阮身邊時,那披着鬥篷的人頓了頓腳步,垂首往江阮的方向看過來。
借着廚房內的燭光,江阮将那人看了個清楚,雖未施脂粉,卻難掩其花容月貌。
江阮有些發愣,晴思姑娘?她不是...
晴思對她微微颔首,然後跟着宴琨進了去。
晴思姑娘是認識祁烨的嗎?那她的‘死’是與祁烨有關的嗎?
“她日後便要離開百花樓了,我爹只是幫了她一把,她與我爹從未見過,你莫要多想。”榕桓淡淡開口。
江阮臉一紅,忍不住拍他腦袋一下,嘴硬道,“我何曾多想了。”
屋內,晴思摘了黑色的鬥篷,露出姣好的面容,邁步走了幾步來到桌前,桌前一身青色衣衫的男子端坐在那裏,未束腰,黑發僅用一玉簪別在腦後,看似溫文儒雅,沒有半點攻擊力。
“主子,晴思姑娘來了。”
祁烨擡眸看向她的方向,“你要見我?”
晴思看着他,靜默半晌,“我不想離開這裏。”她得了自由又如何,天大地大,哪裏還有她的家。
祁烨眉目微垂,眼眸望着窗子的方向,聲音輕緩,“離開這裏,便是生路,留在這裏,我定不會允你活在這世間的,這,你應是知道的。”
那般儒雅潤朗的男子,坐在那裏仿佛谪仙一般的人,開口說出的卻是幹淨利索毫無感情的殺意,晴思冷笑一聲,“我到底是幫了你的。”
“你也幫了你自己。”祁烨語氣淡淡。
“我冷家七口,爹爹慘死,娘親殉葬,兩個幼弟被溺死在井中,祖父母死在流放的路上,我這一十三載生不如死,而這一切禍根的緣由都是因為你們。”晴思雙手緊緊握着,指甲陷下去卻不知,緊緊盯着祁烨,眼中帶着恨意,她爹不過是個治病救人的太醫,卻被冤枉給皇子下毒,一家七口,只留了她一人獨活于這世間。
雖不是他親手用刀殺了她的家人,說到底,冷家卻是受他們牽連。
祁烨身形不動,聲音是一貫的冷清,“當日之事,冷太醫确實是無辜牽連,可是我兄長又何嘗不是無辜慘死,莫将十三年前的事情搬出來,我從來不欠你的,今日你幫了我,我予你自由,我們兩不相欠。”
“兩不相欠?兩不相欠?”晴思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淚水連連,“我深陷泥沼十三載,日日生不如死,如今頂着這殘花敗柳的軀體,得來自由又有何用?你還不如殺了我...”
“宴琨,送晴思小姐走吧。”祁烨阖上眼眸,擺了擺手。
晴思甩開宴琨要攙扶她的手,望着坐在那裏的男子,“你得了那高位又如何,最終也逃不過鳏寡孤獨的下場。”
晴思踉踉跄跄走出房間,卻忽的住了腳步。
對面的廚房裏,大開着房門,燭火被微風吹得忽明忽暗,裏面的女子穿着一身素布衣衫,黑發被一塊輕紗包裹住,少年在竈臺前伏着身體吹着裏面的柴火,爛漫的小姑娘追着穿着一身綠衫的男子嬌聲喊着,“花神醫,你不許偷吃,我要告訴宴大哥...”
飯菜的香氣彌漫在小院中,夾雜着脂粉香與青草味,那是俗世的煙火氣息,晴思不由看的愣了神。
江阮側眸正好看到晴思,不由露出一抹微笑,将鏟子遞給漓兒,拿了竈臺上的一個布包走過來,“晴思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晴思看着她,她臉上泛着暖意融融的笑意,她的身後是她夢中無數次夢到的場景,垂在身側的手不由握緊。
那個本該處在高位高處不勝寒的人卻嘗到了這塵世間最普通也是她最向往的溫暖,而她這個歷經千瘡百孔的身體,得來這自由又有何用,一切都回不去了。
江阮将手中的布包塞到她手裏,“我聽桓兒說你今夜就要離開這裏了,便做了些吃食給你帶在路上,我不知你喜歡的口味,莫要嫌棄。”
手中的布包泛着熱氣,燙的她手心發疼,卻又不忍松開,終于低低道,“謝謝夫人。”
“晴思姑娘,該走了。”宴琨提醒她。
江阮後退一步,淺笑吟吟,“我祝姑娘一路順風。”
晴思擡眸望向她,眸中帶着些不忍,屋裏坐着的那個男人日後若登了高位,身邊莫不是三妻四妾,美女環繞,到時的她呢?會如何?
宴琨駕了馬車将晴思送至城外,在一片竹林前停了下來,擡手到唇邊吹了一聲口哨,林中一黑衣男子走了出來,對宴琨拱拱手,“宴侍衛。”
宴琨點點頭,“人我已帶到了,主子讓你護送晴思姑娘離開。”
男子點頭,雙手緊緊握拳,緩緩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女子。
晴思看到他眉頭緊緊蹙了起來,“怎麽是你?”
男子看到她眸中似是泛着些淚水,“是我,我來接你了。”
“接我?”晴思冷笑,那個曾經信誓旦旦要救她出火坑的男子已經消失一年了,男人的話有幾個可以相信?
男子垂首,啞着嗓子,“對不起。”
宴琨看不下去了,皺眉,“一年前我們救起霍凡時他被百花樓的人打的還剩一口氣了,若不是有花爺在,他早就沒命了,休養了半年多才好起來,這一年來,他每時每刻都在想着去救你,若不是他,我們到現在還找不到你呢。”
“什麽,你受傷了?”晴思募得看向他,手顫着,聲音也顫着,“為何,為何,我不知曉?”
霍凡只垂着頭不住的呢喃着,“對不起,是我來晚了,是我來晚了...”
宴琨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遞給她,“這裏是銀兩還有地契,主子已經都幫你安排好了,你若是喜歡那裏便在那裏住着,若不喜歡,便将其變賣了,尋個你可心的地方住着。”
“還有這個。”宴琨又拿出一個小巧的玉牌遞與晴思,“這玉牌你收着,主子說了,日後若他還活着,這玉牌到了哪裏都能保你平安,若他...”宴琨頓了一下,“你若喜歡便留着做個紀念,若不喜歡便扔了就好。”
晴思握着那微涼的玉牌,沒有言語。
宴琨又看向霍凡,“主子也有話要交代給你,護送晴思姑娘安全離開是你最後一個任務,任務完成後你便再也不是主子的人了。”
霍凡忽的擡頭,“為何?當日主子答應我幫我去救晴思,我曾允諾,要一輩子追随主子的。”
宴琨搖搖頭,“好了,很晚了,你們快些趕路吧。”說完,宴琨對晴思拱了拱手,便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夜靜了下來,是風吹竹葉的簌簌聲。
“若你還惱我怪我,我将你護送到了地方,便離開,定不會讓你為難的。”男子的聲音裏帶着苦澀。
晴思的手指緊緊絞着,眸子落在那深不見底的夜色中,聲音飄忽,“我是個不潔的女人。”
“我不在乎的。”霍凡急急道。
晴思似有若無的嘆息了一聲,轉身上了馬車。
不知何時下起了細雨,晴思掀開車簾,伸出手去觸碰那微涼的雨水,竹林掩在夜色下或隐或現,雨聲風聲還有車轍聲。
趕馬車的男人回眸看了她一眼,面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晴思不自覺的對他溫和了眉眼。
風雨飄搖十三載,大夢忽醒,終是踏上歸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