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關于命案的報導
關于命案的報導
鐘巧茗對着空白的文檔,呆坐了半個小時。
時間是媒體人的命,而她正在無度地消耗她的命。
不過某些理智告訴她,等一會兒也是好的,看看那位自稱死者的寄信人是只給她寄了信,還是給多位媒體人都寄了信。要是有誰的報導比她先一步,那她就不寫了。
于是鐘巧茗又焦躁又理所當然地呆坐着。
她在回工作室前,拿着今早拍下的快遞單照片去到最近的一個快遞點詢問,工作人員看了一眼就說那是隐址件,查不到寄件人和具體地址。
鐘巧茗一聽,便不再問了。
如果積極點找關系的話,或許可以挖到一點信息。
但她不想找任何人幫忙。
她希望将神秘信件一事固定在她和寄信人之間,不讓別人參與進來。
再等等,要是确定只有她一個人收到了信,她就動筆。
可是鐘巧茗對接下來的工作有點抗拒。
案件才剛剛發生,不能透露太多案件細節,這就意味着她要寫的報導是純粹走感情路線的煽情文章。
感情在哪裏,用什麽來煽情。
答案都在今早受到的信裏。
鐘巧茗有一瞬間懷疑寫信的人是不是同行。
Advertisement
那封信給了她極大的發揮空間。
體面男教師搞外遇,人前是贊譽滿滿的好好先生人後是胡天胡地的低俗流氓,某高中物理組預備組長怒殺情婦,卧室裏驚現倒地的裸身男女,鳳凰男是世上最可怕的白眼狼,臺面上是一妻一女的美滿生活臺面下是貪婪的少女捕獲機器,奉勸女孩們帶眼識人不要被身份和外貌欺騙而丢了性命,床上濃情蜜意好戀人床下翻臉不認殺人魔,多情的無知少女逃脫不了的魔爪,無處安放的愛戀該何去何從……
全是能夠引人注目的主題。
雖然都俗氣得很……
可俗氣的東西才是能夠獲得最大傳播的東西。
“篤篤篤”的敲門聲響起。
鐘巧茗情緒低落半死不活地說了聲:“請進。”
是助理張柔拿午飯給鐘巧茗了。
鐘巧茗經常忘記吃飯,為了不讓脆弱的胃繼續被洶湧的胃酸攻擊,她拜托張柔在她沒有外出的中午和晚上都幫她訂餐,她定好了一周餐牌,讓張柔照着訂,張柔的外賣APP設了月付,月底再一并算賬。
張柔将一碗鴨血粉絲湯放在鐘巧茗桌上,順便瞄了眼電腦屏幕,明白了鐘巧茗沒有生氣的原因,“什麽報導這麽難寫?”
“謝謝。就是昨晚的命案。”
張柔想了一秒,問:“碧綠花園的命案?很複雜嗎?”
“嗯,就是那個案子。內情很複雜,不知道要不要寫。我得到了一些信息,可是沒有經過核實,心裏沒底,怕寫了之後砸招牌。”
張柔無聲地笑了一下,說:“你還擔心這個?我們有招牌嗎?多少次都是捕風捉影出的報導,風頭不對的話,趕緊圓回來就行,或者删了報道打死不認就行,怕這個做什麽?而且有争議不好嗎?有争議就有流量,有流量就有錢,流量嘩啦嘩啦,獎金才能嘩啦嘩啦。”
鐘巧茗皺着臉瞥了張柔一眼,“啧啧,張柔啊,我都把你調教成這樣沒皮沒臉的媒體人了嗎?”
“呵,是你說的,要想做個當紅的媒體人,首先就是要把道德感丢掉。”張柔無所畏懼地回答,正合了沒皮沒臉的形容。
“是我說的……”鐘巧茗有點尴尬,當了多年的浪子,突然說要回頭時,面對着衆人的調笑和懷疑的那種尴尬——從前也是太浪了些。
鐘巧茗撕了一頁時尚雜志放在面前,将鴨血粉絲湯放在其上,同張柔說:“快出去吃午飯吧,我邊吃邊寫,争取一點半前給你。還有,随時留意一下這起命案的報導,要是有誰寫了詳細的命案內情就立刻通知我。”
鐘巧茗寫的稿子都要給張柔校稿,改改錯別字,理理語句,調調标點符號,再返回到鐘巧茗手裏,等鐘巧茗作好最後的确認,張柔才會在各平臺的賬號上發布。
張柔答應着出去了。
鐘巧茗聞着粉絲湯的香氣,被粉絲湯的熱氣熏着臉,既沒有抓緊時間吃,也沒有抓緊時間寫。
她還在猶豫。
撇開那些都不談,鐘巧茗猶豫的原因還有一個。
她挺想相信一下那位寫信的人,她想相信的确是死者生前給她寫的信,或者說知情者給她寫的信,她被誰懇請着幫忙做一件重要的事。
在得知那封信上的內容大多是正确的,又知曉了命案現場的情況之後,鐘巧茗心軟了。
她莫名其妙地心軟了。
她見過很多命案,見過很多人間慘劇,也因此傷心過無數次。
她寫過很多報導,不管出發點是否正義,是否無關利益,她的文字裏多少保有一些她對于人間疾苦的悲痛無望之心。
她和很多案件受害人本人或是家屬接觸過,被很多人求過要替他們讨回公道,她也無數次嘗試去完成他人對公平的期盼,雖然大多數情況下是無能為力的。
她以為她在面對這些事的時候已經擁有足夠多的經驗,已經知道應該怎麽處理才能在維護好自己利益的前提下,理智地将事情推向一種較好的結果。
然而并沒有,她作為一個有正常思維和情感的人,依舊會因為各種事情心軟,被自己的心軟影響自己的判斷。
博人眼球的文章不難寫,可是林馨的公道一定要用這種博人眼球的方式來讨嗎?
林馨又不在了,鐘巧茗想再次确認一下林馨的意願都沒辦法,
如果照着信中內容去寫報導,死者的臉面全無。
死者會淪為可惡的第三者,會成為破壞他人家庭的元兇。
更有甚者,按照死者的年齡和信上所說的開展于十年前的關系,那麽……
這是一段邪惡的師生戀呀。
觀衆在滿足獵奇心理的同時,攜帶着極強的攻擊性,他們會評價,會批評,會批判,會将一切他們認為是有害的東西放到輿論中去誅殺。
而在大多數人眼中本身就作為較弱小的一方存在的女性,會比男性受到更強烈的攻擊。
關注度就是這樣可愛又可怕的東西,簡直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總有那麽多的人想操縱輿論,可又承受不住相應的攻擊。
死者被情人殺害,不着一縷地死去,本就是一件極其悲慘的事。在死後還要受活人的指指點點,豈非更加凄慘?
鐘巧茗不想對一個聲稱信任自己的死者這麽殘忍。
可如果要照林馨所言的那樣去幫助她,就必須将她擺到輿論場中。
盯着電腦屏幕太久,眼睛都發酸了,鐘巧茗閉眼捏捏鼻梁,睜眼又是那個白花花的空文檔,鐘巧茗咬牙,逼自己硬下心腸。
“啧,現在人都死了……”向來不敬鬼神的鐘巧茗喃喃道,“死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還管得了自己的名聲嗎?名聲這種東西,都是用來折騰活人的。”
長嘆一口氣,鐘巧茗打開面前的外賣,白色水汽升騰,鐘巧茗抓起筷子,伸入碗中,夾起粉絲,吹涼了些,塞進嘴裏。
而後邊咀嚼着一大口粉絲,邊開始敲鍵盤寫文章。
鐘巧茗寫了一篇看似在描述命案,實則是以揭露教師行業中的人渣為主題的報導。
教師是被賦予神聖職責的職業,不是卑劣者為非作歹的工具……鐘巧茗這樣寫着。
鐘巧茗在報導中盡量将死者的存在感隐去,用大量篇幅塑造一個道貌岸然的、虛僞又好色的男老師形象,以及闡述一下她自己對利用職務之便滿足欲望的人渣的厭惡。
并且繪聲繪色描述了這個男老師如何為了自己的利益,殘忍殺害被他欺騙的花季少女。
最後誇一下陳警官管得好,出警十分及時,高度重視群衆的安全。
報導不長,鐘巧茗粉絲還沒吃完,文章就寫完了。
不過寫得她心裏發虛,她其實不是那麽了解事實,萬一這是一個圈套呢?萬一這是針對嫌疑人設下的仙人跳呢?
然而林馨都死了,林馨是真的死了,現在還躺在冷冰冰的驗屍臺上。
怎麽會有人設騙局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的?
鐘巧茗端起外賣打包碗喝了口粉絲湯,将嘴裏的東西順下去,然後點擊發送,将文檔發給張柔。
報導在中午兩點發布。
關注度有顯著的提升是在下午三點半。
待鐘巧茗和助理劉玲玲完成了關于未成年勒索案的采訪,商量好了後續報導的方向,将任務交給劉玲玲後,工作室裏兼任輿情監控員的寫手尹媛霞,在快五點的時候去了鐘巧茗辦公室一趟。
尹媛霞一坐下就将手裏記錄着數據的平板遞給鐘巧茗,建議道:“現在的走勢不錯,相關的話題逐漸建立起來了,讨論的人不斷加入,話題會慢慢成熟,最好在今晚能有跟進的報導,再推一把,多生出幾條子話題,不然熱度很難保持到明天。”
鐘巧茗看着平板,想了一下,說:“剩一點邊角料,做不成一篇完整的報導,由我們出一個讨論的話題好不好?我發一篇意見類的文章。”
“也行,盡量犀利一點,最好帶着點煽動性。現在的熱點是在學校中遭受到的性騷擾,還有在職場中遭受到的來自上司的性騷擾,你盡量往這些方面靠。”
正商量着,鐘巧茗的手機傳來一陣瘋狂的震動,來電提示是一串沒有保存的號碼。
“喂?你好?”鐘巧茗接通電話。
陌生的男聲從聽筒傳出:“是鐘巧茗女士嗎?你有一份快遞,麻煩下來拿,我在S大廈樓下。”
鐘巧茗心一緊,問:“你說你在哪裏?”
“在S大廈樓下。”
“是什麽東西?”
“一份文件。”
“哦,行,我現在下來。”
鐘巧茗在尹媛霞的詢問中不發一語,今天第二次去查看購物軟件,賬號頁面沒有一條物流信息有派送字樣,而且沒有一件東西是寄到這裏的。
鐘巧茗的工作室在S大廈二十六樓,已經運行了快十年。十年裏,鐘巧茗網購後填這裏的地址的次數屈指可數,她不喜歡将私人物品寄到這裏再費勁拿回家。
而且是一份文件……
就像今天早上那樣,是一份奇怪的文件。
鐘巧茗拿着手機起身,同尹媛霞說:“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快遞。”
“哦,好。”
鐘巧茗收到了第二封信。
鐘巧茗一拿到快遞的文件袋就拆開看了眼,裏面和今天早上一樣,是孤零零的一封信。
深吸一口氣提提神,鐘巧茗将文件袋上的快遞單給快遞員看,問他:“可以看出來寄件人嗎?”
“不行,這是隐址件,寄件人姓名和地址都沒有的。不過可以告訴你這份快遞是從A區寄出的。”
“A區?不是我們所在的S區?”
“不是。”
鐘巧茗又給快遞員看手機裏的快遞單照片,問:“這個呢?”
“這個是S區寄出的。”
“哦,謝謝啊。”鐘巧茗後退一步,同快遞員擺擺手,不再耽誤他的時間。
“不客氣。”快遞員開着轟隆隆的帶着裝快遞架子的三輪車走了。
寄信地點不同。
或許不是由同一個人寄出的?
又或許這是有意為之,不想她查出寄信人的所在?
若寄信人是想替林馨讨回公道,為什麽不親自來跟她說相關情況?
這麽神神秘秘地寄信給她幹嘛?效率又低,又徒增她的猜疑。
鐘巧茗心急,直接去一樓大堂的衛生間裏看信。
看完之後她想,今晚的報導有着落了。
第二封信寫的是林馨和蔣晨的交往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