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上元

上元

寅時剛過,天已擦黑。江州城的除夕分外熱鬧,驿館前的長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一串串的燈籠垂在雪樹上發光,似是紅雪映梅,別有一番趣味。

臨風手握密函匆匆進了內室,莫澤換回了北漠的裘衣,臨在窗邊看街上的人群,神色不明。

“主上,內線傳來密函。”臨風将手裏的信呈給莫澤,不動聲色退回一旁。

莫澤秘密接手天機閣後,埋伏在大魏皇宮的暗衛送出的信也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莫澤冷冷掃了眼內容,瞳孔裏瞬間布滿陰翳。

有人想在他眼皮底下動她,也得問問他答不答應。

“臨風,火燒得不夠大,幫他添點柴吧。”莫澤轉身用燭臺上的燭火點燃了密函,信紙迅速燃燒起來,斑駁的火光照在他的臉上,火苗快燒到他的手指時,輕輕抛出窗外,積雪的瓦片上留下淡淡的灰燼。

大魏皇宮的除夕宴會,熱鬧又無趣。莫澤的眼神黏在對面魏惜身上,薄酒配美人,還算得趣。

瞧着她為盧定逾的婚事惱怒的樣子,他不免有些吃味。

成婚前夕,她也曾和盧定逾大吵一架。盧定逾質問她,他哪裏比不上那個無權無勢、只讀了幾本書的窮書生,論家室論才學,他嘉定侯樣樣拔尖。

當時按理說,新人成婚前夕是不能見面的,他已三天沒見到魏惜了,相思難耐悄悄潛進了公主府,卻碰上她和盧定逾争吵的畫面。他隐在暗處,記得魏惜是這樣回答他的。

“選夫君不是選狀元,樣樣好不代表事事好。他能替我放棄探花郎的身份,你卻不能棄盧家軍不顧,我們只能做盟友,做不成夫妻。”

當時的莫長恩,心中不知高興還是酸澀,幸的是他擁有的一切皆能為她放棄,悔的是他擁有的一切,皆是泡沫。

得到回答後,盧定逾說那就做最忠實的盟友,于是他選擇在她成婚前夕遠赴邊城,再也沒回。

時間是最考驗人的東西,五年後盧定逾回來了,而他已沒了站在她身邊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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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之景再現,他算着時間,悄悄提醒她,好戲即将上演。

這場除夕宴,最大的變數不在前朝,而在後宮。

莫澤接到密令,有人打算火燒長樂宮,将魏惜困在宮裏,準備在她宮裏唯一的住所長寧宮做手腳。

長樂宮起火時,本該報信的太監被莫澤的人攔下,縱着這場火越燒越烈,直至火勢滔天,燒毀了五座宮殿才放人通報。

埋伏在長寧宮的刺客也通通被天機閣的暗衛解決,臨風驗收成果時,記着莫澤的叮囑,派人将長寧宮的地龍提前燒暖。

莫澤從會春園出來,直奔長寧宮,臨風做事幹淨,沒留下打鬥的痕跡。雪花才剛剛飄,殿外院子裏也沒積雪,一切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雖然臨風檢查過殿內沒有別的機關,但莫澤有預感事情沒那麽簡單。和長樂宮一樣的布局,他熟練地檢查每個房間,直到內殿的卧房內,傳來一股特殊的氣味。他掀開被褥,裏面爬滿了黑白相間的銀環蛇。

莫澤的臉色比屋檐上挂着的冰棱還要冷上三分——魏惜不是尋常女子。見慣了刀光血影,便是被褥裏藏了個刺客,她也會沉着的避開,唯獨蛇,她最怕這些東西,估計會被內心的恐懼吓得反應不過來。

能做出這事的人,用心歹毒,且分外了解她。莫澤手麻利地将蛇抓了起來,放進布袋裏。

嚴寒冬日,要想抓到這麽多的毒蛇,還是活的可不是容易的事。好東西,自然要留着。

魏惜回來的時候,他提正着一袋子蛇躲在屋檐上。蛇的數量不清楚,他不放心蹲在外面檢查有沒有漏網之蛇。他派人拖住了青姑,趁着魏惜在浴房沐浴,仔細地又搜查了一遍,不忘在殿內灑了不少雄黃粉。

莫澤準備離開時,碰上魏惜薄衫出浴,他一見到她就走不動道,鬼使神差地就想靠近她。氅衣裏被沾上了淡淡的雄黃粉的味道,自己沒有察覺還将氅衣披到她身上,遭她嫌棄。

宮裏的明槍暗箭魏惜見多了,從面生且細皮嫩肉的小太監出現,她就找回了理智。長樂宮起火亂她心神是第一步,長寧宮暗殺取她性命才是真正的目的。

太監和宮女不一樣,歲數滿了可以放出宮去,他們沒根的人是要在宮裏待到死的。所以各宮的太監多少帶有各宮的特性。

內務府的太監攥着各宮的份例,最是油光滑利的,身上的衣服也是不見舊的,魏慎身邊的太監,天天提着腦袋過日子,個個謹慎得緊,而宮裏面相最好的小太監,大多都去了長壽宮。

算起守寡的年紀,安王妃比魏惜還要早。先帝的弟弟安王,從小是個病秧子,怕活不長,便早早地娶了王妃留後。安王在安王妃十八歲時就去了,留下剛滿一歲的魏慎。

到底是皇室寡媳,年輕時不敢做的事,在她進宮後,自诩半個太後,便怎麽快活怎麽來。她無名無分,只要做得不出格,魏慎自然不會說,魏惜更不會管。只是,她不動手,有些人就要先動手了。

進長寧宮時,沒有意料之中的暗殺,魏惜就猜到有人幫她解決了。青姑仔細檢查過沒有問題,她更加确定了這個猜想,心中不是沒有人選,只是還沒想通為什麽要幫她,那個人就出現了,一如既往霸道将她裹緊,生怕她凍着。

印象中,也有個人,在冬日緊盯着她添衣保暖。人有相似,事無巧合。

衣服裏的雄黃味讓她更加确定,長寧宮的麻煩是他解決的。在沒有确鑿的證據前,她不想去推測他幫她的理由,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她從來不是依附別人的菟絲花,她是撐着整個大魏的一棵樹。風雨并不會擊垮她,而是助她成長的養料。

所以她出手了,她給雲嫔的手钏裏放了硫磺粉,等到冰雪消融,蛇類從冬眠裏醒來,聞着氣味會去到該去的地方。但似乎有人等不急,提前替她出了頭。

臨風握着那袋凍僵的銀環蛇回了天機閣,按照莫澤的吩咐,給那些沒凍死的蛇喂了點加強毒性的東西。趁着夜色,那袋毒蛇回到了它們該去的地方。

*

日子一晃到了正月十五上元節,這場賞燈宴魏惜是花了心思的,選了最愛的落英山莊作為宴會地點。

落英山莊距離江州城不足二十裏,坐馬車當天可以來回。山莊坐落在半山腰上,山腰以上皆歸屬山莊管轄,站在山頂可以眺望江州城,山腰更是有百畝梅花林,數池溫泉水,動可賞花賞雪,靜可沐浴養生,實乃洞天福地。

魏惜請帖上雖定的十五為宴會當天,其實十三十四就可以住進山莊了,等到宴會結束十六十七再走也是可以的。山莊前的馬車從十三起就絡繹不絕,不少貴女們抱着見識的心,早早地住進了落英山莊。

上元當天,山莊特地選了梅花林中央作為宴會地點。漫山遍野的梅花,映着落雪,分外詩情畫意。梅林中央辟出了長長的廊亭,廊亭十步一席,既可以賞花賞雪避免落雪沾濕衣裳,還能在廊亭中吃食避寒。天色尚早,廊亭兩側挂滿了各色燈籠還沒有點亮,燈籠底下垂着不同的燈謎,等待着賓客們賞燈猜謎。

山上溫度低,魏惜又怕冷,圍着毛茸茸的毛領,身上裹着厚厚的鬥篷,捧着的手爐是她身上唯一的熱源。她站在梅花林東側的閣樓上,看着廊亭裏、梅林裏形形色色鮮活的女孩們,臉上也帶着恬淡的笑意。

“公主,太子殿下來了。”青姑匆匆上了閣樓向她禀報。

“來就來呗,莊子裏又不缺他一口吃的。”魏惜心情好看着梅林裏打鬧的女孩們,毫不在意地回道。

“下人來報,太子殿下沒找着您,往後山方向去了。”青姑的語氣裏帶上了忐忑。

魏惜收回視線,将懷裏的火爐塞到青姑手裏,面帶不悅道:“果然他一出現,準沒好事!”

魏惜将鬥篷的兜帽戴上,往後山方向走去。

落英山莊分為前後兩山,前山以百畝梅花林為主,錯落的溫泉為輔,後山是通往山頂的必經之路,山頂上還有座閣樓,一方樹林和最大的一池溫泉。魏惜每次來山莊,一般都是住在山頂的閣樓。此次宴會,山頂并不在開放範圍內。

莫長恩死後,她三年沒來山莊了,再加上忙着這次宴會,她也是住在前山的院子裏,山頂的三年無人住了,變成什麽樣子她也不得知。

等她氣喘籲籲爬到山頂,看着雪地上的腳印通往小樹林,心裏又添了幾絲煩躁之意。

想看梅花,山下不能看,非得跑到山上看,是花開得更豔嗎!

青姑扶着魏惜站在山頂的分岔口,見閣樓沒有腳印踏足,又想着後山不許旁人踏足的,閣樓也多年沒有打掃,便先去整理閣樓了。

魏惜踏進小院子裏,入眼是一片光禿禿的景象。山上溫度低,梅花只打了花苞還沒來得及盛開。她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在林子裏分外清晰。

沒有花朵的遮擋,魏惜一眼看到了樹林中間淡藍色的身影,她走到他身旁,口中呼出的熱氣很快消散在空中。

順着莫澤的視線,她看到了一棵枯樹。像是被刺痛了一般,她立馬收回了視線。

“太子殿下怎麽進了這裏?”魏惜幽幽地開口。

莫澤的身影在枯樹前顯得孤獨又寂寥,下一刻開口卻精神十足:“聽聞公主辦了賞花宴,在下來湊湊熱鬧。”

他轉過身,晴山色的裘衣在映着雪光,額頭上的同色的抹額飄帶随風蕩漾,仿佛谪仙降世,她一時分不清,眼前人,是故人還是新人。

“只是山下都是未成婚的姑娘們,在下作為公主的未婚夫,自當要避嫌,便找到這僻靜處。”莫澤臉上漾着笑,還是一副油嘴滑舌的樣子。

魏惜:“……”

剛剛大概是錯覺,才會覺得他像故人。

“後山不對外開放,太子殿下還是去前山賞花……”她說着說着才發現差點掉進他的語言陷進裏:“還有,本宮是孀居的寡婦,殿下不要敗壞我的名聲。”

莫澤挑挑眉,不欲争辯,指着面前枯死的樹說:“在下在林中逛了逛,看其他樹都結了花苞,唯獨這棵樹像是枯死了一般,公主可知曉原因?”

魏惜視線落在半人高的枯樹苗上,波瀾不驚地開口:“這是我與驸馬一起種下的。”

莫澤像是來了興趣,上前圍着樹苗走了一圈,頭頭是道分析:“你們中原書裏的‘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植也’,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

魏惜盯着枯死的樹苗,自嘲道:“但它并沒有‘亭亭如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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