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第 9 章 *
竈上的水已經沸騰。邊野把面泡開,擠一半番茄醬料,開吃。
他最早注意到岳靓是高一第二次月考後。那天中午她沒去吃飯,在教室裏泡桶面。
有一個女同學經過她桌旁,趁她低頭揉眼睛,故意弄倒泡面桶,灑了她一身。
他當時準備和幾個男生去操場打籃球,見此一幕停步——她面不改色将剩下的半包番茄醬擠在右掌心,直接甩巴掌過去。
他愣住了。
她們立刻扭打在一起。
她應該早有準備,也或許是本身戰鬥力過高,短短幾個交手便把那位女同學按在桌上。
“徐招娣,少惹我。”她膝蓋抵住對方的膝彎,以一種非常屈辱的姿勢将女同學制服,“奉勸你好好做人,實在不行我教你!”
他那時覺得自己可能永遠都不會告訴她,這位女同學曾霸占他整個初中時光,每天叫他“雜–種”“小三的兒子”“我那個把小姐當寶貝的爸爸的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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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靓喝完最後一口面湯,癱進餐椅裏打飽嗝,稍稍垂睫,視線在剩下的半包番茄醬上停住。
高一。
後座同學是一個富家女,叫徐招娣,長得好看,性格乖張,班裏大部分男生女生不怎麽敢和她唱反調。
她時常和幾個腿毛湊一塊兒小聲炫耀自己霸淩別人的輝煌歷史。
內容是關于一個男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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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後,她曾以老師名義把男生騙去男廁。事先讓幾個穿學生裝混進來的社會青年等着。
他們對男生極盡侮辱。
打,踢,扒光,割頭發,大冷天當頭澆牛奶,男生敢反抗就揍,直到把男生揍老實,最後帶走男生的衣服,讓男生在廁所凍一整夜。第二天有其他男生進去發現,他才得以獲救出去。
有人态度質疑。
她就說:“我媽懷我期間,我爸和他媽搞在一塊兒生下了他,我媽死後,他媽上門,害死我大姐,逼走我二姐,三姐離家出走至今不歸,現在只剩下我了。我要是不和他鬥,這個家遲早沒我的容身之地。”
她嘲笑男生膽小,說自己辱罵男生是家常便飯。
諸如此類事情簡直不要太多。
她在一個夕陽西下的晚學後,給男生一個紙團,男生看完,扔進垃圾桶。
紙團上面寫着:“雜–種,今晚不準回家睡覺。”
她口中的男生竟是邊野。
岳靓動了動手指,指尖仿佛還殘留着當年親手打開紙團的觸感。
晚十一點剛過,陸星辰發來微信消息,說自己不回來睡,叮囑她反鎖門。
今晚見了鬼,岳靓大半夜都沒睡得着,翻開簡筆畫手記,看完才感覺心裏踏實。
一覺到天亮。
上班,乘電梯遇見邊野,還有另一個住戶。下到十一樓,又進來三個男住戶,都帶着行李箱。岳靓對他們幾個有印象,好像是合租同事。
她後退讓出空間,站到邊野旁邊,發現他襯衫袖上沾着一片指甲大小的透明膠帶。
岳靓沒有強迫症,卻偏偏生出念頭催促她幫個小忙。
于是她伸手,取下膠帶,對上他側下來的目光。
“一個人上班?”
他的語氣是自從她回來後不曾聽過的溫柔,恍惚中讓她感覺回到過往某個時刻。岳靓慢半拍嗯了聲,示意指尖的膠帶。
邊野說:“謝謝。”
“不客氣。”
轎廂裏靜得吓人。她似乎沒睡好的樣子,眼下微微浮腫,人看起來也沒什麽精神。
邊野收回目光,問:“他又夜不歸宿?”
岳靓:“嗯。”
“外面還在下大雨,你有沒有叫車?”
“沒。”
“雨傘呢?”
“出門忘拿了。”
無言幾秒,電梯正往1層降的過程中邊野開口:“我…”
岳靓幾乎同時:“能不能讓我搭順風車?”
“嗯。”
她的主動讓他心生雀躍。邊野有瞬間感覺他們已回到過去。
中午快下班,許迅換下白大褂穿常服過來的時候,看見他坐椅子裏心情不錯。
“喲,中彩票了?”
邊野起身:“出去吃?”
“诶別,今天怕是不行,我有事得回趟老家。”許迅點了下自己手機後屏,“你叔剛打電話過來,說我姥姥去了。”
“…節哀。”
邊野重新坐回椅子裏,想了會兒點開她的微信,編輯消息:【嗨,吃午飯沒?】
岳靓:【沒】
【雨太大了,不想出去】
邊野問:【我點外賣,要嗎?】
岳靓:【好啊】
邊野花了五分鐘點外賣。
和她這樣相處着也不錯,總比再無交集得好。
可是如果她現在的另一半對她好也就罷。問題是陸星辰那家夥似乎對她并不怎麽上心。
過一刻鐘,提示騎手已經取餐。邊野準備再找她聊兩句,科室護士神色慌張地沖進來,腳下險些滑倒。
“邊醫生!急診打來電話,四叉路口發生追尾碾壓車禍,一人當場死亡,傷者肋骨骨折,嚴重胸外傷,目前已經在趕來的路上!還有幾分鐘到!”
邊野扔下手機。
以往雨大造成車禍的事件屢見不鮮,卻鮮少同時動用超過五個科室的情況。
邊野帶人趕到急診,多科室人員連同急救全部在場。
重傷者共七名。
一名孕婦,一名少年,五名成年男性,當場死亡的那個是路邊撐傘老人。
其中一名胸外傷男性的褲子有洇濕的痕跡,像尿又像血,腿大肌輕微抽搐。邊野檢查:“傷者眼白上翻,光線反應遲鈍,口唇發绀,腰腹按壓有腫塊,體溫——”
溫度槍“滴”的一聲。
護士:“35.1!”
邊野:“體溫偏低,考慮腎髒損傷,通知泌外科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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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靓從衛生間出來,站在廊道盡頭窗口,給某個說點外賣的男人發微信消息。
回去時,聽護士站急成一團。
她屈指叩桌:“出什麽事了?”
護士看見她如同看見救星,急得快哭了:“萬醫生電話不知道為什麽打不通,其他主任都不在醫院,急診那邊有傷者腎髒破損,情況好嚴重的!”
岳靓趕到時,手術室已經顯示紅燈正在手術中。
進入無菌消毒區,一個小護士抱着手術服立刻迎過來,見她竟是一張生面孔,随即往她胸口一瞄,滞了滞。
“萬醫生呢?”
岳靓說:“人不在,我來。”
護士為難:“這…你等等,我要請示一下邊主治。”
岳靓閃了閃眸。
護士扔下手術服,小跑進入手術室:“邊主治,萬醫生這會兒人不在!”
術燈打在他的臉龐上,眉眼黢黑,長長的睫毛覆下層靜谧陰影。邊野頭沒擡,淡淡道:“叫張醫生來。”
護士:“外面來了個姓岳的,她說她可以!”
邊野手中術刀未頓,仿佛沒聽見。只是間隔兩秒,他才緩緩語速說:“讓她換上手術服,繼續給萬醫生打電話。”
岳靓經過兩個手術室,發現裏面都在忙。第一個手術室裏面好像是孕婦,護士急匆匆出來念叨“孩子保不住了”。
她走進第三個手術室。
護士将CT結果拿給她:“有失血性休克,已經進行輸血和抗休克治療。”
岳靓迎光觀片:“全層裂傷,周圍血腫,需要立即進行手術修補或部分切除。”
她來到手術臺的另一邊,看對面的邊野,又觀察了一下他的左手,精準,平穩。
邊野問:“血壓。”
護士:“78/48mmHg。”
岳靓看一眼心率,130次/分,知道他擔心什麽:“我在國外遇到過這種情況,現在就可以做。”
“你不行。”邊野言簡意赅地拒絕,對護士長說,“給予去甲腎上腺素,靜脈注射。”
岳靓忽略那句你不行:“萬一造成腎血流量減少…”
邊野:“我知道。”
再無下言。
岳靓略微憋悶:“那你讓我進來做什麽,就這麽幹看着?”
邊野看心率圖,手上的動作有條不紊,語氣溫和,音色清冷:“岳醫生,希望你明白這臺手術的主刀醫生是我,如果你無法配合我完成治療,請立即出去。”
全體醫護:“……”
岳靓忍耐攥手,僅用一秒思考時間軟下語氣:“我要怎麽做?”
這種損傷程度,沒必要保守治療。
“為萬醫生做好術前準備。”他也尊重她剛剛的診斷。
六個小時後,傷者們分別被送往重症監護室或普通病房。
休息區。
岳靓一個人坐在軟包長椅上,背靠牆壁,微側過頭,眼睛失焦地望向別處。
幾個人交談着從隔壁過來,去洗手槽前淨手。
“萬醫生,我聽說先前你電話打不通啊?”有個麻醉師問。
萬琰活動脖頸:“別提了,昨晚睡落枕,中午掐着點去複健樓那邊針灸。”
又一人說:“我明白了,你肯定在B區針灸的,整棟複健樓就那信號不好。”
邊野往她那邊看了眼,也擠了些消毒液洗手。
3手術室的藥劑師說:“但凡你再晚來個十分鐘,咱們邊主治就要自己上了。”
萬琰揚眉:“這是吹捧我呢,還是誇邊主治呢?”
藥劑師使了個眼色。
萬琰順着看過去看到岳靓,忽然想起進入手術室後,她規矩地在一旁給自己打下手。
萬琰碰了下邊野胳膊,壓着嗓子問:“好哇你啊,欺負我科的人是不是?”
邊野沒理人,洗淨手離開。
“你這家夥…”萬琰納悶,問旁邊醫生,“敢情是我來晚了,招惹到他了?”
幾人哄笑:“有這個可能!”
萬琰和他們扯了兩句嘴皮,再回頭岳靓已經不見了。
外面天色擦黑。
醫院比白日裏要寂靜。
岳靓推門進樓道,準備走樓梯回泌外科,沒想到邊野會站在樓道口抽煙。
她身形滞了滞,想改乘電梯,卻聽到萬琰他們的聲音。
轉念一想憑什麽要避着他?
醫院又不是他開的,就心安理得地繼續下樓。
經過他身邊,手臂被抓住。
雪白的牆壁上淩亂地挂着幾只腳印,兩道影子交疊。梯間窗緊閉,外面的風吹不進來,急得嗚嗚鬼叫。
“我們談談。”邊野低聲說。
他抓得不緊,輕易被她掙開。像七年前那個早上,他趕往機場,卻怎麽都追不上翺翔的飛機。
也留不下她。
煙抽完,邊野回到辦公室,些微疲憊地癱進椅裏坐了片刻,伸手拿手機。
岳靓:【餓得前胸貼後背,飯飯什麽時候到?】12時:23分
邊野怔了會兒,點進她的企鵝空間,翻找她七年前發過的一條說說動态。
崽崽:(委屈.JPG)想吃飯飯,餓得前胸貼後背
【評論區】邊野:飯飯馬上到(龇牙.JPG)
心裏像壓着塊無比沉重的大石頭似的,邊野仰頭枕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似乎只是幾分鐘,他好像做出什麽決定,突然開始脫白大褂,動作不急,卻也不慢,隐隐透着焦躁,和幾分七年前她離開時的氣悶和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