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間月
山間月
對于岳绮眠來講,高中的生活很寡淡,甚至無味。
這是她從認識江玉宇到現在,第一次這麽舍不得他。
“绮眠。”少年清朗嗓音通過手機傳來,岳绮眠站在宿舍陽臺看着樓下忙忙碌碌搬行李的人群。
“宿舍都收好了?”那頭繼續問。
岳绮眠收回目光,又往宿舍裏面看去:“收好了。”
宿舍裏面大家都各自坐在床邊,也不說話,自顧自收着東西,生疏又腼腆。
電話那頭聲音把她從那份生疏感拉回來。
“食堂找得到嗎?教室呢,認得路嗎?課本搬不動或是有人欺負你,就去八班找羅子,他也在那。”
“都找得到,沒人能欺負我。”她現在真的聽不得一點江玉宇的聲音,偏偏那人還用平常語氣一樣樣叮囑她。她感覺自己下一秒就會回家跟她媽講,不讀了,把我砸錢到一中吧。
電話那頭笑了一下:“當然沒人會欺負你,等這周末回家,跟我講講新學校怎麽樣。”
“你自己過來看。”
“行啊。”他扯着嗓子散漫道,“等我找機會翹個課,去找你。”
“算了你別來,我回去跟你講。”岳绮眠眨了眨眼,宿舍裏面應該有人開了話題,這會傳來笑聲,估計再過兩周,這群腼腆人就成神經病了。
想到這她低聲笑了下。
那頭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只是撐着個懶洋洋的語調:“好啦,我去教室了。绮眠,好好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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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绮眠走進去時,已經聊的熱火朝天,她下鋪的女生一見她,當即拍掌:“來了來了,舍花打完電話了!”
又有一人問:“你剛剛是在跟男朋友打電話嗎?”
她轉頭看了一圈,全寝八卦之心熊熊燃燒着,每個人睜着個眼睛仿佛在說:你和你男朋友在一起多久了。
她搖搖頭:“沒,是我朋友。”
“男的女的。”
“男的。”岳绮眠老實道。
“哦——”全寝人似懂非懂地起哄。
本以為這就過去了,岳绮眠的接下來一周,都被室友拉着強行參與“你長這麽好看,怎麽還沒追到他”的話題。
“誰?”岳绮眠一愣。
“你那個打電話的男性朋友啊。”
她的高中生活以“打電話的男性朋友”拉開序章,偶爾晚上會躲被窩裏偷偷玩手機,到點了就睡覺,上課時聽時不聽的,也會和同桌講各種話。每次周六下午都是她最興奮的時候。
按她同桌的話來講,“要去見到打電話的男性朋友了,能不興奮嗎?”
日子拖着每日的夕陽狹長而過,一晃半學期。
那天晚上她躲被窩裏偷偷刷着朋友圈,見熟悉頭像發了一條朋友圈: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
她想了想,好像是某個早讀讀到的課文,随手點了個贊,再點進對方主頁。
他的微信名從一段又臭又長的英文變成了“江上風”。
岳绮眠想了想,切屏退出去把微博名改成了“山間月”。
第二天的早讀她還特地去讀了遍《赤壁賦》,再次感謝蘇東坡先生給她偷偷追愛的機會。
自從微博改了個情侶名,岳绮眠便時常點進微博,本來也是看小說催作者下的,這下被她玩成了日記本。
上周五她發表到:二食堂的烤肉飯最難吃,避大雷。
前幾天又發表到:一食堂的涼皮最難吃!!!
今天晚上她又發表到:二食堂的土豆絲牛肉最難吃!!!!!!!
她刷了下,下一秒有條回複。
「哈哈哈,到底哪個最難吃?」
「都難吃!」
日子又過去大半,她在某一天半夜看小說失眠,切屏發了條微博:我真服了這狗血小說!睡不着了!#窦情by妖妖零九
誰知她剛發完,微信收到一條消息。
「今天抱着籃球去球場,發現穿着拖鞋」
還附了張照片。
照片背景是綠色籃球場,有一只手拖着籃球,還有一雙拖鞋映入眼簾。
岳绮眠笑出聲,差點把打呼的室友吵醒。
「哈哈哈哈哈哈哈這邊建議你光腳打球捏」
那頭沒再回了,估計是睡了。
學期末,岳绮眠狠下心來決定考個像樣成績,回家過年朝親戚朋友好好吹一吹。
狠心下了大半月功夫,最後不管考得怎麽樣,收拾收拾回家過年。
到了宿舍,她收到微信消息。
江上風:考完了沒?
米绮妙妙屋:收拾東西回家了
江上風:我在路上,你媽和我媽去逛街了,我來接你。
江玉宇比她早一個星期放假她是知道的,那會一心複習也就任由人炫耀,成天把美食照發給她,又是烤肉又是涼皮麻辣燙又是牛肉火鍋的。
那幾天岳绮眠夢裏都在流口水。
她提着行李箱走到宿舍樓下,一下就對上大半月沒見的少年。
明明兩個星期前放假剛見過面,這會心髒又狠狠一跳。
少年大步走過來,一把提過行李箱,偏頭看她:“書包重不重?我幫你背。”
岳绮眠擺擺手:“那我也太公主了。”
“你本來就是。”江玉宇打趣道。
成績出來那會,岳绮眠自信地跟她爸媽講:“今年過年咱們家可以揚眉吐氣了,我又是考上高中,期末又是拿下年級前五十的,媽,你就可勁兒吹!”
林芸甚至準備好了一份稿子。
事情發生在這個新年,先是某市一例傳染性病毒突發,再是逐漸蔓延全國。
盈城也被涉及到了,封區的封區,封城的封城。
親戚朋友沒法來串門聽她家吹牛批了。
“據報道,醫護人員正全力趕往一線支援,目前我國确診人數已****例,且某市有持續擴張的趨向,不少城市也……中科院以及不少醫學院院士專家齊心協力,研究……請全國人民務必做好隔離,戴好口罩……”
電視一邊播着,岳绮眠一邊同江玉宇聊着天。
江玉宇年前就回了外婆家,這下也回不來。
米绮妙妙屋:你們那邊怎麽樣?
江上風:只有少數幾例,你不要出門,老實待在家裏。
米绮妙妙屋:我知道,我才不會給國家添亂。
這場寒假預料之中地延期了,各地還在封着,江玉宇也還在外婆家沒回來。
岳绮眠這天在房間塞着耳機聽着英語聽力,耳機沒電的那一道提示音響起,随後傳來耳機刺拉電流一聲。
那聲讓她渾身抖了下,然後她聽到爸媽在客廳裏讨論着什麽盈南,還聽到了江玉宇的名字。
她摘下耳機,走到了門口。
“要不要告訴眠眠?她跟小宇玩的最好。”她媽媽焦急地問道。
“怎麽說啊,這怎麽說。”她爸的語氣也不像平時沉穩。
她心裏無端發慌,推開了門:“你們在說什麽?”
林芸面色僵硬,邊組織語言邊道:“盈南區不知道為什麽,本來已經穩住了,但突然疫情又襲卷了大半盈南。”
岳绮眠感覺腦袋裏又響起剛剛耳機刺拉的那一道電流音,刺耳到不行。
半晌,她聽見自己問:“江玉宇呢。”
她看見她爸沉沉地吐出一口氣:“會治好的,小宇身體那麽健康,肯定會撐過去的。”
這是岳绮眠第一次在長大後,在爸媽面前掉下眼淚。
她從小就不愛哭,小惡霸每次出去玩都會渾身髒兮兮地回來,就算摔倒了與人打架了,哪怕一瘸一拐地回來也是沖林芸笑。
林芸每次被氣得不知道怎麽辦,不能打也不能罵,只能拍她屁股說她兩句,“你倒也不知道疼,也不知道哭。”
別的小孩出去摔了跤會把眼淚留着回家哭,她卻一次都沒哭過。
林芸印象裏最近的一次哭,還是岳绮眠在她上幼兒園時,教她的老師意外去世。她哭的稀裏嘩啦,好像把往後幾年的眼淚都哭完了。
再然後最近的就是現在,林芸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的女兒。
但是她的女兒長大了,只是掉着眼淚走回房間,關上房門。
她埋頭蹲在地上,拿出手機,看着前兩天還在聊天的消息框。
最後一條消息停留在了她發的「晚安睡啦」
此後再沒有回應。
江玉宇沒有熬過這個有點寒冷的雨季,在二月十二,驚蟄那天悄然離去。
時間一直拖着,拖到了開學,拖到了她放假回家,她發現對面的江阿姨家已經搬空了,聽林芸說,江阿姨是前不久才來搬家的,回老家去啦。
林芸又說,江阿姨給她帶了本本子,是小宇在病床上寫的。
當晚,岳绮眠在長大後,第三次掉眼淚。
「绮眠,我太倒黴了,不知道怎麽就染上了!手機被醫生收走了,回不了消息了,晚安,绮眠。」
「绮眠,我在好好接受治療,你應該聽說了吧,你可千萬別擔心我,別因為我睡不着覺。」
岳绮眠一頁頁翻着。
「绮眠,我喜歡你。轉朱閣,低绮戶,照無眠。我早就看到了,我知道你也喜歡我,我本來打算再等等,等高考完,我就和你表白,纏着你和我在一起。對不起啦绮眠,我等不了了。」
最後一頁,是少年與病魔反複掙紮,字跡略顯生澀。
「我的绮眠,要好好吃飯,半夜看小說不要再失眠了。」
九年前的驚蟄,踩水坑的小惡霸撞上了漂亮的愛哭鬼。
九年後的驚蟄,愛哭鬼丢下小惡霸。
林芸發現自己女兒變得越來越愛讀書,有時周末放假了也不回家了。
高二那年,岳绮眠登上年級第一,沒再下來。
高三那年,岳绮眠失誤錯了道題,被一個暗戀她的男生追着問“要不要我教你”,岳绮眠神色冰冷一話不說,半晌眼眶紅了。
高考結束,她以全市第十七的成績,填下南臨的醫科大。
恍惚間回到某個課間。
少年教着她題,眉宇認真,她皺着眉聽着,突然蹦出一句:“江玉宇,你以後想去哪裏?”
少年眼睛明亮,對着她笑:“南臨。”
岳绮眠追着問為什麽。
他敲了敲她的腦袋:“還講不講題了。”
下一秒他又道:“南臨的煙花好看。”
岳绮眠是最喜歡看煙花的,每回過年她都拉着江玉宇去廣場上看煙花。
她的心狠狠一跳,同那個體育課一樣,如同煙花綻放,剎那間,黑色天空一際光亮,煙花沖破雲霄。
随即每一處光亮落在平凡大地,沒有照亮任何一處。
但是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