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貍奴兒

第8章 貍奴兒

白若裳落水一事可大不大,說小又不少,尤以朝堂上文官為首的白相接連上奏痛訴宋貴妃的數百條罪行。

奢侈無度,心腸歹毒,殘害宮妃。

無論朝堂上說要廢掉宋嘉榮的聲音再大,都傳不進後宮半分,彈劾宋嘉榮的折子盡數被裴珩壓下。

裴珩擱下批改的朱砂筆,按了按疲憊的眉心,一擡眼能看見桌上放有一方荷花形筆掭,碧綠的蓮葉,嫩紅嬌豔的花蕊都顯得和嚴肅冷清的禦書房格格不入。

眼皮阖上,腦海中浮現的是那個在老師夫婦二人死後,怯生生躲在櫃子裏,眼裏無悲無喜,甚至連話都還不會說,瘦得只有一把骨頭的小姑娘。

“你叫什麽名字。”年僅九歲,已經端得少年老成的裴珩擔心會吓到她,連語氣都下意識放輕。

她太瘦了,皮膚幹癟得像曬幹的豆皮黏在暴曬在太陽底下的竹竿上,不但瘦還很髒,頭發雜亂的垂落着,且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皮膚因為長久沒有清潔,潰爛一片。

躲在衣櫃裏的小姑娘眼神毫無焦距的看了他一眼,複又垂下頭盯着自己沒有穿鞋的腳看。

“你是老師和師母的孩子嗎。”接下來無論裴珩怎麽問,她都兀自沉默的抱着膝蓋縮成一團。

裴珩以為她不會說話,心中憐愛之情更甚,若不是他路過老師故居時的郊外莊子,又恰逢遇到大雨前來避雨,怕是她真的會活生生餓死在櫃子裏。

“你沒有名字,我幫你取個名字好不好。”

小姑娘不知道什麽叫名字,只知道他說話的語氣很溫柔,不會像娘親那樣咒罵的語氣,更不會一邊掐着她,一邊罵她。

可也只是稍稍動了下頭,幅度小得和貓咪的胡子動了一下沒有任何區別。

室內又一次陷入寂靜,室外的雨水噼裏啪啦拍打着窗牖。

随着雨停,裴珩準備離開的時候,和他共處一室的小姑娘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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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她不會說話,裴珩也明白她的意思。

她想要和自己走。

雖然她不會說話,不會哭不會笑,卻像只小動物,有着最基本的趨善怕惡的本能。

小姑娘不會說話又怕生,除了他之外,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會被她抓傷,咬傷,導致他年齡不大,倒是提前體驗了一把帶孩子。

好在小姑娘也好帶,除了睡醒後看不見他後會哭鼻子,晚上也得挨着他睡才行。

他已經接受了小姑娘是個小啞巴的事實,誰知道一娘,小姑娘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她喊的第一句話是“珩哥哥”,學會寫的第一個字也是《珩》,如何能讓他不在意,不憐愛。

宋嘉榮對于裴珩來說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存在,誰都不知道。

卻能知道,裴珩對于宋嘉榮來說是救贖,是腐爛發臭的世間裏唯一一個會對她心軟的神。

連日籠罩在上京的陰雨連綿終是緩緩散去,禦花園裏百花争奇鬥豔,花落絲飛不避人。

自從宋嘉榮禁足後,皇帝再也沒有來過後宮,就連苦主白若裳也只是得了賞賜而非見到人。

雖說見不到陛下,但對于她們來說,沒有宋貴妃在的後宮,連空氣都變得清新不少。

“抓住,本宮記得你是宸極宮的宮女。”

準備去請太醫的竹果忽然被一圈人圍住,頓時急得眼眶都紅了,偏生她又說不了話。

“一個宮女見到本宮都不行禮,還真是什麽主養了個什麽樣的狗奴才。”今日前來禦花園偶遇陛下的劉月娥沒有想到還有意外之喜。

如今的宋嘉榮被禁足,說不定是陛下對她厭煩的前兆,當日她受過的羞辱她雖然還不能從宋嘉榮身上找回來,卻也能讓她惡心一段時間。

瞧她不說話,更以為她是瞧不起自己,揚起手就是一巴掌,“既然貴妃娘娘身邊的宮人不懂規矩,本宮理應得要幫她管教一下,來人,掌嘴。”

她今日倒是要讓宮裏的人瞧瞧,日後誰才是真正的後宮第一人!

話說宋嘉榮并非是老實在宮裏禁足,而是回來的當夜便發了高熱,喂進不去藥,強灌進去後又會吐出來,整個人都處于昏迷不醒的狀态中。

“要不,還是去請陛下來吧,不然娘娘一直不退熱也不是個辦法。”捏了條濕帕子為娘娘擦臉的水桃滿眼心疼。

“陛下的心也是真的狠,就算世人都說娘娘心腸歹毒,可是最沒有資格指責娘娘的就是陛下。”青提對她的提議不贊同。

本來陛下對娘娘就有偏見,貿貿然去請,落在陛下眼中又成了娘娘為引他心軟糟蹋自己生病,從而使得厭惡再添一筆。

青提又說道:“陛下如今對娘娘正在氣頭上,哪怕我們求見,陛下也不一定會見我們。”

“可是,一直由着娘娘燒下去也不是個法子啊。”水桃擔憂不已。

“竹果不是去請太醫了嗎,怎麽還沒回來,該不會是路上出了什麽事吧。”

宋嘉榮高燒不退一事,終是于傍晚傳到了裴珩耳邊。

李德福小心翼翼的在旁斟酌着用詞,“陛下可要去看一眼貴妃娘娘,奴才聽說貴妃娘娘一連病了好些日,整個人燒得連藥都喝不進去。”

裴珩骨感纖長的手指半屈扣着桌面,睫毛垂落攏下陰影,“她小時候裝病騙朕的列子還少嗎。”

言外之意,她這一次和之前數次裝病騙他一樣,都是狼來了。

果然人一但對誰帶上偏見,總會先入為主。

宋嘉榮知道自己病了,也知道生病後只要吃藥就好了,可是她喝不下,或許說是壓根不想喝。

自從那天回來後,腦海中回蕩的都是珩哥哥不願意相信她,她根本就沒有推白若裳那個賤人!

她雖然不是什麽好人,卻從來沒有對他說謊過。

可是珩哥哥不但指責她,還要關她禁足,還是因為一個才見過幾次的女人!

明明是他伸手把自己從那間狹小黑暗的屋子裏帶出來,教他說話讀書識字,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教她最基本的衣食住行,更不厭煩她的蠢笨無禮。

他對她而言不但是神明,更給予了她從未有過的情感,是她立足世上唯一的支柱。

她渴望得到他的愛,成為他唯一的皇後,并以此努力着,她能有什麽錯!

可是,為什麽屬于她的神明會為了別的女人責罵她,是因為她的神明要懲罰她的惡毒嗎?

恍惚中聽到腳步聲的宋嘉榮想要睜開眼,奈何眼皮太沉了,靈魂也被拉拽着往下沉,身上好疼,渾身又軟綿綿得沒有一點兒力氣,嗓子眼像被明炭滾過。

水桃,青提她們去哪裏了?

她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

渾身軟綿無力的宋嘉榮掙紮着要醒過來,放下的淺緋折枝蓮帷幔先一步被掀開,織金流蘇晃出一池波紋。

來人隽秀的眉眼攜霜帶雪,在月光下,清冷至極。

“生病了怎麽都不吃藥,本來就不聰明,要是燒得更傻了可怎麽辦。”來人聲線清冽,似冬日滾下梅枝的霜雪,偏生又帶着一絲無可奈何的輕嘆。

燒得神志不清的宋嘉榮輕顫着,掙紮着綴滿盈盈淚珠的睫毛想要睜開眼,她的眼皮先被一條兩指寬的月白雲紋綢帶遮住視野,也将她身體的不适,五感逐漸放大。

“乖貍奴,喝完藥後就會好了。”來人把她扶起靠在自己胸口,一手托碗,一手舀起一勺藥緩緩喂到她嘴邊。

“聽話。”

或許是聞到熟悉得令人心安的迦南香,宋嘉榮不在抗拒的張嘴喝下他喂的藥,哪怕苦得她五官皺成一團,仍是從心底湧現一絲甜意。

他喂一口,她喝一口,乖巧得像只貓兒,偏生醒過來後的性子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

偌大的宮殿中,只剩下白瓷勺偶爾碰撞碗沿的叮咚清脆聲。

一碗不多的藥喂完後,宋嘉榮染了藥汁後的幹涸缺水的嘴唇無意識呢喃:“水。”

那只小小的,指甲泛着淺粉的白嫩手指依賴地拉着雲紋袖口不舍得松開。

來人先是怔了片刻,随後擡手給她倒了一杯水遞到她嘴邊,小心地喂她喝下,又取出帕子為她擦拭唇邊水漬,将她散下的頭發攏到腦後,好讓她舒服一些。

兩指按着她紅唇的男人嗓音帶着一絲暗啞的問:“還要嗎。”

半杯水入喉的宋嘉榮解了喉間那股子黏湖澀苦後,搖了搖頭,她想要說些什麽時,又是一陣滅頂困意襲來,唯獨攥着男人袖口的指尖一直沒有松開。

哪怕是做夢,她也舍不得松開他的手。

他的胸膛是那麽的寬厚,又那麽的令她安心。

半張臉掩于暗中的男人又取了帕子浸水擰幹後為她擦去額間,頸間薄汗,坐在床邊确定她睡着後,才無奈的輕嘆一聲離開。

給她喂水的杯子孤零零的放在桌上,提醒着之前曾有人來過。

進來後的水桃用手探了下她的額間,發現娘娘的燒退了,心裏不免高興,心裏又忍不住嘀咕了兩聲。

最近晴朗了沒幾日的上京城又落起了雨,不同于先前的淅瀝瀝的小打小鬧,看那架勢像是要把天給捅破了。

在大雨滾落白玉盤中醒過來的宋嘉榮正穿着件單薄的月白纏枝裏衣,往日盛氣淩人的一雙鹿眼兒染上氤氲水霧後像林間小鹿,怯生生且懵懂,唯眼尾一抹嫣紅美得驚心動魄。

宋嘉榮聽見珠簾撥弄的水玉碰撞,輕輕喚了一聲,嬌滴滴的嗓音似軟似媚,嬌憨中帶着軟綿,即便是女子聽見了都得酥上半邊身子,何況是男人。

哪怕是自小伺候娘娘長大的水桃,仍是會被娘娘的顏色驚豔到失神。

這樣的好顏色,無論嫁到誰家都是捧在掌心怕摔,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嬌兒,也只有陛下不解風情,不愛牡丹,唯愛路邊不長眼的百合雛菊。

“娘娘睡了許久,如今肚子定然是餓了,奴婢這就遣人送來吃食。”将眼中驚豔壓下的水桃把端來的藥碗放在黃梨木幾上,走到六角菱花窗邊仔細着窗棂是否關嚴實。

關好後轉過身,無意間掃見宋嘉榮內襯被擁雪成峰崩開,顯其形,窺其色,臉頰一紅的打開紅木衣櫃,從裏面取出一件胭脂色外袍給她披上,“娘娘身子還沒好利索,外頭還落了雨,你們怎麽不幫娘娘多穿兩件衣服。”

“此事不怪他們,是本宮自己不想穿。”她本就出了一身汗,要是再多穿上一件,豈不是要被悟出馊味。

“備水,本宮要沐浴。”

宋嘉榮想到昨夜間恍惚中聞到的迦南香,那個令人心安又寬廣的肩膀,嫣紅飽滿的下唇輕咬,像一顆熟透到糜爛的覆盆子,“昨晚上珩哥哥可來看過本宮。”

她的心裏隐約期盼他來過,又不希望他來過,更不希望他看見病中的自己,一定難看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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