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祝你百年好合
第30章 祝你百年好合
原來, 她就是那位名聲極好的宋大夫。
更是不久前府裏小厮請來給他看病的宋大夫,也能解釋得通那天的粥給他的感覺為何如此熟悉。
那她肯定見到了自己,為何不願和自己相認, 她就真的那麽不想見到他嗎, 還是在嘲笑出現在眼前都認不出她的自己。
顧槿安讓自己幫忙出主意追求,說這輩子只認定她一個妻子的人也是她!
忽然之間,裴珩心口艱澀得只想發笑,他是有多蠢,才會認不出由他一手養大的小姑娘啊。
或許是他的神情過于震驚悲傷,使得宋嘉榮擡頭望了他一眼,很平靜的說, “難不成在公子眼裏, 女人當個抛頭露臉的大夫是件令人羞恥的事情。”
裴珩知道她定然是誤會了,解釋道:“并非如此,相反我認為你強大到令人敬佩,更認為你巾帼不讓須眉。”
他震驚的是過去的自己對她的了解過于片面,也羞恥于他的偏見和傲慢。
目光平移間,正好落到吹落她烏黑髻發間的一片淺粉桃花瓣。
郦城的春天, 來了。
郦城的春天,也遠比他所想象中的要美麗。
“多謝公子誇贊。”宋嘉榮倒意外顧槿安會跟裴珩認識, 難不成他前面說的還有其他人, 指的便是他。
既然放下了,是與不是也沒有區別。
顧槿安并不知道她們兩人認識, 只是敏銳的感覺到他們之間的氣氛有些奇怪, 頓時心虛的揉了揉鼻尖。
咳, 他也不是存心要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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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槿安以為他們是不熟才不說話, 不熟啊, 說明彼此都對不上眼緣,他也不用再提心吊膽,唯一不好的一點是,他不說話,他們三個人就真的像是在表演一場啞劇。
“雖然現在還沒有荷花,不過這個時節來游湖倒也不失為一件雅興之事,裴兄,你認為呢。”顧槿安把問題抛給他。
“顧兄所言極是。”裴珩的神情極為平靜的走到船邊,任由風吹得他袖口獵獵作響,偏過臉,看向與他保持一定距離的人兒。
她今日穿了件竹綠色直襟,随着走動間露出一抹珊瑚赫百褶裙,頭發僅用一根發帶系在腦後,整個人不施粉黛如清晨沾露芍藥,美得觸目驚心。
她比三年前更耀眼,也更讓自己的視線移不開。
他的指尖忽然發癢,更貪心的想要觸碰她,又壓抑着克制不去看她,“我聽說宋大夫并是郦城本地人。”
“我确實不是本地人,不過這裏很美,我很喜歡。”宋嘉榮以為他肯定不想見到她,哪怕見到她也應該是避之不及,唯獨意外的是他會主動和自己說話。
他既然問了,她也不會扭扭捏捏。
若是扭捏,反倒顯得她好像還深愛着他,放不下他。
顧槿安則是會錯了意,笑嘻嘻着說,“要是榮兒你喜歡,以後我一定經常帶你來這裏游玩,等到了夏天,湖裏全是荷花才叫做一絕,書上不是有首詩叫什麽荷花連夜無窮來着。”
“顧兄想說的可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①。”裴珩貼心的為他接了全句。
顧槿安笑得毫無負擔,“對對對,就是這句,還是裴兄高才,都怪我讀書的時候總是聽不進去夫子講課,要不然也不會鬧出大笑話。”
裴珩忽然想到,年幼時的貍奴也是如此,夫子在上面授課,她在下面小腦袋一啄一啄的打着瞌睡,見到他過來,又立馬坐直了腰杆,一板一眼的皺着小鼻子把哈欠往裏頭藏住,稚嫩的手指頭抓着毛筆字認真的寫着順朱兒。
等他的視線離開,又立馬像只沒有骨頭的懶貓兒趴在案幾上,艱難的和困頓的眼皮做鬥争。
他在看她。
宋嘉榮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身上,卻毫不在意的伸出清瘦的腕骨去折,離她最近的一片荷葉。
郦城的春天雖來得比其他地方遲,但春江水暖,四月份的湖泊已是新荷替殘荷,一片綠意傲然。
“榮兒你是要摘荷葉嗎,這邊的生得好,我摘給你。”顧槿安說着,伸手就要去摘離裴珩較近的一片荷葉。
但他似乎忘了,他們乘坐的并非烏篷船,扁舟,而是細長的竹筏,由着經驗豐富的艄公撐着篙在前頭慢悠悠的劃着。
顧槿安猛地撲過去,導致竹筏的尾部一沉,他撲通之中拉着正對他伸出援手的裴珩一個咕嘟掉進湖裏。
竹筏已經劃到湖中心,湖水雖不深,卻是淤泥軟綿積深,水下水草縱橫勾纏着人的腿兒不松。
宋嘉榮剛折下一片荷葉,耳邊就傳來撲通的落水聲,若非撐篙的艄公及時拉了她一把,她也得落水,哪怕如此,她的裙擺和繡鞋也濕了大片。
掐着掌心努力讓自己鎮定,不要慌張的宋嘉榮自從三年前落水後,雖說對水稱不上恐懼,但若是要讓她下水救人,她的臉色已是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船家,麻煩你快些下水救他們。”
這些話不用宋嘉榮說,艄公早急白了臉把篙往她手裏一塞,解下系帽的帶子往湖裏跳去。
水花四濺,又歸于平靜。
艄公也下水後,咬破舌尖傳來一陣刺疼的宋嘉榮随着時間的不斷推移,腦袋也變得一團混亂。
于公于私,她都是不希望裴珩出事的,要是他真的出了意外,晉國怎麽辦!
晉國好不容易等來一個勤政愛民,發政施仁的君主,若是他一但出事,各地藩王虎視眈眈,鄰國狼子野心,屆時晉國又會再度陷入百年前的混亂,打破來之不易的百姓安居樂業。
很快,随着一道破水聲響起,原來是會水的裴珩自個游了上來。
宋嘉榮見他無事,那顆一直高高懸起的心也終于放下,又見水滴順着他的發絲往下滴落,下意識的遞出自己的帕子,“先擦擦吧,等回了岸再去換一身幹淨的衣服。”
她沒有像以前那樣踮起腳尖為他擦汗,細微的一點動作也在提醒着他,他真的失去了那個曾經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小姑娘。
裴珩靜靜地看着她遞來一方素白的帕子,艱澀的扯動嘴角接過,他正想要說些什麽,又是一道急促的破水聲響起。
“快請大夫來,這位公子喝了太多水,怕是不行了!”把顧槿安從水裏救出來的艄公也是急得不行,生怕這位衣着華麗的公子真在他的船上出了事可怎麽辦!
“勞煩店家把他放平,并快點把船駛向岸邊。”宋嘉榮當機立斷。
她見艄公猶豫,又增了句, “我是大夫。”
一聽她是大夫,艄公的眼睛立即亮了,也不在懷疑她說的話。
此時顧槿安的臉已經泛着青紫之色且浮腫。
她先是蹲下來,将兩根手指伸進他嘴中一通亂挖,确認口鼻中無異物,解開他的領口讓他呼吸流暢。
然後抱起他的腰,使其背朝上、頭下垂進行倒水,接着在他胸口處按壓。
若是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她趁着顧槿安昏迷不醒,對他又親又摸。
很快,被他折騰好一會兒的顧槿安突然咳了幾聲後吐出水來,緊接着睜開眼看了宋嘉榮一眼,張了張嘴想要說些話,又兩眼一翻的暈死過去。
胸腔裏的水吐出來後,宋嘉榮又檢查了他的眼睛和舌頭,發現沒有什麽大礙,也松了一口氣。
湖裏發生的事情自然被候在岸邊的顧家下人們看見,等竹筏劃到岸邊,立馬帶着公子回家去。
發生了落水一事,游湖自是游不下去了。
裴珩從她說出自己是大夫的那一刻,目光便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
若非親眼所見,恐怕無人會把宮裏那位嚣張跋扈,錦衣玉食的貴妃和眼前救人後不圖名,錢,只是一心救人的素衣女子聯系成同一人。
一時之間,裴珩的心裏是說不出的複雜,更多的是淹沒自身的愧疚,在這一刻,甚至和她榮辱與共,好似他們本就是一體。
更不敢去想,這三年來她到底發生了什麽,又遇到了什麽,才會完全變了一個人。
心疼有之,慚愧又之,憐惜亦有之。
“你是怎麽想到這個辦法能救人的。”每年夏季淹死在水裏的人不勝其數,若是能有多一個人學會這種救人的法子,是否能多挽救一條人命,一個家庭。
裴珩接過侍衛遞來的鬥篷給她,不顧自己衣服快要滴水成冰,“早上露重。”
又見她濕了一腳的繡鞋,裙擺,蹙眉吩咐侍衛到馬車的暗隔裏取出一木盒。
沒有接過鬥篷的宋嘉榮并不意外他會問她,“這是我從一個船家那裏學來的老把式,雖說能救人,但不一定能救所有人,它也沒有神奇到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本事。”
她停頓一二,又繼續說,“雖然它能救一小部分人,但能挽救一條人命是一條人命。”
能救人的東西她并不會選擇藏私,她也知道一心為民的他會怎麽做。
他雖對她無情,卻對他的百姓有情。
他們說話間,去而複返的侍衛手上正端着個紅木雕花盒走過來。
裴珩伸手接過盒子,清瘦的手指往鎖扣上一按,清脆的咔噠一聲響起,盒子打開後露出裏面的一雙如初雪般純淨的珍珠繡鞋,然後半蹲下來把鞋子放在她腳邊。
“濕的鞋子穿在腳上總歸不舒服,也容易浸染風寒。”他克制着為她換鞋的沖動,放下鞋子後轉身上了馬車,不給她說出任何拒絕的機會。
抿着唇的宋嘉榮垂下眼簾看着腳邊的鞋子,卻沒有要換的打算,雖然濕了的鞋襪穿着不太舒服。
更不明白他的馬車裏怎麽會有女人的鞋子,既然想不通她也懶得多想,本來她的小腦袋瓜子也算不上頂頂聰明。
裴珩換好衣服從馬車裏走下來,原地裏卻不見那抹雪柳枝,瞬間感到驚慌失措,心髒傳來的刺疼令他下颌線條繃緊,仿佛在忍受着無法言喻的恐懼。
他怕,怕她向三年前一樣消失不見,怕他尋遍萬裏江山不遇她。
并不知道有人因為她的短暫離開而感到驚慌失措的宋嘉榮板着手指頭,想着他這個點應該換好衣服了,才從蘆葦叢後走出來,與他告辭。
本來她能直接離開的,但是想了想,還是說一聲為好。
裴珩凝望着從蘆葦叢後走出的女人,眼中情緒幾番翻滾,最後都只是歸化為克制的平靜,嗓子幹啞的開口道:“我送你回去吧。”
宋嘉榮婉言拒絕:“多謝公子好意,我自己走回去便好。”
她說完,轉身往前走去。
雖然她是放下了,不代表她想要繼續和他接觸。
她也自認不是所謂的聖人,能把發生過的事情全部遺忘。
裴珩卻不甘心和她錯過,今日若是錯過,她恐怕會更不願意見他,坎坷不安中叫住了她的小名,“我們能談談嗎,貍奴。”
聞言,宋嘉榮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看向他,一雙圓潤清透的杏眼裏全然是疏離之色,“裴公子有話不妨直說。”
裴公子這個疏離得劃清界限的稱呼落在裴珩的耳邊,心髒刺疼得連呼吸都彌漫着細碎的血腥味,身形輕顫,“你能不能,不要那麽喚我。”
“可以嗎。”男人向來溫潤有禮,實際本質清冷疏離的語調裏難得帶上一絲卑微的懇求。
“可以。”宋嘉榮回答得很幹脆,又見四周無人,試探的喊了一聲,“陛下。”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這一刻,裴珩幾乎稱得上是慌亂。
他也不希望從她嘴裏說出疏離又冷漠的陛下,而是那聲如夢魇纏着他不放的“珩哥哥。”
宋嘉榮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睛,平靜的打斷他,“可是陛下您忘了,是您讓草民謹記尊卑有別,不要妄想得不屬于的東西,宮裏也沒有草民所謂的哥哥,草民也只是嚴格按照陛下的命令。”
她說那句話的時候很平靜,平靜得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山仍是當年的山,水也是當年的水,唯獨人不是當年的心态。
簡短的幾句話,說得裴珩啞口無言,指骨用力得近乎崩斷,心髒抽疼得連呼吸都要驟停。
昔日種下的苦果,如今的自己只能咬着牙齒混血吞。
裴珩幹裂的唇瓣緊抿着,喉結突兀的滾動中,吐出的也僅有“對不起。”三個字。
宋嘉榮搖頭,并朝他深深做了一揖,“沒有什麽對不起不對不起,要說對不起也應該是由着我對陛下您說,昔年是我自不量力,不知廉恥的打擾了您多年,我在此很鄭重的向您道歉,更恬不知恥的望您能原諒我給您帶來的諸多厭惡,禍事。”
“我早就應該知道如陛下這般風光霁月的君子是斷不會多看草民這樣愚蠢,惡毒自私,貪慕虛榮,還不會察言觀色的女子一眼,偏生還總是蠢不自知的說着一些癡人說夢的話,做出一些自我感動,實際給陛下帶來困擾的事。”
有些話剛開始很難,可是說出第一句話時,就不難了,一如她決定不再愛他了。
“我也希望陛下能和真正心愛的女子相守一生,百年好合。”
作者有話說:
①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出自——曉出淨慈寺送林子方
宋·楊萬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