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等到入夜後,我與他坐上一輛出租車。
師傅在後視鏡裏使勁兒瞧他,過了半晌忍不住讷讷:“小兄弟,你可真有意思啊半夜背根雞毛撣子,這是要去cosplay?”
那人置若罔聞。
“呵呵,這小兄弟還挺酷。”師傅不好意思撓撓頭。
氣氛就那麽冷下來。
我忍不住開口:“師傅我們确實是去漫展的,呵呵。”
車內一片死寂。
不對,這最後怎麽是我受着尴尬呢?
一次外向換來終生內向……
車在一棟郊區別墅前停下。
“你現在魂魄受損,半只腳踏進地府,他看不見你的。”那人突然對我說道。
師傅呆若木雞地張嘴看着後視鏡,确定他只看得見那人後,我看見他握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
那人越過我幫忙打開了車門。
“你先下。”
師傅這下徹底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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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他飛身扯下平安結車挂,雙手合十念念有詞:“打擾打擾了,大人不記小人過,打擾打擾......”
我趕緊奪門而出。
那人後一只腳還沒邁出去呢,師傅就八十邁咻一聲就漂移走了。我敢保證,以後出租車就要多一項不許載帶拂塵的規矩。
身後細碎笑聲傳來,那人拿拂塵擋住自己的臉。
“沒想到,你還挺無聊。”我發現他冷淡的嘴臉下竟藏着一股頑劣的味道。
“我無聊?”那人從拂塵後面探出頭來。
正當我要還嘴時,別墅的金漆大門緩緩打開。
一位老者從裏面走出,杵着拐杖看着我倆。
仔細瞧去,他的模樣得竟比我這屍體還要像屍體。
兩鬓斑白,雙眼混沌發黃,嘴角向下耷拉到下巴,遠遠望去,像一團幹枯燒焦的野草飄搖在黑夜之中。
我本能地感到不安。
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心裏戚戚,像坐上一艘即将墜毀在瀑布下的小船,下一秒就要傾覆。
“呵,你們回來幹什麽。”老者的喉嚨似被煙塵燒壞般,說起話來像只破敗的風箱。
那人走到我跟前,取下背後的拂塵攔在我前頭,右手執拂塵,左手将我護在身後。
他定定地看着老者,開口卻是我這幾日從未聽過的寒氣:“無他,找一下舊時記憶,拾遺而已。”
這話在老者耳裏似是天大的笑話般,他佝偻的背突然激動地起伏,本就渾濁的雙眼此刻帶上一絲癫狂之狀。
“你們當時說好的要自立門戶,怎麽現在終究走上了家裏的老路,學我們弄起了回魂?”
回魂?回什麽魂?回誰的魂?
他用力往地面敲了敲拐杖,我感受到一絲詭異的氣息要從地下破土而出。
“所以斂屍蠱魂并不丢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罷了。”老者死死盯着我們說道。
那人緊繃着身子堅定地擋在我面前,對老者的挑釁置若罔聞。
為何,這場面我似是哪裏見過?
心惴惴不安,但卻又無比熟悉,這到底是為什麽?
我腦袋此時像只在門縫裏的核桃,有什麽在強硬地要将我打開。
頭疼得跪在地上,我蜷縮着身體。
那人見狀,蹲下來看着我,雙眼又是我看不懂的神色。擔憂中,裹挾着期待。
為何?我會對此無比熟悉?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沈懿,原來你們竟遭此劫難,真是老天有眼,既然來了,就別想走了!”
他在說些什麽?
我滿腦子的問號,來回瞧着在對峙的兩人。老者感受到我詢問的目光,視線越過那人直直射在我身上。
腳下的地磚瞬間猶如波濤一般翻動,我看見磚縫變成了發着光的猩紅色,有什麽東西從地下探了出來。
薄如蟬翼,陰氣滿盈。
是紙人。
我的腦袋越發疼起來,簡直是像有人等不及,直接拿來了鉗子翹。
越來越多的紙人從犄角旮旯裏伸出來,雨後春筍般冒頭,打量着這個夜晚中的世界。
因為我是屍體,最能直接感應到陰氣之物,此刻紙人們的戾氣陰氣直沖我腦門。
那人未有動作,拂塵随他眼神而動,淩空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掃四周。
紙人們在白龍般的拂塵下紛紛撕裂,若不是剛剛親眼所見,還以為躺在地上的只是一些普通的白紙。
可下一秒,老者再次敲擊地面,更多的紙人猶如海嘯般鋪天蓋地而來。
那人緊緊地抱起我,一躍到空中,撚了個訣,拂塵竟也幻如海浪一般,甚至比紙人們的更高更大。
拂塵幻化的海浪如洪水一般蓋向老者,紙人們紛紛掉頭轉而奔向老人。
“轟——”一聲震天響後,我迷蒙中看見拂塵回收,地上是一片白色的殘藉,就像浪花褪去。
“你也別給自己貼金了,就你還叫君子。今晚過來散散步,重溫舊地,沒想到還是如此不堪。”
那人抱着我慢慢落地,一開口便是森森寒氣。“紙人回魂這東西,無論以前還是以後,我們都不屑。”
看來他真的很讨厭他老家。
老者頹唐地站在紙堆裏,背好像越發佝偻。
“呵......你不也幹着差不多的事麽。”老者擡起無神的雙眼,仍是死死盯着我們,像一只在夜空久久盤旋的禿鹫。
那人聽聞,低頭看着我。他有力的雙手抱得我很穩,仿佛有他在,無論我遇上什麽奇怪的事都不必大驚小怪。
我還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對其他人也如此。
我的頭似是沒那麽疼了,應該也和紙人消停了有關,空氣中的陰氣漸漸平複下來。
“我們與你不同。”說罷,那人撩起拂尾,抱着我徑直離開了。
我伏在他懷裏,看着身後站在大門前的老者,他就那麽靜立在那裏,仿佛和夜色融為一體。
“你叫沈懿?”
“嗯。”
“哦。”
我似乎是有很多要問的,比如今晚為什麽要來老家鬧一圈後就走,比如為什麽我的頭會那麽疼,比如為什麽我會對這裏如此熟悉......
可伏在他的懷裏,看着身後的拂塵在月色裏搖搖擺擺,我突然不想問了。
就像他闖進來救下我的那個夜晚,我應該問他是誰,從哪裏來,要去哪裏。
可又好像一切都不需要問。
可能因為我們終将是陌路人吧,我好像也沒那個資格,充其量就是個打工的,今晚偶然遇見老板和人打架。
畢竟我只是一具屍體。
躺在他家裏的沙發床上,我望着天花板發呆。沒想到一具屍體居然還需要休息,畢竟我活着上班的時候就沒有休息過。
沈懿端來一杯符水讓我喝下去。
我用眼神朝他問道:可以不喝嗎?
他用眼神回我:不可以。
遂一口喝了個幹淨。
別說,這一杯下肚果真不一般,像是調和了我體內的陰氣,竟如真的活人般穩定下來。
我撐着屍體坐起來看着他。那人在臺燈下擦着另一把拂塵,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好像在懷念什麽,又好像在期待什麽地在看着那把拂塵。我想,可能是他死去的愛人的吧,不然為什麽他平日裏冷淡的臉上此刻流露出全是溫柔。
這就是偏愛。
“你盯着我是想吸我的陽氣嗎?”
......
我癟着嘴躺了回去,翻了個身,把背對着他。
卻又聽得背後細碎笑聲低語,“真一模一樣。”
我再也忍不住了,起身問道:“和誰一樣?”
他這時卻斂了神色,低頭不語繼續擦拭。
見他眼觀鼻鼻觀心,我不知哪裏來的無名火,噌一下又躺了下去。
其實我知道是誰,他那死去的愛人就在他卧室裏。
他在他的卧室裏,擺了一具屍體。
住在他家的這三日,當他出門只留我一人時,我便乖乖待在客廳看電視,因為他警告我一具屍體大白天別到處亂走。
有次中午他又出去了,獨留我一人在家看電視。
生前倒是天天加班,連電視也很少看,現在死了倒是覺得蠻新奇。
冗長的廣告間隔,我起來繞着客廳踱步消磨時間。
他卧室的門開了一線,裏面昏黑一片,什麽也瞧不見。我雖然是一具屍體,可我還是很有邊界感的。
除非我真的忍不住。
路過三次後,我忍不住趴在了門外看。
我發誓我真的不是有意而為之,而是裏面散發着一股我熟悉的味道。
一種與生俱來的熟悉感從門縫裏如泉水般源源而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死了,看東西總是不清楚。
正當我想再看清一點時,卻不小心摔了個踉跄,重重摔了進去。
沈懿的卧室鋪陳簡潔,除了必要的家具以外,一個被白布罩着的櫃子突兀地立在房間中央。
我擡起頭看着跟前的櫃子,終于知道那股熟悉感從何而來,我不受控地打開了櫃門。
櫃內貼滿了我看不懂的符咒,我敢說我這輩子從未見過如此多的符咒,此刻卻像葬禮棺材裏的花堆得滿滿當當。
沈懿的房間裏,也擺着一具屍體。屍體的面容清秀,生前也是算是個小帥哥,雖然還是沒有沈懿好看。
我死去的心髒忽然強烈地跳動,但是卻漲漲的,一股不合時宜的酸楚堵在心房。
是怎樣強烈又珍貴的愛意,偏執地把一個死人私有。
不禁想起我自己,生前只被老板私有過,不分日夜壓榨我的剩餘價值。
我自嘲地趴在地上,想起這幾天和沈懿相處的時刻,更多時候只能看到他留給我的後腦勺。
突然感覺不是很舒服。
拂尾像只小手撩着我的頭發,見我不理它,就騷了騷我的耳朵。
我始終把背留在外面,兀自對着牆裝睡,一具裝睡的屍體是叫不醒的。
拂塵見我不理,默默地縮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椅子拖拉的聲音,沈懿起身走過來,擋住了臺燈微弱的昏黃燈光。
我被他的陰影籠罩在身下,感受到他低頭噴在我耳邊的鼻息。
我默默繃緊了身體,心裏想着身後的人趕緊離開,不要來招惹我,請他守好自己的活寡。
他就那麽盯了我一會兒,将重新念誦淨化的黑珠手鏈帶回到我手上。
接着輕聲走開了,卧室的門打開又關上。
沒錯,雖然門內門外都是屍體,但我只是一具被綁來幹活的屍體,最終還是要滾去投胎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別扭什麽,沈懿又不知道我的心意,可一股酸楚感還是從胃裏湧上喉嚨。
轉身看着緊閉的卧室門,我一夜無眠。
就這麽不鹹不淡地相處了幾天,期間沈懿除了出去辦事,就是呆在家裏。有事沒事喜歡把我找來,讓我和他一起看相冊。
我其實真的不想看,我還沒有大方到要光明磊落看暗戀的人和他的白月光。
可沈懿好像個傻子似的,或者說他的資本家屬性終于顯現了,不顧員工的心情一股腦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我隐隐約約覺得他和前幾日的冷淡有了些許不同,變得和我一樣,有什麽話想要說。
只是我的話永遠都不能說出口罷了。
感到我興致不高,沈懿停了翻相冊的手,他有點困惑地看着我。
我也困惑地看着他,因為我不知道他在困惑什麽。
“許末。”他說。
“許末是誰?”我問。
他唇張了又合,最後還是把話吞了下去。
原諒我今天心情真的不好,希望他能體諒一具屍體脾氣是不會太好的。
我驀地開口,一開口就是我自己都吓一跳的怒意:“沈懿你的愛好果真不一般,有事沒事就喜歡收集屍體吧。”
一股腦兒說完後,我卻心虛地低下頭,不敢去瞅他。
啪一聲,他猛地合上了相冊。
完了,他知道我去過他房間裏了。
“你還知道些什麽?”他卻跪倒在我跟前。
好家夥,老板跟我下跪了。
我傻傻地搖頭,還斜眼瞄了一眼他地拂塵在哪裏,現在就怕他一個生氣把我打個煙消雲散。
見我癡癡傻傻的樣子,他卻伸過手捧着我的臉拉近,看着他突然放大的臉,我本能地後退。
沈懿你不想守活寡的話不應該找我啊,我和你的白月光一樣,只是他死得更透一點。
他的臉越發近,冰涼的鼻尖貼了上來,我吓得閉上了眼,心跳得像只磕了藥的青蛙。
對不起了,死去的白月光。
正當他要吻上來的時候,卻突然撇過頭起身走了。
獨留我一具屍體獨自在客廳裏陰晴圓缺,鼻尖還帶着他的涼意。
我這是被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