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次日清早,我便跟着沈懿去了一個地下停車場。

這次跟在他後頭,默默地走着,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我想起昨天的不歡而散。

他都沒有給我黑色丸子零食了。

這裏是一座廢棄的停車場,一踏進來,便感覺是進了一個死寂的場域,這裏沒有半分活人的氣息。車子三三兩兩停在角落,車窗厚厚蒙塵和癟了的輪子都在昭示這裏是被人遺忘的地方。

沈懿徑直走向一道防火門,門上的鏽斑像幹涸的血跡粘在上面。

艱難推開後,他扶着門朝我伸出手。

我呆怔看着他。

“下面會很黑,我牽着你走。”他臉上是平淡的神色,我倒瞧不出什麽。

鬼使神差地朝他伸出手,他一把反握住,我們往地下更深的黑暗進發。

不知道為何這次他主動走在我前頭,畢竟連日以來都是以我的陰氣引來陰物。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困惑,他一邊用拂塵探路,一邊開口道:“以往讓你走在前頭去給餓鬼喂飯,是因為他們容易被我的陽氣吓走。而他們只是地府裏餓得慌,不得已才上陽間找香火飯的餓鬼罷了。”

我驚訝擡頭,在黑暗中找他的輪廓。

“你一個小屍體,随便打一下就沒了,難不成我真讓你去送死?”細碎笑聲在黑暗中傳來。

看不出來這人還挺憐憫蒼生,可怎麽就不憐憫一下我,還不讓我去投胎。

也不知往下走了多久,沒想到一個停車場可以如此耕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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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的白熾燈嗞啦嗞啦地響,就是不亮。而且越走越是感覺冷,這種冷是陰氣極重的冷,直侵骨髓。

沈懿握着我的手卻始終溫暖幹燥,我也強迫自己穩下心神跟着往下走。此刻腦海裏卻又浮現他白月光沉睡的面容,他們一定不止牽手吧。

“啊——!”我竟然失神插錯了腳。沈懿一把架起我,我現在才發現他比我高好多。

掙開他,我兀自賭氣往前走。

倏然,一股熟悉的戚戚感從腳底翻湧上來,和那晚在別墅門前一模一樣。

沈懿感受到我顫抖的手,他回身看着我,我在他眼裏看到憂心衷衷。

我捂着胸口平複下來,笑了笑對他表示自己并無大礙。

他看着我,半晌沒說話,只是握着我的手更緊了。“再堅持一下。”他說。

我卻突然想到,如果再堅持一下是到投胎為止的話,那我不想再堅持了。

我也不想幫他幹什麽鬼差事來換自己安全到達地府,我只想一具屍體躲起來。

與其終将是要離開,不如我先行一步。

就那麽伫立在漆黑的樓梯臺階,他耐心地等着我。

我用力掙開他的手,可沒成想他的力氣如此之大,我們交握的手像一個死結。

我像一塊石頭安靜和他對峙着。

沈懿走到我身旁,輕聲開口:“我知道你現在很不好受,我們再堅持一下......”

又是這句,宛如我生前找老板請假被回絕,氣一下子就上來。

“我叫範明,請你改一下對我的稱呼。”

沈懿怔了一下,沉默了幾秒,突然笑了起來,随後靠近我的臉注視着我的雙眼,開口。

“你真的叫範明?”

話音剛落,頭疼感強烈襲來,這次更甚,是直接一把金剛鑽抵在我的天靈蓋上鑽下來。

不安感和頭疼兩者彼此起伏,我被高高抛起又急劇落下,疼得直接趴在了地上。

在這種驚險的浪潮下,我伸手抓住一只救生圈,拼命爬上去,牢牢抓住不松手。

後背冷汗像雨般淌下,衣服貼在背上,樓道間的冷風穿過,我打了一個冷顫。

也是這個冷顫讓我清醒了過來。

我看到自己正躺在沈懿的臂彎裏,我看着他的臉,感覺有什麽在填滿我回憶的空隙。

更奇異的是,他那種擔憂中裹挾着期待的神色又在他臉上浮現,連帶着我也在期待些什麽。

沈懿似乎是心一橫,把我整個扛起,不容反駁般往地下繼續走去。

終于走到最下一層,這裏真的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空不出雙手,便讓我從他懷裏掏出一根香,撚了個訣後讓我扔出去。

這香一扔如璀璨流星,把所到之處照得亮如白晝。

可這一照,把我吓了一個激靈。

只見數不清的蝙蝠倒挂在橫梁上,黑壓壓一片,大的小的呲着牙看着我們。

整一層都是,像閻王的網。

沈懿卻專注地看着我,我喘着粗氣來回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實在不明白今日的鬼差事是什麽。

可不容我多想一秒,耳朵裏充斥着物體簌簌掉落之聲,萬千只蝙蝠朝我們咬來。

瞬間感覺這裏的樓層拔高了起來,原來是那蝙蝠竟是層層疊疊堆疊着,硬生生是将高度壓縮到一半。

“沈懿,點火決!”我脫口而出一句自己也不理解的話。

沈懿看着我,雙眸閃過一絲驚喜之色。

“收到。”

沈懿抱着我向後一躍,身後拂塵應聲而出,馳如疾風快如閃電如一尾白龍,長驅直入蝙蝠中後猝然變大,将整個樓層一掃而空。

白龍追着散落的蝙蝠而去,所到之處不留一點污穢。

可我卻感受到,更深處隐隐約約傳來一股未激發的巨動,我着急對沈懿說:“裏面還有。”

他此刻眉頭緊皺,我知道他在用意念操縱拂塵。

“你抱緊我。”

他長眼一眯,白龍趕緊掉頭奔回,即将到我們面前時,拂塵分成三道将我們包圍了起來,擋開朝我們張開血盆大口飛來的蝙蝠群。

在拂塵即将合上前,一道火符從沈懿的袖口飛出,趁着三道拂塵最後的空襲似箭直沖出去。

之後的一切我都看不清了,拂塵将我們像一只繭包裹起來,回到了漆黑的樓道裏,沈懿啪一聲關上了防火門。些許火光從門縫裏探進來,門外充斥着蝙蝠發出的痛苦嘶叫聲,天震地駭鬼哭狼嚎。

聲浪硬生生将鐵門壓出印子。

沈懿不等我反應過來,拔步便朝上面跑去。

出來已經是晚上,月亮高高挂在空中,仿佛地下的一切只是幻覺。

人的死亡也是如此,就像水流回水之中。

“沈懿,我好點了,你把我放下來吧。”

“不放。”

我困惑地看着他,這人怎麽一天天越發奇怪。

“你答應我你不會跑。”

“我也跑不過你。”

似乎是覺得我言之有理,他輕輕将我放了下來。

腳剛沾地我便用盡全力跑向前方。

果不其然,拂塵輕巧地将我卷了回來。

估計我是它抓過最簡單抓的陰物。

沈懿抱着我走在月光下,兩人之間是長久的沉默。

我率先打破沉默,“為什麽你總是帶我去讓我會疼的地方。”

他的鼻梁在月光下投下一片陰影。

過了半晌,他又冒出一句我聽不懂的話:“是你帶我來的。”

見我臉上是狐疑之色,他又補了句:“你到底想起來什麽沒有?餓鬼喂飯,叛出家門,火燒鬼蝙蝠......”

我愣愣聽着,他說的這些确實有種熟悉的感覺,可為什麽是我帶他做的,明明我剛死還沒過頭七,死之前天天加班回家倒頭直睡。

“算了,急也急不來,說不得還适得其反。”他說。

我聽完他的話,那股說不清道不明酸脹的感覺又湧上我的喉嚨。

“我很急,我趕着去投胎。”我瞪着他。

他說了一句讓我吐血的話:“你不能投,你得留在這裏。”

肚子裏窩着的火在這一刻終于爆發,我推搡着下地。

他在月光下,平日裏挺拔的身影此刻有些委屈。

“我是很感謝你救下了我,千裏迢迢趕過來把我綁了,又不辭勞苦地帶我跑來跑去,嘴裏還時不時蹦些我不理解但大受震撼的話。”我沉靜地開口。

“現在我只想靜靜去死,可能這是我生前死後唯一一個真正的願望了。”我沉靜地看着他。

“而且你不是還有一具屍體嗎,我就先行一步了。”終于把我要講的話全部講完了,我感到一陣輕松。

沉默,長久的沉默。

沈懿恢複了以往平淡的神色,拂塵在月色裏飄揚。

下一秒他拉起我的手,扯着我就往家裏跑去。

這人怎麽這樣?

沈懿竟然直接把我拎到了櫃子面前。

我遲疑地回頭看他,他也不說話,就挑着眉看着我。

熟悉的氣息從櫃子源源不斷地散出來,比起沈懿,更像使櫃子裏的東西在呼喚我。

我猛地打開了櫃門,那人依然面容沉靜,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我伸出手撫上那人的臉,很奇怪,死了之後我從未感到如此安心。

之前潛藏在我體內的不安與戚戚感此時消散殆盡,可一股異樣感又突然升了起來,仿佛感覺現在自己被塞在一個不适合的皮套裏。

我困惑地靠近一步,安定感和不适感在交鋒,我劇烈地想脫離現在的身體,進去他的裏面。

“許末,想起來了嗎。”沈懿的含糊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但我現在有些迷迷糊糊的,就像被包裹進了另外一個世界,如同嬰兒回到母體般安定。

我在這個世界裏看着外面,有種霧裏看花般的感受。

“你再想不起來,你就真的要去投胎了。”

正當我沉浸在這個世界,以及思考沈懿的話是什麽意思時,我餘光瞄見窗外下起了黑雨。

好奇怪,怎麽會下黑雨呢?

“砰——”重重一聲響起,緊接着卧室的玻璃窗被打破了,同時也把我從這個世界裏拉了出來。

我被震天響的聲音吓得跌坐在地上,被迫從安定的暖流中清醒,不安與戚戚感如海浪般重新席卷了我,又回到了那種空虛與跌宕的行屍走肉感受中。

沈懿立即擋在我的身前,拂塵已經沖了出去。

“我應該想到的,鬼蝙蝠,夜游神的信使,這次真是一步險棋。”他又在說我聽不懂的話。

“許末你究竟想起來沒有?夜游神要來找你這游魂的麻煩了!”

“許末!”

還在我們糾纏的時候,一群紅色小鬼從下面翻上了窗臺,挨挨擠擠地窺視着我們,他們身後是一群叫嚣飛舞的蝙蝠。

我定睛數了數,足有十六只。

他們争先恐後地想要從小小的窗戶擠進來,每只小鬼的嘴裏都念念有詞。

“游魂,是我的,是我的。”

拂塵抵擋不住十六只地府小鬼的攻勢,沈懿一收拂塵,帶我從客廳跑了出去。

好似又回到了我們初見的那個晚上,不過這次他和我一起狂奔。

“許末你別愣着,趕緊想起來,我們沒有時間了!”

紅色小鬼像山猴子一樣詭異地向我們跑來,它們和蝙蝠的尖嘯聲席卷了整條樓道。

這些小鬼刁鑽能打,拂塵漸漸落了下風。

一只小鬼鈎住了拂尾,放進嘴裏死死咬着,接着越來越多的小鬼爬了過來。

我第一次看見沈懿吃力的神色,但他依舊堅定地把我擋在身後。

十六只小鬼此時卻幻化出了另一副樣子,它們原本紅色的肌肉破開,從裏面長出了白森森的獠牙,死死插進地面。

沈懿一人怎麽抵擋十六只。

眼見着沈懿身影漸漸被他們扯過去,我拼命把他往回扯。

誰知下一秒,小鬼驟然松手,沈懿和我重重栽在了地上。

小鬼們如山洪朝我們襲來——他們的目标是我。

“許末快走!快回到你的身體裏!”

沈懿奮力朝我大喊,下一秒拂塵便裹上我的身體,把我甩回了家。

門關上前的最後一秒,我看見沈懿收回拂塵朝小鬼們撲去。

一紅一白,在夜色裏像血液翻滾在浪花裏。

我滑坐到地上,頭又開始天崩地裂,無數的回憶湧進我的腦海。

沈懿一直喊的許末到底是誰,是那個他的白月光,還是我?

疼痛漸漸蔓延到我的全身,從指尖到腳底,我吃痛朝卧室爬去。

卧室裏的人依舊沉靜地睡着,即使是剛才如此震天響也沒有驚醒他半分。

我忍着疼痛,努力摸上他的腳踝,疼痛之感神奇地瞬間消失,我又回到那個安靜祥和的世界。

迷蒙之中,我腦海裏響起沈懿的聲音。

“許末,你為何要那麽無聊,去給餓鬼喂飯?”

“許末,你如果執意叛出這不正的家門,那我跟你一起走。”

“許末,你又去找鬼蝙蝠麻煩,他們是夜游神的信使,不是好惹的。”

“許末,你又出去幹架了?”

“許末,請你注意控制你靈魂出竅的時間,務必小心再小心,這不是鬧着玩的。”

“許末,你這次又與那吸魂蜥作對,還是在靈魂出竅的期間,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你。”

“許末,想起來了嗎?”

我大吸一口氣,從意識的海洋裏驚醒,猛地從櫃子裏撲到了在地上,身旁是那個叫範明的人的屍體。

連日以來的記憶重新整合,我記起了所有東西。

而我現在終于回到我的身體裏了,懸在頭上的一把刀終于消失,我回到我自己的身體裏了!

屏氣凝神,重新運氣,體內的空虛與跌宕已消散不見。

我這一刻終于活了過來,不再是一具行屍走肉。

發動意念召來我的拂塵,我奪門而出。

拂塵感到我的回歸,它高興地卷着我的手臂,似乎在問我這些天去哪兒了。

一腳踹開大門,我看見沈懿半張臉是血,腦袋上破了一個洞,血正冉冉地淌過下巴滴在地上,卻依舊死死地守着家門。

拂塵随意念而出,橫掃一片在近處對沈懿叫嚣冒犯的夜游神。可看見我後,它們原本貪婪的眼色卻平複下來,想必是游魂氣息不再,它們今晚只能铩羽而歸了。

沈懿終于支撐不住,我跑過去抱着他,他倒在我的懷裏笑着看着我,舉起滿是血的手用力狠狠捏着我的臉。

“以後別再亂跑了,你失憶吃醋的樣子真的很可怕。”

幾日後。

我和包紮着頭的沈懿站在寫字樓上,頂層的風在雙腳間呼呼而過。

他沒好氣地盯着我,沒好氣地開口:“許末你才安分了幾天,又待不住了?”

我看着腳下的車水馬龍,裝聾。

“不認?是誰靈魂出竅打坐期間和吸魂蜥搏鬥,我還得馬上出謀劃策幫忙恢複記憶,失憶之後和我鬧脾氣,是誰?”他探過身子看我。

“還好範明的屍體就在附近,要不然都找不到容器把你塞進去,你這種修行的游魂不出三日就能被怪物争着吃幹抹淨。”

我低着頭,認錯态度很誠懇,整件事就是我靈魂出竅期間出去打架而造成的。也怪不得他前期那麽冷淡對我。

在我靈魂出竅期間,發現了趴在範明家窗臺上的吸魂蜥,好不容易引走它,卻又被逼得進屋躲避。加上由于我靈魂出竅的時間太久,又待在範明屍體的場域附近,受了影響,繼承了他的回憶和感受,将自己當成了他。

當我進入他的屋子時,看見他死去的靈魂孤獨地徘徊在床邊,手裏還拿着鬧鐘沒關的手機。

就連吸魂蜥步步逼近,他也無動于衷,只是默默地出神。

可能他在許多年前,每日味同嚼蠟的生活中就已經死了。幸而他安全投了胎,要不然真成了游魂野鬼,還要被那些虎視眈眈的鬼怪們分食。

也是借這次,我發現寫字樓附近有着許多和範明相似的靈魂,他們久久不肯離去,還是日複一日機械地重複生前的生活,濃重的怨氣厚厚地圍繞着這裏。

沈懿看着我,我知道他肯定已經明白,才會包紮着頭都要跟我來寫字樓。

我勾勾嘴角看他,他發現後,依舊沒好氣地盯着我。

“不過沈懿,你怎麽知道他叫範明的?”

“他身份證掉地上了。”

我清了清嗓子繼續頂嘴:“那你又為什麽,不直接說明櫃子裏的人是我?你知不知道我真的以為我要懷着我的暗戀去投胎了。”

他細碎的笑聲從夜色中傳來:“第一,急不來,怕适得其反。”

“第二,看你吃癟的樣子真的很好玩。”他将拂塵背過身後,伸出雙手抱着我,泛青的胡茬磨着我的耳朵。“但其實也挺好的,這次重溫了之前幹過的事,能讓我們更加确定彼此有多重要。”

我認可地點點頭,回抱着他。

忽然,我們身子一僵,扭頭遠遠望去,一只吸魂蜥正趴在寫字樓的露臺上慢慢靠近一個哭泣的游魂。

相視一眼,騰空而起,我們背後的拂塵雙雙出鞘,長長的拂尾猶如兩條白龍,攜着夜風在月色下朝它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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