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酒可以讓人借勢,也能讓人誤事。
源賴光擡手用力按着仍隐約犯疼的太陽穴,伴随着另一只手支撐起身的動作,适才還散落在其身體四周的銀白色長發随之而起,順滑、整潔,一如平日,一絲不茍。
少年人的身型比起五年前已經抽長不少,出色的眉眼裏也比以前更難分辨其真實情緒。
“真沒想到平日裏看起來格外精明的師弟,酒量竟這般不好,昨夜僅喝一杯就不省人事。”
廊殿前方,身穿狩衣的俊美青年姿态優雅地立于廊下。
對上前方眼眸含笑、神态就如被狐貍附身之人的視線,源賴光本就疼痛的額頭變得更為疼痛,他哼笑一聲,“你确定昨夜灌給我的是普通酒水?”
“師弟這是在懷疑師兄?”
樣貌出色又顯端正的大陰陽師眼眸彎彎,話語中提及的每一聲‘師兄弟’稱呼聽起來暧昧又揶揄,可偏偏說話的人不這麽想,雙唇再次開啓又自稱起‘師兄’:“既然師兄答應了師父會照顧好你,自當竭盡全力。難道師兄還會在這種小事上害你不成?”
源賴光聞言心中冷笑,對其巧言令色之語不敢茍同。
遙記得自己當初第一次見到面前這位神秘、強大的半妖大陰陽師時,身份還只是源氏少主的他就直覺此人陰陽術華而不實,是為取悅附庸風雅的貴族而存在,着實有負大陰陽師之名。
時過半載,他再一次在貴族的宴會上見到了這名大陰陽師,對方正因為無法拒絕貴族的請求而出手‘表演’了陰陽術——秒斷活物生機。
源賴光記得清楚,那一瞬間內心的悸動。
許是他當時的情緒太過外露,讓那名大陰陽師在一群人裏唯獨留意到了自己,對着他笑得格外不懷好意。
事實上,對方也确實是在憋着壞。
「感興趣嗎?喊我一聲‘師父’,我會将自身所有術式都盡數教授于你。」
師父?
源賴光記得當時,自己神色冷淡地回望着笑意盈盈的大陰陽師,沒有答應也沒有回絕。不過卻在當夜子時拜訪了其師父——賀茂忠行。
次日又登門造訪這位大陰陽師。
當時,但凡看到他主動去尋安倍晴明的人都以為他是去行拜師禮,就連安倍晴明本人也是這般認為。
是以當他再次見到這名大陰陽師,對上大陰陽師篤定的眸色,親口道出那一聲‘師兄’時……
大陰陽師面對外人一直維持着的從容不迫姿态驟然出現僵硬,那般真實的反應,令他終生難忘。
于是,當時就認定自己扳贏了大陰陽師的他,又故意道了一聲——
「師兄好,師父令我今日起向您學習陰陽術。」
就因為當初那一句不甘示弱的諷刺,源賴光這些年都承受着安倍晴明以‘師兄要遵照師父囑托照顧好師弟’名義的強勢教導,明面暗地、絕不放過一絲可能讓他進行超高難度陰陽術訓練的機會。
堂堂一名的源氏武士,硬是變成通曉陰陽術的‘怪胎’。
不過也得益于此,每每在面臨生死相搏危機一刻,他才能熟練地将陰陽術應用于武器,搶得一線生機……
回憶得太遠了。
源賴光看着眼前面貌與記憶沒有絲毫出入的男人,懶得再與其争辯,朝着他的方向就擡起右手,“把我的佩刀還我。”
“師弟,請求長輩時要用尊稱。”安倍晴明微笑地看着源賴光,語氣溫和提醒:“源氏的下一任家主,難道就這等禮儀?”
“……”源賴光皺眉,猶豫片刻後再次開口:“還請師兄……把我的刀還我。”
源賴光怎麽可能會忘記自己深夜也要堅持‘登門拜訪’安倍晴明的原因。
只是被酒誤了事。
“師弟如果只是想要一振佩刀,師兄這裏确實有幾振好刀,可師弟說得卻是‘還’刀,那師兄确實拿不出來。”安倍晴明微笑着回絕源賴光,怡然自得的神态略顯無辜。
然而源賴光怎麽可能會這般容易被他忽悠過去?
尤其是當親眼看到自己擺放在室內刀架上的太刀被這人派來的式神取走……
安倍晴明的靈力氣息非常獨特,異常好認。他除非是鼻子失靈,否則絕無可能認錯——那名式神渾身上下都透着安倍晴明的靈力氣息!
“呵。你要是不在意自己這滿院子的花草死活,大可以不把刀還我。”話到這裏,源賴光就準備動用尋物的術式。
“晴明!”
不湊巧的是……有人打斷了他。
“咦?賴光也在?”
源博雅來找安倍晴明,沒想到竟會在這裏見到遠親「源賴光」——雖說源賴光出自攝津源氏,但其母卻出身醍醐源氏,與自己同源,因而源賴光怎麽說都算是他的外甥。
“……”源賴光也沒有料到安倍晴明會有訪客,且對方還是自己認識的源博雅。他怔了片刻後放下手,對源博雅方向颔首并道了聲:“日安。”
源博雅與安倍晴明同齡,年歲都比源賴光大,但這兩人都很難通過外表直接辨別年齡,是以三人站在一起畫風也不突兀,尤其是此刻與源賴光站在一起的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意味深長看了眼源賴光。
按輩分來說,源賴光理應尊稱一聲源博雅,但偏偏這兩人官階相同,若私下以遠親輩分相稱,一旦落入其他貴族耳中并口口相傳出去實為不妥,可若以官階……兩人平級,再用「大人」這個稱謂就不嚴謹了。
思來想去,也就只能直呼其名。
不過即便源博雅直呼源賴光之名,源賴光也從不會當着源博雅的面直呼其名。幸而往日裏兩人碰面的次數微乎其微……
“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源博雅一開始沒有料到安倍晴明家中有人,就徑直走到了這裏。
按理以往,若是安倍晴明家中有訪客,他的式神早在大門口的時候就會提前告知自己,然而自他踏入大門口至今,他都沒有得到式神的任何提示。
源博雅想不明白其中緣由,可源賴光卻非常清楚,安倍晴明就是故意授意式神不提醒源博雅,以便打斷自己尋刀的念頭。
他側頭看向安倍晴明,對上其意味深長的視線,緩聲對不明狀況的源博雅解釋:“無事,當我不存在便可。我今日也和之前一樣……跟在師兄身邊學習術式。”
‘師兄’一詞從源賴光口中出來時,依舊是顯而易見的咬牙切齒。
“原來如此,那我就不客氣打擾了!”源博雅信得過攝津源氏,當然也非常信任源賴光,這會見安倍晴明沒有開口否認,更是對源賴光這一解釋深信不疑,自然就沒有察覺到對方的語氣有什麽不對。
“博雅忽然到我這裏來,難道是遇到了什麽事?”安倍晴明捏訣,将沾在源博雅身上的穢氣收攏到自己指尖。
源博雅既然能被這種東西貼上,并毫無察覺将其帶到安倍晴明這裏,自然也不會留意到安倍晴明剛才刻意藏匿的動作。
不過源博雅所不知道的這一幕全都被源賴光看在眼裏。
他不發一言站在安倍晴明身側,就像适才對源博雅的解釋一般——今天他僅是跟在安倍晴明身邊學習術式,全程保持安靜觀望學習,神态宛如安倍晴明住宅內的式神。
但是安倍晴明知道,源賴光到底還是與自己的式神不同……
他有着自己用術式無法操控、左右的思想。
“你怎麽知道是我遇到了事?”源博雅奇怪地看了眼安倍晴明,見他只是笑,沒有回答,便不由想起安倍晴明之前處理怪事時的表現,此時見他不願意回答,源博雅也沒有過多糾結其到底是怎麽知道自己遇上了事,下一刻就直言進入主題——
“晴明,你之前不是跟我詳細解釋過‘咒’嗎?”
“昨天夜裏我在家中睡不着,走到廊殿,在那裏看到了奇怪的飛蟲……”留意到安倍晴明的表情,源博雅快速解釋:“不是我們常見的飛蟲,就是形态非常怪異、我從未見過種類的飛蟲,穿過了院牆。”
“然後我就悄悄跟了上去……”
“我看到那些飛蟲穿過幾條巷子,越聚越多,最後組成了個成年男子的形狀就消失了。”
“晴明,依你看……那個男人會不會是‘咒’?”
源賴光面無表情聽着源博雅的描述,全程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博雅還記得自己昨晚跟着那些東西經過的路線嗎?”安倍晴明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先向源博雅詢問線索,決定先去現場勘察,再告訴他結果。
“當然記得!”源博雅也不是第一回跟安倍晴明處理這些事情,一聽到安倍晴明這樣問,就知道馬上就要出發前往「案發現場」。
“不過得要委屈一下你們……”話到這裏,源博雅俊朗臉上的笑容都透着幾分尴尬。
安倍晴明好像琢磨到了什麽,擡手接過悄聲無息顯現在身側式神遞給自己的蝙蝠扇,似笑非笑地看向源賴光,示意:“走吧。”
源賴光見狀只能沉默地跟上安倍晴明,一路平心靜氣旁聽他對源博雅講解一些與陰陽術有關的知識,幾人走着走着就來到了源博雅家中,直至站在院中牆下,源賴光才明白源博雅之前提到的「委屈一下」是什麽意思。
——爬·牆。
那可真是不風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