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黃雀在後

黃雀在後

魏然看着行碟衣物被撒了一地,默然跪在地上,心裏卻有些驚疑不定。

卻見魏中官負手在屋子裏轉了兩圈,面上的怒氣一點點變成蒼涼的老态,聲音低了下來,“原是也我多事了。”

式乾殿那些個上不了臺面的手段,他也聽得多了,原本就是要走的人了也懶怠得理會,不想還盯上他了。

不過也好,這麽鬧一鬧,倒是不顯得多刻意了。

有人狀況都沒弄明白急着自取死路,他有什麽辦法?

原本或者還可有些退路,如今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或者天意原該如此。

聖人找了經年的人,到底叫他遂了這個願了。

魏然也年輕,一知半解的,卻知道師傅素來不是多管閑事的性子……誰料偶一出手,就偏偏出了這樣的岔子。

若是當做不曾看見就好了。

他進宮的時間雖有些年頭,卻并未有幸得見當年的盛極一時的謝後,或者那一夜風雲變色的情形。

但看着那位小娘子,聽見那個姓氏,卻不由自主地要聯想到師傅多年閉口不談、卻仍存活在若幹禁忌傳聞中的人物。

他想一想,也能明白師傅的心思,人年歲長上去,自然未必還能有壯年時那樣的決斷……但都已經忍耐了這麽些年了。

和謝皇後有關的一切事物,都幾乎已煙消雲散了,理論上,或者也應該包括那個小娘子的。

魏然眼角微微垂下,正想開口如何勸解一二,畢竟是上了歲數就要放出去養老的人,何必又趟這趟渾水。

魏中官卻仿佛片刻間已經拿定主意,自顧自顫巍巍地往櫃子前走,魏然忙爬起來攙着,卻眼看他抖着手移到火漆封過的封條上,魏然驚得張口結舌,下意識伸手要按住他的手,哪還來得及。

魏中官毫不猶豫地将那封條撕了,開了櫃門,自己費力的彎下腰去,拿了套請罪的白麻衣服出來。

魏然一驚之下還沒緩過勁來,見他居然還真是要往刀口上撞的意思,忙扯住他袖子,臉都白了,這下也顧不得什麽該說不該說的,“師傅三思,昨兒才收着家信說青州田宅都收拾停當了,只等您回了,這卻……”

剩下的話不消他說下去,魏中官也理會得,這會兒不走,大約就走不了了。

多少年熬得名利都到了頂,也沒有再好了,又難得聖人下了恩旨放去頤養天年了……為一個從未打過照面的人,就算是故人之女,搭進去安平的晚年,值得麽?

這些事,其實也不需魏然來提醒。

魏中官面色有些複雜,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徒弟年輕,知道他是一心為自己打算,面上冷峻容色卻并不因此緩一分,還是慢慢地将孝服穿在衣服底下,一手慢慢摩挲着着,再慢慢把外罩的系帶一副副系上,聲音已經恢複到一貫的冷淡,“叫個臉生的小子往式乾殿看看,若見着了,也不必嚷開。”

才敲過鐘,式乾殿下徹夜不熄的雙燈又已燃起了,金鹿口銜巨燭,映得殿角輪廓森然。

連日換防、犒勞諸軍,聖駕就算早回也得子時,魏中官冷眼看着,南邊緊連着的式乾殿現在就已經預備起接駕諸事,低頭領着魏然等往太極殿中走了進去。

才走到簾下,就有青衣的小子匆匆過來行禮,“中官可算來了。”

魏中官腳步頓了頓,那小子走近兩步附到耳邊,低聲道,“聖人方才問了聲。”

小子見魏中官渾濁的眼珠一動,忙又補充了一句,“沒再說別的了。”

魏中官想了想,只點點頭,脫了鞋履,默不作聲地捧着拂塵,腳下軟襪一點聲響也沒有,朝裏頭守着的微微颔首,這才自己領着人換了上去。

聖人仿佛也沒察覺他幾時來了,連着批了有一兩個時辰文書,放下筆來,并不需魏中官再使眼色,已經有知趣的宮人将熱着的茶湯奉了上去。

那個年輕宮娥,跪在地上恭敬地高舉着茶盤,面龐卻不知是否因為燒得過熱的炭火而微微發紅的,卻可惜聖人連一眼也不曾看。

魏中官看在眼中,連冷笑的心也懶怠生了。

“魏桓?”

魏桓聽聖人忽然叫了他的名字,這些年除了聖人,也甚少有人叫這樣再叫他,他的腳步倒有短暫的僵滞,忙小步上前欠身應了,“老奴在。”

若只聽那聲音,并不像才即位數年的年輕君王。

其實聖人如今都還未至而立,別說跟先帝出入征伐戰功赫赫,先後是長在謝、崔兩位皇後膝下……不,早就該稱太後了。他多少年不曾叫錯過後頭的那位,但心裏想着謝氏時,卻還改不過來舊稱。

魏桓是看着他長大,因此就算看着先帝的份,也算一向頗有優渥,此刻只聽聖人平靜的聲音道,“明日就該出京了?”

聖人的記性自來是過目不忘的,可素來寡言少語,并不是擅于人情的人,此刻說出這句來,都叫魏恒覺得有些意外,卻不由想起心裏壓着的那件事。

魏恒承受着他仿佛如常威儀的目光一掃,既然說起這事,便又再跪倒在地下,将預先準備的話說了一番,“累陛下費心。明日一早起行,老奴這裏與陛下辭過,明早就不再來擾陛下了。”

該賞的早已賞下,都已經收拾打點在行囊裏了。

聖人聽了,微微颔首,手裏還捧着折子,仿佛随口一說,開口卻是與面容并不相符的老成,“青州老宅這麽些年也只兩進?你也太小心了。青王說起東湖正有個四進的宅子,你往後就住那裏,搭臺看戲也容易。”

魏中官自是沒甚別的愛好,偶爾是喜歡看看大戲,可也并至于沉迷不可自拔,卻不知這賞又是從何說起,心裏一動正要辭,聖人卻擺擺手,“你在宮中服侍先帝多年,從無差錯,這是你該得的。”

這語氣措辭都是溫和,魏中官卻越發覺得忐忑,聖人小時還能猜透他幾分意思,這幾年竟是越發捉摸不透了。

當下硬着頭皮拜受了,口中還謙道,“老奴如何受得起。”

高衍放下手裏的卷子來,盯着他有些發白的頭頂,不以為意的勾了勾嘴角。

到底是多少年的老成人。

雖是先他一步找着了謝氏的女兒,卻還沉得住氣,不是上來就火急火燎報喜的。

但魏恒無疑是穩重的,高衍想他大約另有什麽法子,不動聲色地将人送來,故而此刻也并不點破,只将手中那黃紙卷子慢慢展開,仍舊低下頭看去,口中不痛不癢地的點了點,“朕還以為,你是預備了什麽驚喜。”

魏恒混沌持重的眼神中有剎那的猶疑,不知是否要接這個話,把事情交代清楚,但機會稍縱即逝,聖人已重新執起朱筆批閱,就沒有他再在近前的道理,他嘴角浮出幾不可察的苦笑,無聲的退到簾子下頭。

夜越深,式乾殿越發點起了燈燭,碧衫藍裙的宮人靠着窗,看見外間宮人捧着燈燭來回走動,又轉眼看掃了紗幕後席上那個正在梳妝的剪影,神色難掩的不耐,索性挑起簾子徑直走進窄窄的耳室來,皺眉道,“還沒收拾好?”

“快了、就快了。”

幾個婆子口中稱是,彼此看了眼,可不想為了這新人得罪了式乾殿有頭臉的這位許娘子,當下不管不顧用梳子扯順了頭發,也顧不得人疼怎樣,草草地搭上了個假髻。

阿謝倒真不是多堅強,這會兒實在是藥效還不曾過去,渾身都還發軟,勉強能支着手跪穩在席上,隐隐覺得頭皮一陣陣地疼,反而像把昏昏沉沉的腦袋劈開了道縫,漏了一絲光線進去。

這是在深宮裏了?

阿謝努力想把零散的記憶拼起來,卻覺得有些困難。

不記得怎麽就鬼使神差地就答應了那大監,魂不守舍地,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低頭才見灰白袴上已經濺了半截的泥點子,不由低頭長長地嘆氣,大約是躲那兵痞的時候弄上的。

昨兒腆着臉央了隔壁王大娘要了些米湯子,才算勉強漿了一番,原指着能挨到冬至再做想法,誰想就穿了一天就肮髒成了這樣。

阿謝實在也沒有多少東西,一個包袱收拾得淨了,雙手虛攏着抱在懷裏,坐在草席子半靠着面幾乎搖搖欲墜的矮土牆,雪停了,天還陰着,風從頂上那個大豁子裏毫無阻礙地灌進來,凍得久了,也就不覺得什麽。

極少有這樣閑着的時光,她倒是一下子茫然起來。

牆角繃架上還有半幅沒成的織錦,鄉裏的布帛賣不起價錢,成日忙到天黑,也不過能勉強半饑半飽而已,但這樣的年頭,比在城外凍餓到死的流民,也已經好了很多了。

不曾想天上會忽然掉下這麽個大喜。

阿謝低頭想了想,還是松了包袱,起身卻還要走到織機前頭去。

萬一又只是……

一口氣坐等到深夜,外頭的風呼啦啦的卷起碎雪和枯葉,阿謝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搓了搓凍成胡蘿蔔的手,從織機上下來走了兩遭,活動活動腿腳。

這才是初冬的第一場雪。

到平都的這麽些年,這個冬天似乎尤其難熬。

她在破屋裏面轉了幾圈,到底忍不住輕手輕腳地推開門,跨出門檻來。

其實這個點了,左右牆下都早已歇下了,四野望去,卻還是漆黑一片,只有在很遠的地方隐約有燈火的光傳來。

稀疏的草門到處都是縫隙,她不用走得很近,就看得一清二楚。

窄窄的泥路上并無一個人影。

這麽大的事,她一個人實在拿不定主意。

險自然是很險的,但已經走到這裏……難道還有更好的選擇麽?

在家徒四壁中茍且到白頭,和痛快撞到刀鋒上死去,又有多少差別。

但她此刻卻來不及為自己擔心,慢慢地坐回到織機上,手拿起梭子來,神思卻有些不定。

從不失約的人突然遲到,不由就讓人懷疑,莫不是路上出了什麽變故?雪天本就路滑,何況又是夜裏疾行趕路……

忽然聽得外頭柴門忽然“砰”地一聲,驚得梭子都掉在地上,阿謝卻仿佛不曾注意到,猛地站了起來。

她擡腳就要往外走,這屋子實在很窄,只容得下一張床一張竈和織機,她才起身,手就搭到簾子上,卻心裏一動,不對,這聲音……可不像是敲門。

阿謝頓了頓,只将破布簾子挑開道縫。

來人都是深青的罩袍子,阿謝心裏一動,小心翼翼的将門簾子撩得稍大些,才見後頭竟然跟着幾十個皂衣公服的差役,沒得心一慌,手裏捏着的簾子抖了下,領頭的那人忽然轉過眼神,就對上那雙鷹隼一樣的眼睛,她匆忙把簾子放平了,可是已經來不及。

阿謝想往後退一步,簾子卻已猛地被刀劈落,一時間與那數十把熠熠鋼刀再無遮擋。

她心跳猛地快起來,眼看那些人仿佛輕蔑地笑了笑,轉眼就成半個合圍的态勢。

燭光分明昏暗,阿謝卻被那刀光刺得有些睜不開眼,指甲狠狠掐到手心裏,退了一步,就死死定住了不肯往後退。

這架勢,根本不必再問“你們想做什麽”這種廢話。

很快叫人蒙住眼睛将手腳捆緊了往車上扔進去。

她很清楚自己的斤兩……只要不是即時滅口,她大約還沒有嘗試堅貞不屈的滋味的打算。

可她仍然不記得自個兒是怎樣狼狽地進了宮,大約也是多愉快的情形。

清早不知怎麽被掐醒了還是,訓了一整天的進退,這會兒才算叫她沐浴用了些湯水,片刻不停往後頭梳妝,這才坐定了,算是消停片刻。

大約因為這片刻的歇息,以及藥效終于慢慢過去,告別已久的神智仿佛終于才一點點清醒起來,後腦的鈍痛也一點點刺痛了神經起來,大約是被扔上車是磕着了車壁吧。

阿謝一早被蒙了眼睛,不知道那場鬧劇是否還是驚醒了四鄰,畢竟只隔着半人高的土牆,其餘再無遮擋……不過若叫看見了,畢竟是無關緊要的人,大約只詫異和緊張憐憫片刻,當做幾日炊洗時的談資,也沒有什麽吧。

魏中官或者也該知道了吧?

她來不為自己矯情片刻,忽然頭上又是一陣猛疼,阿謝下意識地想皺眉,正看見鏡子裏那婆子正狠命拽着自己頭發綁起來,卻忽然有些怔忪。

丹唇朱面、花钿峨眉,與極偶爾光顧孤獨園的高門娘子們的裝束稍有不同。

她自然很不習慣這樣的打扮,渾身有些沒來由的別扭。

隔着鏡子,仿佛看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隔着很多年時空素未謀面的人。

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皇室秘辛,她也聽得夠多了,往常吹進耳中,不過淡淡一笑,這時卻忍不住想,那人當年一身傷痛寄居北朝謝家時,是否也是這樣的情形呢?

寄人籬下的滋味,她理解得并非不夠透徹,卻不能因此生了一絲分的同情之心的。

阿謝手指一點點捏緊,冷冷的盯着鏡中的那張陌生的冷淡的雙眸,到底被眸中那微微發灰的顏色刺疼了。

這不是謝氏那樣尊貴的高門漢人女子該有的眸色,她知道。

她很想低下頭去,頭發卻被人扯在手裏梳弄着,迫她不得不把頭擡得高高的,只能默然将雙目閉上。

可片刻前的宮妝殘影還固執的揮之不去。

她屏息,猛地想到什麽,不由倏地又睜大了眼,那婆子被她一驚一乍唬地手抖了抖,險些将篦子掉落了,嫌惡地看了眼鏡中那雙睜得很大的仿佛驚惶又天真雙眸,嘴上不說,手上卻分明又加了力氣。

阿謝卻來不及覺得頭皮一根根地被揪了起來,頓了頓才透過氣來,原來是這個意思!

她盯着那婆子飛快動着的手,心跳還有些快,疼痛卻幫助她很快平靜下來,的确是她想偏了。

帝寝。黑夜。年輕的身體。

……原本是該往這方面猜的,是她被已有的認知所蒙蔽,反而想不透了。

阿謝尴尬歸尴尬,卻朝那兩個扯着她頭發的兇神惡煞的婆子溫溫地笑了笑。

這幾個忙忙碌碌、恐怕圍着她轉了一天一夜的婆子,手法這樣娴熟,态度卻并不足夠殷勤,大約此前已經有過幾次不大成功的先例了。

那兩個婆子倒是一愣,彼此看了眼,倒是暗暗覺得這小娘子不大尋常,雖是顧着那頭,手底下倒也不敢真如何對阿謝下重手。

雖然相貌稀松平常,倒是個聰明又沉得住氣的,萬一飛上高枝了呢?

阿謝将這兩個婆子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了然微笑。

她一個未嫁女子,這婆子不給她梳雙鬟,卻梳這麽個婦人不婦人的高髻,這擺明了的用意,也虧她現在才反應過來,大約是被藥壞了腦子。

屋子裏不知燒着什麽香,她貼身穿着的羅衣都沾了一層薄汗,方才那兩個時辰的沐浴大約已經交代了。

無人能明白她的不安。

如果她只是個尚有姿色的女子,被人看中了送到禦前去,若不能得聖人一顧,很快就湮沒在沉靜的深宮中,驚不起一點波瀾。那也沒什麽要緊。

可在她,大約只有極端的兩條路。

但未到最後一刻,卻不知她手裏僅有的籌碼,是将她送上權力中心的雲梯,或是親手将自己推入地獄的毒藥。

可就算知道最壞的結果,但畢竟是多年等待,她竟然還會有對血的幾乎不可壓抑的雀躍。

只要再有一個時辰就見分曉。

阿謝閉上眼睛,将這些年日夜記着的話,又慢慢再頭腦中無聲地過了一遍。

再睜開眼來,那幾個婆子将自己半扶半拽地拉了起來,就往邊上退開兩步,讓出個雙手環抱的年輕宮人,居高臨下地從鏡中睨着她眼,大約正是方才開口的那人。

阿謝這才看見這人的長相,倒是頗嬌俏明豔的,瓊鼻尖尖,雙目明亮,卻是這樣的性子,阿謝心裏不由有些可惜。

那宮人見她膽敢這樣目不轉睛的盯着自己,鼻子裏出氣“哼”了聲,叫老人來走一遍過場也就罷了。

說服侍,都知道不過是面子上的功夫,要緊的是送到聖人面前之後的事。

另有老婆子語速極快的念了一長串,阿謝全然跟不上,勉強聽清一兩個詞,不由眼皮又是一動。

他的臉上會是何等精彩紛呈的表情呢?但無論是哪一種,大約都是要叫這些人失望透頂了。

她設想過很多遍相遇的場景,但現實卻總能給她以奇妙的驚喜。

雖然彼此生下來就未曾有幸見過,數次聖駕行經通衢,她也從不曾試圖擠到山呼萬歲的人潮的最前面希冀僥幸,可阿謝卻從不曾懷疑過,他能一眼就将自己認出來。

若他也是謝氏的血脈,或者該叫一聲……阿兄麽

這份驚喜,你可還滿意?

阿謝垂了眼皮,嘴角微勾。

這宮人見她低着頭,只當是未經人事的羞澀,多早見慣這副情态的,這會不過斜挑眉毛笑笑,“記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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