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又在空曠的寝殿等了很久,沉寂的紗帳忽然微微被風吹起波紋,就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前頭響起來。

阿謝心裏沒有太多多餘的感情,她已經等得太久。

手裏沒有刀,卻像潛伏的刺客一樣不安而隐隐的激動,像看多年的獵物終于慢慢朝精心構築的陷阱走了過來。

同身邊三人一樣垂着頭站在帝寝的深處,遠遠地聽着在外間停了片刻,大約是換了便服、去了冠帶,有內侍低聲問了句宵夜,但随即聽腳步聲徑直往裏來了。

那腳步聲仿佛踩在心上,她幾乎看着那玄青色的袍擺走到身前一丈之內,心突然跳得幾乎聽不見其他聲音,手拼命的掐進掌心裏,他袍角張牙舞爪的怒龍,血口大張,仿佛随時要跳出将人吞噬一般。

索性他并沒有在帷帳前停留,幾個垂頭斂目的宮人随着他往更深處先盥洗去了,仿佛并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眼生的。

水聲透過薄紗清晰傳來,其實該是很旖旎的情形吧?

她此刻卻無暇覺得尴尬的不舒服,強迫自己仍将目光專注地盯着腳尖,慢慢的把呼吸平複了下來。

原來真到這時候,還是會頭腦一片空白,就算她并不覺得自己有多害怕。

但她也沒有更多時間整理心緒,水聲很快止住了,多餘人等都退得一幹二淨,貼身的內侍也自覺移步到外間去,一時就剩了聖人和這幾個服侍更衣的宮人。

這可不就只剩下司寝的事務了。

阿謝咽了咽口水的功夫,深青便袍的挺拔人影已緩步到了禦榻前。

他頭發已經去了束帶,十分随意的散在肩上,走近了才看見他深青袍服只是半披在肩上,內裏素白的浴袍松松散散地地系着……她并不敢再往上看那張臉是怎樣的神情。

阿謝來不及慶幸或者替那個主使的人慶幸,沒有把她直接安排到司浴去。

她原本站在最後,這會兒被人一把推了出去,勉強站穩腳的同時下意識瞥了眼他,聖人并不曾往側面看來,他只微阖着雙目,自顧自揉着眉心,仿佛已經是倦極。

阿謝幾乎覺得是第一天走路一樣,餘光瞥到他挺拔的脊背,手腳都僵硬地不知道該怎麽動,她只記得白天那教禮儀的婆婆翕動的嘴唇,具體說了什麽,這會兒卻是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了,咬咬牙伸了手。

索性聖人似乎對這些小節并不甚在意。

她盯着他還挺得筆直的後背,這會兒緊張的連汗都出不了,手心裏一陣陣地發冷,她手裏并沒有刀,卻如孤膽的刺客般極不聽使喚地有些發抖。

微微顫抖的指尖,依稀那絲絨的質感傳導來溫熱的男子氣息。

理智及時地在下一秒回歸。

她還在發什麽呆?!這是在式乾殿了啊……她咬住了嘴唇,用疼痛逼自己集中注意,長長地吸一口氣,手穩穩地落在他外罩玄袍上。

那罩衫悄無聲息的落下來,她有些發涼的手輕輕捧住了,那滑膩薄軟的質地幾乎不堪一握,她轉身放到漆盤中,指尖就不免沾上了他的溫度。

她精神緊繃,極小心緩慢地,輕輕将那打了結的系帶抽開來,那緞帶輕輕滑脫,她的手就移到領口那顆扣子上來,她順勢自然地擡起頭來,餘光假裝不經意劃過,這才發現他雙目微阖,一眼看得清的滿面倦容……根本沒有朝這裏看一眼。

她的手幾乎下意識停了停。

沒有更多時間了。

這一次錯過,恐怕再難有這樣絕佳的機會。

電光火石間,她腦海裏飛快的轉過很多不切實際的想法,不小心掐了這顆扣子,假裝不谙世事認真盯住他,或者幹脆直接裝死倒下去。

然而手底下他堅實的身軀忽然微微一動,她的手比心思更快做出反應,已經替他把那最後一顆扣子解了下來,那圓領自然滑落了一角,露出裏面素白的裏衣,還有隐約可見的鎖骨。

她額上隐隐有冷汗,已經預見到尴尬,卻不得不接着踮起腳尖,替他把那件袍子褪丨下來,耳邊忽然響起冷喝一聲,“夠了!”

阿謝愣了愣,便覺有道冷厲目光徑直掃來,膝蓋已經條件反射地跪到地上,低着頭,臉上脂粉也擋不住的紅暈。

為首那個司寝叫做的紅珊冷着臉,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阿謝一眼,上來要替聖人将浴袍換了,聖人卻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低着頭仿佛抖得像風中落葉似的年輕女孩兒,皺起了眉,這會兒倒是知道惶恐了。

從未見過這樣蠢笨的……宮人。

手拙成這樣,解三副扣子幾乎要半柱香的時間,也不知怎麽放到禦前來……若不是手拙,這種手段,未免也算得是低劣幼稚出境界了。

聖人今日心情本就不算佳,方才沐浴過才好些,此刻見了這麽矯情的,不由又有些皺眉。

但他到底不是昏君,也不至于一怒之下就拉出去砍了。

轉了轉身由着紅珊把袍子要褪了,也只是深吸了口氣,正要閉上眼睛,叫她自己下去領罰,他的餘光忽然瞥見她微微發抖的面龐。

一瞬間眼前有些不穩。

聖人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還是下意識猛地按住前襟,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紅珊有些意外,餘光瞥了地上那女子一眼,卻還是松了手,欠身退到半步外。

聖人大約自來不曾自己扣過扣子,又或者他的手似乎也有些不穩,領側一顆小小的鎏金扣子,半晌才勉強扣好,聲音已經聽不出波動,“你,擡起頭來——”

阿謝也已經想到他的反應,手腳一些也不聽使喚,她知道這會兒該擡起頭來,叫他看得清楚一些。

還是來了。

她還在努力和自己僵硬的身體抗争着,已有宮人硬生生扯住她的頭發扳起下颌,她覺得下颌上微微的刺痛,卻已經不能顧及,被迫仰着臉,直直的承受這那山雨欲來的沉沉壓迫。

她看見他瞳孔清晰地縮了下,雖然整張臉并無表情。

她想她也不能好到哪裏去,不用照鏡子,也能想得到她此刻臉色也一定是白得幾乎透明了。

聖人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兩眼,眼眶中雙目登時紅了,仿佛并不敢再看她,轉身朝着幾個無措的宮人怒斥道,“誰帶她來的這裏?!”

周遭都被這分明壓抑的怒喝驚住了,聖人平日多半沉默寡言,哪裏有過這樣發作,登時裏外跪了一片,扯着阿謝的也忙松了手趴在地上請罪,只有阿謝仿佛還不能回過神來似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心裏其實慢慢勾起了淡淡笑意。

她松了口氣,應該感謝有些奮不顧身的愚蠢吧?

其實她的身份,也算不得妹妹……但總算是故人之後,被不長眼的人送到床上來,可不氣要瘋了?

可若不經這一遭,怎麽叫今上對她生出差點不可挽回的歉意呢?

她來此已有一日一夜,魏大監卻毫無動靜,想來并不是能獲知她的行蹤,而也是樂見其成。

這樣意外地撞到臺面上來,才不會叫人起疑吧?

聖人分明是氣急了,這會兒閉了閉眼,其實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手筆,當下自己扯起漆盤裏的外罩衣服就要往外走。

紅珊被這一個接一個的意外驚得手足無措,這會兒反應過來忙要替他更衣,卻被他生生推得摔到地上……這更是自來不曾有過的。

她正暗暗心驚,寝門已經“砰”地一聲阖上了,她的臉忍不住白了白,看了眼那忽然閉上雙眼挺直了脊背的不知姓名的女子,發髻片刻間已經東倒西歪,下颌上似是被指甲刮破了一道……她心裏忽然泛起不祥的預感來。

聖人走到殿外臺階上,眼神中還有克制的薄怒,但就算這樣,這幾十步的功夫,也已夠他想好此後布置。

瞿郢這才按着腰上的刀從內間走出來,點了點頭,示意已照吩咐将殿中鎖死了。

式乾殿的主事李成這會兒才收到消息,一路小跑過來,餘光看見裏面情形就知道出了事,連滾帶

爬到聖人腳下,“奴該死!……”

卻被聖人毫不掩飾的漠然掃了一眼,李成登時越發噤若寒蟬,多年直覺告訴叫他顧不得往日的威風連連叩頭請罪,兩下頭上就磕出血痕來,聖人卻不再看一眼,轉身大步往階下走去。

他聲音冷淡如水上的浮冰,不必回頭,身後侍衛躬身領命,“屬下親自監刑。”

阿謝低着頭,沒有等到傳召,卻見外間十幾侍衛破門而入,手中刀光晃晃,饒是強自鎮定,也不由被這寒光映得面龐發白。

還沒等回過神來,已經是血污四濺,眼前幾排人如稻草般齊刷刷地倒了下去。

宮人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阿謝本來是縮在邊上,但那些鋼刀的侍衛也很快就解決了周遭大半,舉刀到近前來。

那刀光晃得她一時反應不及,心底僅剩的僥幸被現實無情擊破,她只覺得此刻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原來果然是這樣麽?

……他已經認出了她的身份,毋庸置疑。

她的生母謝氏,先朝的皇後,是今上遠房的伯母……今上自垂髫時就從青王府被抱來,放在謝氏膝下教養,直到謝氏自盡那年。

阿謝微微勾起了嘴角,閉上眼睛,仰起脖頸。

雖然還有未竟之事,也不能算是遺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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