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杖刑
杖刑
阿崔走後才兩天,這日起來就恍恍惚惚的。
她扶着額頭撐起來,緩了緩勁,看着頭頂依然陌生的青紗帳,想起來這是在嘉福殿的後院……她對環境的反應總是慢半拍,前幾日都不曾覺得這深宮之中與以前的居所有什麽不同,不過是從一個籠子換到一個更大的籠子,不是麽?
她閉着眼睛在榻上緩了緩,還覺得有些清醒,幹脆用手按了按下颌那傷處,登時疼得一激靈。
該去給殿下預備早膳請早安了。
掙紮着起來,手腳卻不太好使,腳下像踩着雲一樣也就算了,不知怎麽就連眉毛都畫得不太利索。
阿謝皺眉重畫了兩遍,還是覺得有的歪,但卻顧不得了,又匆忙敷了胭脂。雖然燒得臉龐發紅,但這樣濃重的脂粉壓着,不仔細看,倒也看不出來。
臨走卻不由又重新攬鏡看了看,下颌那道并不很深的傷口,卻還像才破一樣不肯合攏,索性她平日多低着頭,這幾天倒也一直無人發覺。
她自以為裝的若無其事,卻怎麽瞞得過旁人的眼睛,見她幾次說話不太對勁,身邊跟着的膳房的婆子試探着碰了下她的手,哎呦一聲,見周遭有人砍過來,這才咳了聲,不經意地避開半步,小聲對阿謝道,“娘子燒成這樣了,哪能還在這站着吹風?趕緊去躺躺罷。”
阿謝心裏覺得站久了眼前有的發黑,笑笑擺擺手,“不礙事的。”
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還能倒在這不成?
那婆子搖搖頭,正要再勸,眼見鐘大監跨過門檻已經走過來,就不太方便再說,自覺咳了聲,往邊上走開了。
鐘大監進門與人交代幾句,便徑直朝阿謝走了過來,阿謝心裏覺得不好,怕不是剛才還是聽見了,果然聽他面上并沒有什麽多的表情,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道,“娘子是不舒服?”
鐘大監雖是內侍,到底不便像婆子那樣動作,但阿謝也确實當着面扯謊,只好老實回道,“只是有些發熱。”
鐘大監大約點點頭,“與阿金說一聲,回去歇罷。”
阿謝卻不能還有些猶豫……剛來三天就告病假,到底說出去不好聽,過了幾張嘴,指不定傳成什麽樣呢。
她這番進宮來,雖則都拉了阿崔做面上功夫,但是多少人看着她夜裏被聖人送上山,就算不知道還有式乾殿那一節,這也已經夠傳得沸沸揚揚了。
何況她還姓謝。
她明白一走近膳堂,用膳的婆子們忽然微微一靜,彼此拿眼光示意噤聲的神情。
她就算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錯,話柄也已經夠多了。這些話不見得真能傷人,但若在殿下耳邊吹風吹得久了,卻就難免生出什麽事來。
因此她雖然确實體力不濟,卻還想再咬咬牙,撐過早膳,左右太後用過早膳就要去誦經,可以歇上半天。
鐘大監一句話卻讓她不能不打消了念頭。
“娘子是在殿下跟前侍奉的。”
鐘大監在“跟前”上稍稍加重,說着看了她一眼,便仍領着人巡視旁的去了。
阿謝聽着這半句藏頭露尾的話,只好停住腳,這确實也是,若是過了病氣給太後……到底太後上了年紀身子,若有些什麽,這不是鬧着玩的。
金姑姑聽了頭也不擡,聲音淡淡的,說的話和鐘大監如出一轍,“病了就歇去吧。”說着要叫太醫院去問診。
阿謝怎麽敢,就算金姑姑真是好意,她是什麽身份,也敢起動太醫院麽?忙謝了辭道“只是小小風寒,并不要緊,睡一覺就好了……煩姑姑在殿下面前代我說一聲,小恙都算不得,請她老人家不必放在心上。”
金姑姑見她這麽說,也不強求,點點頭,本就忙得腳不點地,便不再理會,幾個外頭的婆子見縫插針接連不斷地說着事,阿謝見她忙成這樣,也就自己低頭回去了。
這會兒該早班的都出門了,夜班換下來的也早就用了些早飯,蒙頭呼呼大睡起來,阿謝沿路走回去,一溜排開的院子裏沒甚麽聲響。
她正要穿過前排往後頭去,就聽個刻意壓低的聲音,“你在前頭見着沒……”
阿謝雖然燒得厲害,但不用想也知道說的正是她。
另一個仿佛有些耳熟的老邁聲音,壓抑着的輕蔑嘲笑,低聲道,“我看這手段,還不如先頭那位呢……”
她略無波瀾的眸光微垂下,仿佛不曾聽見樣的,如常無聲無息地走了過去。
別說她這會兒被一點點風吹着就幾乎忍不住打寒噤,就算是平時,她也沒有興趣停下來聽這些閑言碎語。
她不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情況,方才咬牙撐着還不覺得,這會兒縮到還沒涼透的被窩裏,卻忍不住渾身瑟瑟發抖,整個人蜷成蝦米,盯着那床邊簇簇火苗,上下牙分明打架,很努力地一遍遍騙自己這屋裏熱得要命,卻擋不住心底分明想把手腳伸進火盆裏去的幻覺。
良久她似乎終于有些緩解,或者只是間歇的緩和,總之終于長長的有些發抖地舒了口氣,
這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熬日子。
反正是告了假,索性扯上被子睡他個昏天地暗。
燒成這樣往前頭去,可不也叫人覺得矯情又晦氣。
反正這會兒這麽病着,怎樣都是招人話柄,阿謝再三催眠自己,睡一覺就好了。
她細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淺淺一彎陰影,早些好起來,往後把這壞映像改了的時候還多着呢。
迷迷糊糊中還覺得傷口刺痛,大約是早上那一下下手有些狠,不知為什麽想起那精致的描金瓶子來,看着倒像是靈丹妙藥,阿謝昏昏沉沉地在心裏想着,原來宮廷的傷藥,也就不過如此了。
她本就多夢,病起來更是要命,可不知怎麽忽然就猛地覺得腿抽了一下筋,仿佛出了一身冷汗,頓了頓,才覺得身邊說不出的寂靜。
往常這時候雖然院子裏沒多少人,可也該有些進出的動靜。
她慢慢又放松下來,揉了揉眼睛,大約出了些汗,額頭上自己摸着覺得像是降了些許溫度,只覺得嘴唇上幹得要裂開,想要撐坐起來喝點水。
她才将茶壺舉起來,便聽院子外不遠處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她本來手上沒力氣,叫着慘叫吓得手一抖沒握住,卻沒聽到預料中的青瓷壺粉身碎骨的聲音,幸好是摔在地毯上。
阿謝還沒緩過神來,就聽“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了,一個滿臉血痕的瘋婆子搖搖晃晃撲過來。
阿謝病中反應有些慢,也沒料到那顯然有些發福的婆子三兩步風一樣就撲到眼前來,才猛然退了一步,反叫那婆子撲了了個空。身後幾個人晚了一步進來沒曾攔住,趁着一頓的功夫,已利索地将那婆子的手死死剪在背後,一臉晦氣地喝着那婆子,“作死驚動娘子?!”
說着就有人将白繩條拿了出來,要将那婆子嘴紮住,那瘋婆子怎麽肯,拼命晃着有些發福的身子,雙目通紅地朝着阿謝喊道,“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阿謝不由皺眉。
門外的風毫不客氣灌進來,将屋子裏勉強維持的暖意登時沖散。
她幾乎沒忍住戰了戰,随即維持住了神色,看着一群甚至顧不得打聲招呼的婆子們……方才大約也就是因為這動靜醒的吧?
那婆子口口聲聲喊着救命,卻也不敢再多說一句……這可要她怎樣救呢?
阿謝心中淡淡一笑,不忍地皺眉,看了要動手的那幾個姑子一眼,那些人不由有些猶豫,“這不是娘子該過問的事。”
阿謝臉色有些蒼白,連帶着笑起來也覺得虛浮,并不理那幾個動手的婆子,單單朝着為首那姑姑笑道,“若不闖到這屋子裏頭了來,我也不開這口的。”
息姑姑看了她一眼,知道是叫人抓了把柄,自己沒看好人,竟叫跑到這裏來了。這娘子病着,這話裏的鋒芒卻還比平日更盛些,眼中波光一閃,斟酌了下,大約交代一句,“這幾人在背後妄議滋事,叫抓了現行,正要押下去受罰。”
阿謝聽了點點頭,她那句話也就能榨出這麽些信息來,看那婆子一臉看希望之光的樣子看着她,皲裂的雙唇卻緊抿。
若是果真當着她面說些什麽,她或許還願意開口一兩句,見這婆子一面是想自己開口,一面又不願得罪那頭,哪有這樣好事呢?
阿謝安撫地朝她笑了笑,“婆婆放心……若是查出并無過錯,金姑姑必定不會錯罰了您。”
那婆子老眼登時又唬得紅了起來,臉上惶恐得沒法,阿謝勾了勾嘴角,一臉遺憾地退開一步,“既如此,那,不打擾姑姑公幹了。”
那婆子怎麽肯,見繩子要捆到手上來,拼命掙得三四個人也按不住。
阿謝還是微微含笑看着,一身寝衣負手而立,堪堪站在那婆子腿腳蹬不着的位置。
這麽大力氣,怪不得能掙脫了人跑到這院裏來。
那婆子這會兒知道後悔,想扯着阿謝的袖子說什麽了,“我們不要緊,娘子可千萬當心……”心字還沒出口,面上已經挨了狠狠一巴掌,登時高起來了一塊。
那掌刑的姑姑面若寒霜地剜了眼,原見着老物還算識相,想留些臉面,此刻也不必想了。
邊上人也顧不得阿謝就在邊上了,低低呵斥道,“不知死活的東西!還嫌渾話說少了?!”再鬧下去自己都要完,幾人不敢念着什麽舊日的情分,登時用白布把那婆子嘴塞得嚴嚴實實,那婆子渾身忍不住發抖,手臂上下卻都被死死箍住一動動不得,急的兩行濁淚都流了出來。
掌刑姑姑這才轉身朝着還是一身寝衣負手冷眼看着的阿謝,雖是滿意她的識趣,可也難免訝異于她小小年紀這樣刻薄冷情的心性,便還是依着禮數,面色平靜端肅,“就不多擾娘子安歇了。”
說着也不想有生什麽變故,袖子一揮,便要将那老妪拖了出去。
阿謝看着幾人正要走出,卻微微一笑,把衣架上的外罩衣服披上了,“姑姑稍待,我與您同去。”
走在最後的息姑姑已經一腳跨了出去,聽了不由頓了頓,轉身笑着看她,“娘子還在病中,外頭天氣風寒,娘子還是莫要出門的好。”
阿謝只當不明白其中的警告意味,門開着,她雖已經将外衣系帶都系上,那無孔不入的風鑽進袖中來,手心分明滾燙,卻被激得差點打個寒噤。
她其實并沒有太合适出面的理由,畢竟初來乍到,就對這些指手畫腳的,何況這事明面上是為了維護自己聲譽。
她也并不覺得自己是如何善良的人,也不願意背負這樣沉重的聲名而活。
但式乾殿因她而死的人已經夠多。
大約是寡情冷漠到極致,才能将這些人事毫不加感情因素的考慮進去。
息姑姑見她含着笑,貌若謙恭,卻一些兒停下的意思也沒有,并不惱,只笑着加一句,“娘子若出去見了風,回來更厲害了,豈不叫殿下憂心?”
阿謝已經披上太後新賜下的黑裘,吸了吸堵得厲害的鼻子,這姑子說的很句句在理,她卻只是笑笑,“姑姑是希望我自己過去呢?還是同姑姑一道去?”
那慘叫聲在安靜的下午實在是清晰,就算沒有息姑姑在前面領着,也不怕找錯了地方。
阿謝臨出門不忘看了下時辰,還是午後太後在經堂的點,大約金姑姑也并不想真把這事鬧大了。
那兩邊旁觀的人見着息姑姑帶着阿謝綁着那漏網的婆子往這裏走來,很快轉過目光不看她們,低頭抿唇沉默。
仿佛躲瘟疫一般,往席子邊上挪了挪,自覺地讓開了一條小道。
阿謝心裏明白,式乾殿的消息就算不曾走漏,但是她第二天來,前夜式乾殿就死了那麽些人,如何不叫人往她身上想?
就算不敢想她曾在帝寝和聖人相遇,那李成一幹冤魂也多半因為她而觸怒了聖人。
李成雖不見得怎麽得人心,但死了的那幾十個內侍女官呢?難免那些相識的,有兔死狐悲的心,同仇敵忾來對她這個。
或許原來還顧忌着聖人的震怒,壓在心裏不敢說,但這幾日仿佛也沒見着什麽特別的,這敬畏的心不由就消了好些……卻又在這兒生起事來。
阿謝面色淡淡,也不看那剛被抓回來的老婆子已經被按下去狠狠地補了十來棒,徑直往金姑姑那邊走。
金姑姑卻還面無波瀾地盯着場中被打的幾人,見息姑姑領着阿謝前來,只淡淡掃了眼息姑姑,看也不看阿謝一眼。
雖顧了體面留了小衣打的,薄薄一層卻哪經得起這又狠又慢的幾十下?這會兒連皮肉早都爛的翻開,也分不清了。尤其是在最裏頭一圈的人,分明看得直欲作嘔,可別說側一側身子了,連眼睛也不敢不看一下。
阿謝隔得遠看不太真切,但聽着被打的個幾人已經是連叫都沒什麽力氣,一眼看過去,昏死了的又重新拿冷水澆了接着打,尤其是方才闖入她卧室的那個,這些個行刑的婆子當着金姑姑的面豈有不賣力的道理,很快幾十棒下去,就打得剩一口氣了。
金姑姑卻還一臉冷淡,沒有一聲要喊停的意思。
她在臺上往下看才發現,下頭圍了烏泱泱幾百號的人,想是叫了整個嘉福殿及周遭空置的宣光諸殿的人都過來觀刑。
金姑姑身後站着的幾人,也都如金姑姑一般鐵青臉色,并沒有要開口勸解半句,想早已經見怪不怪了。
阿謝不由暗暗皺眉,怪不得聆泉擡出金姑姑來,把那倆婆子唬成那樣。
金姑姑當做沒有看見她,她自己慢慢上前去,立到金姑姑身側,欠身禮了禮,輕聲叫了句“金姑姑。”
金姑姑還只冷冷看着場中草席上血污橫流,仿佛在嫌棄這些不潔之物污穢了青石雕花的地磚,頭也不回,聲音又是另一種叫人骨頭裏凍住的冷意,仿佛昨晚在佛堂跪着忏悔的全然是另一人,“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