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親
相親
冬日長夜這樣冷,阿謝從燒得極熱的內間出來,單薄外衣登時有些吃不住,此刻卻不能抱住雙手縮成一團,她看見聖人銮駕已去遠了,不妨廊柱陰影裏還站着人,唬地生生往後退了步。
崔相宜不由有些好氣好笑,“你是做了什麽好事?心虛成這樣。”
說着挽着阿謝的手,與她一道往後院去,見她出門也只一身鵝黃的單衣裳,阿崔不由皺眉,接過在階下候着的聆泉手裏的氅衣就要往她身上披,阿謝忙擺擺手,“我……這沒什麽的。”
她其實想說早就習慣了,話到嘴邊覺得不合适。
但這卻正好帶出她心裏的另一樁事來,“對了,阿崔,還不曾多謝你。”
這話仿佛沒頭沒腦,崔相宜看她一眼,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麽,卻不理她,徑直将衣服給她披上了,等挽着手進了單辟的小院的院門,這才笑笑,看她氅衣下的衣服分明還有些寬大,“你只将就這兩日罷,以後在宮中,也穿不得這些個舊衣服了。”
哪裏就是舊衣服了。
一些未剪開的線跡,分明是新做了還不曾穿過片刻的,阿謝知道這是讓自己莫放在心上,也就不開口駁了。
昨兒替她出手懲治了故意使絆子不肯借針線的婆子,卻只字不提她破了衣服的事兒,不知是忘了還是有意,到她院裏說不上兩句話就走了,阿謝其實有些發愁,想着還是該用異色的絲線勉強補一補,一天還能不見人,回頭還能不上太後跟前去麽?
轉眼就看見崔相宜留下的個小包袱來。
阿謝原想着送回去,轉念卻忽然回過味來,崔氏哪裏會是這樣大意的?隔着包裹巾捏了捏,都是軟綿的織物,便不由感嘆起這樣的細心來。
果然拆開來是兩身簇新的淺色衫裙……那是一早就知道她是從宮裏出來,不曾帶得換洗的衣服了。
想是顧着她的面子,不願叫她覺得是受了施舍,故而悄沒聲地留了衣服就走了,她卻不能不當面謝過。
崔相宜并不願在此話上多做停留,轉身看了看周遭布置,看着是比着從前自己住的地方來的,昨兒那番敲打之後,倒還算這些人還有些眼色,并不是一味巴結上頭的。
她看着阿謝低頭安靜地添着茶水,并沒有要事無巨細交代的意思。
金姑姑并不是個城府如何深沉的人,若阿謝此刻還不能察覺,那幹脆就永遠不要睜開眼睛。
從姑母在南邊本家未出閣時就跟着的老人,這也不算什麽。到入京、到昭容、皇後再到太後,太後身邊的老人凋零得也就剩這個碩果僅存的了,這些年更是越發見倚重,幾乎是諸事不過問,全托給這位了,連正經的嘉福殿主事也越不過她去。
別說她,甚至聖人見了,也還得客客氣氣叫聲姑姑。
她在宮中的日子自然已屬惬意,每日不過配着太後讀讀書,論論經,最忙的時候給金姑姑打些下手,也無有不順的,金姑姑怎麽說也是崔家出身,她也是客,難道還能真怎麽支使她不成?阿謝卻并不見得也能有這樣的清閑。
阿崔想起那雙毀了的手,不覺有些可惜,大約殿下也是覺得昔年有愧于她,所以刻意這樣多加照拂吧,雖則連她都覺得慣得有些過了,可她做的小輩豈能議論這些,何況雖則是姑侄,但也不能小觑了日日貼身的人……這也是不得不防的。
聆泉知道她二人必定要說上一陣,自己掩門退了出來,摸了摸荷包,含笑朝門口的婆子走了過去。
阿崔品着杯中的茶,倒意外于她的手藝,雖不是極佳,卻也別有風趣。面上仿佛背這熱茶的暖意所融化,看着她忙得團團轉,半天才坐定回榻上,阿崔這才慵懶一笑,“這才開了個頭呢……可算有人來接我的班了。”
阿謝聽她一副卸掉重擔的語氣,兩天相處下來知道她并不是多搭架子的人,也就抿嘴一笑,“你也真心大,我明兒往殿下前學舌去呢?”
阿崔挑挑眉,語氣淡然篤定,“你不是這樣的人。”
阿謝嗔她一眼,兩人就相視笑笑。
方才面對一桌珍馐,卻是時刻要聚精會神揣摩人的心思,布菜,還得變着法得勸菜,說是陪飯呢,倒不如說是受罪。
這會兒在阿崔指點下重新再案上布了碗碟,其實也是類似的菜色,阿謝卻覺得方才看着人吃還能覺得餓,這會兒松下勁來,更是什麽胃口也沒了。
索性這會兒沒旁人,兩人毫無形象地半靠在榻上,舀着粥,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
兩人到底是絕然兩個世界的人,說不上幾句就要冷場,阿崔就随口問了兩句市井的日子。
阿謝不想她竟然好奇這些,看了崔相宜饒有興趣的臉,并不挑那些掃興的事來講,只挑着有趣的說說罷了,比如初一十五的大集,每遭去都不敢穿好鞋子,因為大概率要擠掉半只,七月的盂蘭盆會怎麽也放不上天的破燈籠,冬至大廟裏施的八寶粥太好吃,卻只施給窮人,想吃的小人家只好絞破了衣服,再混在窮人裏排隊去。
崔相宜支頤聽她講着民間的事,也聽得津津有味,又舀了一勺粥咽下,“你不說實話。”
阿謝聽得心裏一動,擡眼見崔相宜笑容并無異樣,“我是三歲孩子麽?就拿這些來哄我。”
崔相宜的聲音慢慢柔和,有點嘆息的意味,“你一定很不容易。”
從來也沒有人對她講過這樣的話。
阿謝頓了頓,面上的卻還淡淡的笑,勾了勾嘴角,不應承,也不否認。
“其實……這樣進宮,是你自己願意的麽?”
阿謝不知崔太後是否告知了前情,但無論如何,這對答案并沒有分毫的影響。
她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回答。
只怕連她自己也是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
如果不進宮呢?到了年歲,找一個尋常的莊家人家嫁了,她算不得良籍,以她勉強攢下的幾吊前是遠遠不夠改了契書的,多半還得借着些夫家的力,這樣或者只能嫁一個年紀大些,或者給人做妾了。
她似乎這會兒才想起來,身邊有不少逃難出來的姊妹,因為失了戶籍,不得不屈從委身的……如果什麽都不曾發生,或者她也就會這樣平靜地走下去,雖然和丈夫會有些不睦,但垂垂老矣時兒孫繞膝,也就都不記得了。
她卻仿佛從未想過還有這種可能。
崔相宜見她并沒有要坦誠相告的意思,當然其實也不過随口一說,并不曾真覺得她是百無禁忌到對才認識幾日的人就能掏心掏肺的。
這兩日的相處已經足夠讓她明了,阿謝雖看似柔弱,實則卻是極有主見的。
既然選定了走這條道,那除了她自己,也沒多少人可以幫她。
太後說起阿謝來此,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她自己選的。
這就更值得玩味。
世上能果真不在意名利的少之又少,阿謝如此謹小慎微隐藏心跡,只怕也并非能免俗之人……若是徑直拒了封郡主,只能是心裏所想絕不止于此。
崔相宜修眉斜挑,自己轉開話題,将懷中那支卷子遞給她,“旁的你平日留意着些也就是了。”
阿謝打開看過,從起床到入睡寫得慢慢兩張紙,是各個門類下不易知的卻須得注意的事項,這兩天忙的暈頭轉向,也不知她什麽時候有空寫的這些個,字跡卻還是端妍秀麗,真心稱贊一句,“你的字真好看。”
阿崔笑笑,倒也一句謙虛沒有,她的字本是家傳,這也不需如何假惺惺地謙虛,因着想起來紙上落下的一句,“還有一句,你知道殿下的千秋罷?元月初十,算算兩個月不到了,你既在嘉福殿聽事,又是第一年,需多費些心思。”
阿謝想了想,問這問題或者會叫人覺得為難,便見崔相宜笑睨着自己,已經坦然相告,“太後醉心佛法,對身外之物久不上心了。”
阿謝本就是一點就透的人,何況以她目前一窮二白的情形,要在珍奇上壓人本就是癡人說夢,當下微微一笑,“多謝。”
阿崔心道早有人替你付過指導費了,也不說破,“陛下和太後都不是難相處的人,日子久了你就知道……我這就要走,你若還有有什麽事,可別等過後了再想起來。我知你明白我性子就這樣直,若是旁人,我也不說這看着多矯情似的話了。”
阿謝自然也明白,就不曾再說謝這種浮言。
想了想,仿佛也沒有什麽。
她自然有很多想問的。比如謝氏和崔氏當年究竟是如何,比如聖人對她的态度,比如……眼下要緊的金姑姑。
可這些卻都不該出口,阿崔也不能答,答了也未必就……所以還不如不問。
正要搖頭,轉念想起來倒有些事自己确實不便,只有托她,“是還有件事……”
那日走得急,左右鄰裏看在眼裏,傳出去只怕就該叫那一兩個交好的擔心了,她卻不知道能不能透個口風回去。
眼看着她自己必定是回不去的了,卻不知是不是還有些餘地通傳一聲。
果然崔相宜頓了頓,眼珠微轉,沉吟片刻便道,“這也不難。只不告訴了你進宮就是了——他們知道這些并沒沒半分好處,若是傳出去,對你的聲名怕也有妨。”
阿謝聽崔相宜篤定的口氣,倒是松一口氣,又感激她片刻間已經想得周全,“只說送我家去了罷,也好叫人放心。”
家去。
阿崔笑笑,真是有意思的兩個字。
從宮禁到相府,若是道路通暢,牛車飛馳起來,也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
崔相宜耽誤些許,堪堪在下禁之前出了宮,到崔府時已是滿街寂靜。
前日的雨雪将長街上的梧葉砸下了大半,此刻已經掃的一幹二淨,只剩光禿禿的枝桠還在寒風中瑟縮了。
阿崔扶着聆泉下了車,家臣早已在府門開好了側門候着,這會兒雙手合抱上前一步,“大娘。”
崔相宜連着兩日奔波,面上一些兒倦色也無,不過朝老家人點點頭,“今日已晚,我明日再過去給雙親請安罷。”
崔管家一身深青色的絲綿袍子,聽到這答案也不無意外,看着出落得端嚴從容的大娘,心裏其實不無欣慰,面上還是如常的謙卑,“日暮時賞賜先下來,相公就受召入宮去了,此刻還未回府。”
阿崔稍有意外,面上卻不顯,微微颔首,徑自領着往裏走去,影壁前還堆着些未曾理完的賞賜,還有幾個家人在忙碌着,見她走過都停下來行禮。
其實也不過是些錦緞寶設。莫說崔家本身未必入得眼,崔相位極人臣這麽些年,也見得慣了。
崔相宜卻不知為何多看了眼,頓了頓腳,聆泉會意跟上一步,“這會兒就過去麽?”
雖然是親姐弟,但阿七已經将至弱冠,若不是很着急的事,還是該盡量避免入夜之後再見面。
崔府數百年的基業,大約在北朝已無人能望向背,但家風自來嚴謹低調,就府中裝飾,也只是黑白二色的端嚴肅穆,很快主仆數人就行到後院回廊之下。
倚着廊柱打盹的幾個小子,聽見腳步聲吓得忙挺得筆直,見只是大娘,又都稍松了口氣,上前笑着問了好,“七郎正在用功呢。”
聆泉仿佛聽見什麽極好笑的事,忍不住嘴角勾了勾,“還不開門?”
幾個小子來不及叫一聲,期期艾艾猶猶豫豫推開門,見崔七頭發懸在房梁上,手裏還捧着卷子擋住大半張臉,仿佛極其認真地夜讀着,連幾人進來都不為所動,倒是松了口氣,還好沒又被抓個現行。
聆泉見了這情景也有些詫異,只當真轉了性了,只崔相宜不為所動,兩三步走到他跟前把那書扯了,阿七那眼皮像被碰到機樞一樣抖了抖,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念完還仿佛餘韻悠長地搖搖頭長嘆一聲,這才如入定老僧睜開眼睛來,見是阿姐,愣了下也就站起來行禮,“阿姐……阿姐這麽快回來了?”
崔相宜盯着他嘴角那串晶亮的口水,也實在是沒有興致戳穿他的自欺欺人,叫聆泉扔了塊帕子。
崔七有些讪讪地下意識抹了抹嘴角,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嘿然一笑,正要說什麽,聆泉已叫人把那東西擡了進來,崔七笑得眼睛看不見,“啊呦聖人也太客氣了,還特為給小舅子準備……”
話未說完被阿姐冷如刀鋒的眼神凍得咬了下舌尖,崔七終于覺得自己出言有些冒失,咳了聲,自己把那匣子打開來,不由微微詫異。
“诶?”
崔七有些不明所以地把那弓舉在手裏,看着張半新不舊的,觸手倒是不錯。
聖人果真體察下情,是想解救他于苦海之中?崔七感動得只差遙祝萬壽,其實心裏想試試趁手不趁手,帶出去叫那些沒見識的小子們看看,但餘光瞥見阿姐分明臉上陰雲密布,忙收了一點點竊喜,皺眉仿佛扔毒蛇似的扔了回去,搖頭道,“我已決心洗心革面攻讀經史……”雖是不忍也只得咬咬牙“阿姐把這都拿走吧。”
崔相宜皺眉,跟他說話偏就比旁人費好幾倍的勁。
若非太後親自吩咐,實在半個字也不想和這個神經多說,壓着想揍他一頓把這腦子敲開了看看裝了多少漿糊的沖動,“你再仔細看看。”
別說崔相本人了,崔七母親雖然出身武将之家,但好歹也算有些算計……若非家規自來嚴謹,實在靠叫人忍不住懷疑後娘的忠貞。這到底是像了誰?
崔七摸不着頭腦,湊近了看了半天,這才有些恍然,“哦這是一對弓……還有一張呢?”
崔相宜看他終于沒有不可救藥,冷着臉微微颔首,“就這幾天的事,你自己留神預備着,那娘子樣貌脾氣都好,卻不見得是個好相處……你好好伺候着,有不是的地方,仔細你的皮癢!”
崔七咬咬牙,早知道回來要淪落到出賣色相換個片刻自由,當日怎麽也要賴在涼州大營不回來。
當下不痛不癢地哼了聲,聽着後半句挑挑眉,阿姐真是貼心,還怕他想不到是怎麽?
不樂意歸不樂意,但這條件着實開得他心動,別說是好歹是個女的,就是頭母豬他也狠不下心不去啊!
崔相宜看着他樂得一臉憋不住的笑只差寫着“放心放心我一定好好‘關照’這位娘子”,皺眉,仿佛覺得還不夠,又添了把火,“若哄人開心了,你還可借人的名頭多出去放放風……旁的話我也不多說了,你自己掂量着吧。”
說完就不理他,拂袖去了,臉雖還端着,她其實心裏松了口氣。
若真是想這兩人能成,就絕不會說這樣叫人心生厭煩的話了。
阿七雖然性子單純,卻偏偏是個叫他往東非要往西的倔驢脾氣,何況這樣威逼利誘着……不過阿謝當然也不是個吃素的,真要不對付起來,到底誰灰頭土臉還真說不準。
阿崔想着阿謝那張淡淡然的臉,實在想象不到這兩人能湊到一塊兒的情形,挑挑眉,未免覺得姑母有些過于謹慎了。